一盤熗炒蒜苗,一碟小蔥拌豆腐,一大盤七八個包子,一碟四五個胡餅,外加一人一碗粳米荷葉粥。這就是李曦和武姬的早餐。
別的地方如何李曦不得而知,就他穿越過來這些天的觀察來說,後世裡一些常見的做菜做飯的方法在眼下的大唐基本上已經都出現了,只不過名目不同而已,但是似乎人們做飯的時候仍然是以烤、蒸、煮、燉、炙、膾這幾樣為主,至於炒,他還真是沒見過。
但是那些做法偶爾吃點還算個新鮮,天天那麼吃他可受不了,所以這些天他一直都是按照上一世的習慣炒菜吃。
要按說呢,武姬從小到大都是在富貴人家長大的,雖然從小就只是以奴僕歌姬等等身份算是被人收養,但是不可否認,不管在誰家,與這吃穿上頭都是沒人敢委屈她的,因此,她也算是吃遍了山珍海味了。而反觀李曦家裡呢,雖然有著李肱按月的照應,普通人家根本吃不上的東西,比如肉、雞蛋、上好的粳米等等他家裡從不曾斷過,但是比之武姬從小到大吃飯的那個級別,卻是差得遠了。
只不過饒是她吃遍了很多家高門大宅的廚房,卻還從來沒吃過這般炒菜的,因此平日裡李曦炒的菜她吃起來倒也是挺感興趣。就是有一點不好,喜歡一邊歡快的吃一邊還挑毛病。
「這個蒜苗做的太過辛辣了,卻是失了鮮味。還有,你們劍南道人也喜歡這樣吃蔥麼?」
她吃飯的姿勢很文雅,細嚼慢咽的,很有點講究,反觀李曦吃飯,十成十的一個土包子。
把剩下的一嘴包子塞進嘴裡,李曦趕緊喝了一口粥,卻給燙的嘶哈咧嘴,過了好一會子才騰出嘴來反駁,「大小姐,並不是我天生喜歡吃辛辣的東西,一個人在某個地方住久了,飲食口味就會主動的變化,去適應當地的環境,你看咱們這裡,空氣潮濕,天氣也陰潤多雨,所以,在這樣的環境下人是很容易生病的,要想不生病,怎麼辦?多吃辛辣,多出汗!」
說到這裡,他還真是來了說話的興致,便又滔滔不絕地道:「你這是沒出過門,你到別人家裡看看,經常有人就拿那新鮮的茱萸,也不過洗一洗就直接生吃了,說白了,就是為了驅潮!這其實跟山西……呃,應該叫什麼呢?太原?哦,對了,晉陽,晉陽人喜歡吃醋,為什麼?那是因為他們當地人身上就缺那個,不吃就難受!」
「再比如北方人大多喜歡吃蔥姜蒜這些東西,喜歡吃大葷大肉,喜歡喝烈酒,這是為什麼?因為北方苦寒,人們要借助這些東西來御寒,而廣東……呃,也就是嶺南那地方,人們就傾向於吃一些甜膩生鮮的東西……」
顯擺了一番社會地理知識,頓時把個武姬聽得直眨眼,這些卻是她根本就不知道,此前也根本就不曾關注過的東西,乍一聽李曦講出來覺得這個論調很是新鮮,再仔細一想,還真是頗有幾分道理。
當下她認真地想了想才道:「以前只知道你詩做得好,不想還是個雜家。嗯,太史公《史記》中的《貨殖列傳》一篇,倒也有些類似的記載,除此之外,各朝史書的食貨志中似乎也都有類似的撰述,只不過倒都不如你這麼一說顯得清晰明瞭,小女子受教了!」
李曦把粥喝完了,得意的抹抹嘴,卻根本就不打算跟她討論什麼學問。這武姬雖然名義上只是一個歌姬,但是最近經過幾次閒聊李曦卻發現,她可不是一個只知道搗鼓樂器的普通歌姬,她愛讀書,讀過很多書,而且偏偏經史子集加雜記的,讀的東西還很駁雜。
再加上現在這個時代還不像後世那樣知識大爆炸,大唐時候的人可以讀的東西是很少的,所以人們有的是時間把那些書翻來覆去一遍遍的讀,因此說是讀書,其實幾乎算是背書了,細緻認真到令人咋舌。
自從偶爾有一次兩個人辯論一個問題,武姬居然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從四五本書裡背處原句來,事後翻書查查,還一個字兒都不帶錯的,李曦就不跟他辯駁了。
因此當下見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李曦怕她再經史子集的亂扯一通,乾脆就立刻起身,指了指案上的碗碟筷子,道:「老規矩,你負責刷碗!」
這是兩個人最近幾天逐漸磨合出來的分工,武姬這個人很奇怪,對於普通人很在意的東西,比如衣食享受,比如生活環境,都並不挑剔,甚至於第一次到一個貧寒的普通士子家中生活,第一次往膛裡填柴禾,第一次刷碗,第一次自己洗衣服,她還頗有幾分新鮮感。
只不過雖然她也很感興趣很願意學,但是當李曦嘗過兩次她做出來的菜之後,就果斷的決定以後還是自己做飯,只是把刷碗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了她。
說起來兩個人的蝸居生活,倒是分工明確。
而一直以來武姬對於這些普通人家女子才會做的事務,倒也並不反感,李曦讓他刷碗,她總是會淡淡地答應下來。
但是今天,當瞥見李曦起身拿上他昨天帶回來的那一大包小東西要出門,武姬猶豫了一下才道:「如果你缺錢,可以想其他辦法,這樣做……是有辱你的名聲的。」
李曦聞言愣了一下,回過頭來卻衝她笑了笑,並沒有武姬想像中應該很無奈的表情,看他的樣子,似乎還很得意,然後就聽他說:「名聲這個東西,是建立在實力的基礎上的,而錢,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想了想,他又補上了一句,「很重要的一部分!」
話說,如果孝義黑三郎只是個窮光蛋,不是什麼大地主家庭出身,也沒花錢買個鄆城縣押司來做,又有誰會見了他納頭就拜?
※※※
今天是李曦第一天上班,也是他掙錢大計的第一步。
但是顯然,這第一天並不如他想像中愉快。
硬著頭皮拿起毛筆來,寫了自己的年庚裡籍等等遞給那個一臉納罕的老管家,他就低下了頭,就差沒挖個地洞鑽進去了。
老管家看見這張紙,足足愣了有半柱香的時間。
良久之後,他才慢慢地回過神來,卻是嚥了口唾沫,一臉的疑惑,也不知是在問李曦還是問自己,只是道:「蜀州第一……才子?」
新人上班,又是負責府中筆墨和賬務的,他當然得要一份人家的年庚裡籍,一來是個備案存檔,二來也算是看一看這位新任賬房先生的筆頭子怎麼樣,不要拿不出門去,誰知道在他好不容易總算逼得李曦不得不寫之後,拿到手裡的卻是這個……
找個蒙童學子來,也不至於寫成這樣吧?
這就是蜀州第一才子?
怎麼感覺連筆都拿不住?
他瞪著李曦看了好大一會子,突然憤憤地轉身出去,直奔後院。
「夫人,您快瞧瞧吧,這、這個……唉……」
這會子功夫,裴楊氏才剛剛起床洗漱完,正一邊看著丫鬟在旁逗弄一雙兒女一邊用飯呢,瞧見老管家冒冒失失的跑到後宅來,她卻也並不生氣,甚至連筷子都不曾放下,只是淡淡地道:「何管家,說過你多少次了,你都那麼大歲數了,做事情不要老是慌慌張張的,再急的事情也不是急在你這幾步上吧?先把氣兒喘勻了再說話吧。」
裴楊氏到今年雖然已經都有一子一女了,但其實她也不過才二十一歲而已,若是其他女子,在這個年齡還正是稚嫩之極的年齡,但是不知為何,她卻似乎是天生的就有一種把世間一切都不放在眼裡的氣魄,這種氣魄表現在日常生活中,便令她那張美艷到傾國傾城的絕世姿容又平添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威壓。
沒有任何原因的,只要她站在你面前,你就是會覺得她肯定比你強大。
似乎是她骨子裡就強大,因為她從骨子裡就藐視世間一切。
因此當下她雖然只是穿著簡單的便服,一早起來便連胭脂都不曾擦,釵環也未著,甚至手裡還拿著筷子,只是一邊吃一邊如話家常般的說話,但那老管家何貴聞言卻是不知不覺就放輕了腳步,走到房裡來之後也只是屏息斂聲的站在門口處,卻是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
結果他這一站就是足足兩柱香的時間,好不容易裴楊氏總算是用罷了飯,又由丫鬟伺候著喝了茶湯漱口壓飯,這才理了理衣袖,淡淡地道:「說吧,什麼事兒。」
何貴聞言趕緊上前一步,把手裡的文稿遞過去,道:「夫人,您看看,這是咱們昨天新雇的那個賬房先生李曦的筆墨,這個……唉,老奴已經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裴楊氏伸手接過那文稿去,卻是先轉頭吩咐一個丫鬟去把她的妝奩釵環和胭脂水粉之類的取來,然後才漫不經心地往上頭瞥了一眼,但是這一眼,卻讓他立刻愣住了。
饒是她素日裡一直是一個萬事皆不屑的性子,此時看到這篇年庚裡籍的自敘帖,她還是露出了與剛才那老管家何貴第一眼看到這張紙時幾乎一樣的表情。
驚訝!無比的驚訝!
不過很快,她的臉色就恢復了正常,只是那蛾眉卻不知不覺的就蹙了起來。
「這是他寫的?是哪個李曦親手寫的?」
老管家何貴聞言乾淨點頭,唯恐解釋不清楚,甚至還手舞足蹈的,道:「是那李曦親筆寫的,老奴見他一大早來了,還親自給他上茶,然後問他要這個,他一副很不願意寫的樣子,到最後才勉強寫了,老奴親眼看著他寫的,只是他這字……」
裴楊氏聞言苦笑,略思量了一下,道:「你去打聽一下,看這個李曦是不是……算了,還是不用去了,想來還不至於有人假冒名字到咱們府上來做個小小的賬房先生。」
然後她擺擺手,「你去吧,什麼都別說,也什麼都不用說,等他干滿一個月,給他結了工錢讓他走人。」
老管家聞言愣了愣,問:「那現在呢?」
「現在?」裴楊氏無奈地蹙蹙蛾眉,「就當是個閒人,養他一個月吧。」
老管家聞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卻還是答應著接過那張紙,轉身就要出去,只是這時候卻有人通報,說是舅老爺來訪。
老管家下意識的一抬頭,就瞥見自家夫人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然後便聽她吩咐道:「何管家,你去讓他進來吧。」
老管家何貴猶豫了一下,最終卻還是開口道:「夫人,舅老爺來,無非就是打些秋風,不如老奴幫你回應了算了。」
裴楊氏聞言卻是搖了搖頭,道:「咱們新近分出來單立門戶,家裡本就沒有男人,還跟那邊府裡弄得那麼糟,我們楊家又早就已經隨著三叔都搬到河南府去了,所以咱們在外頭,就更不能沒有個親戚照應著,眼下這邊除了他這個遠房堂兄,哪裡還有其他人?他雖不爭氣,總歸還是姓楊的,不管好吧歹吧,暫時也只能是他罷了。」
何貴聞言歎息著點了點頭,把那張紙收起來,然後便告辭了趕緊出去迎著了。
雖然夫人說的外頭要靠這位舅老爺照應也未嘗不是道理,但這位舅老爺也委實的手太黑了些,哪一次來不搜刮個幾千錢,竟是斷斷不肯離開的,偏偏他還上了癮頭,竟是每隔一天就來一次,長此以往如何得了?
「你們夫人在哪裡呢?可用過飯了?」
遠遠的就聽見舅老爺的聲音,何貴趕緊快步迎過去,笑著問好,又道:「夫人已經用過飯了,正用茶湯呢,聽見說舅老爺來了就說也不用避,直接請進來就是。」
楊釗聞言哈哈大笑地道了聲「好」,便繼續往裡走。
何貴一邊在前引路一邊偷眼瞧這位舅老爺,心裡不由得歎氣。
不得不說,舅老爺的確是生得儀表堂堂,畢竟是張易之的外甥,民間有「外甥像舅」的俗諺,他於這外貌上可說是十足的繼承了上一輩的所有優點了,如果只看這一點的話,他倒是真是堪堪做得自家夫人的堂兄。
可若是再看他那股子貪不知足的勁頭的話……
唉……
想到這裡,老管家何貴又是不由得就在心裡歎了口氣。
一個婦道人家,明明可以再嫁,卻不肯嫁,說什麼這普天之下除了眼下長安城興慶宮裡的那位[大家]還勉強可中意之外,便沒有一個她瞧得上的男子,因此寧可獨自支撐起一個門戶來,也是斷斷的不肯再嫁,而其結果……就是如此。
不但外人不把這裴楊府放在眼裡,便是必須依靠的「自家人」,也只是拿了這邊做一個可以隨時取錢用的金庫罷了。
一路想著歎著陪著笑,直到把楊釗讓到房前,看著他進房,他這才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