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絢麗,風生四野。
直到那一串人影都已轉過狹谷,「鐵膽使者」錢卓方纔那一番驚心動魄的言語,卻似激盪在群豪耳畔。
群豪俱是心頭沉重,閉口無言。
良久良久,「鐵膽使者」錢卓方自長歎道:「仇恨,仇恨,武林中怎地到處都充滿了仇恨?」
他目光緩緩在遍地的鮮血屍身上掃動了一遍。
多少條有用的生命,此刻卻都已變成無用的屍身,所為的只不過是短而無情的兩個字──仇恨!
「窮神」凌龍只覺心頭一陣寒冷,緩緩又道:「武林中那許多流傳人口的故事,有哪一個不是以」仇恨」與「鮮血」編織而成的,只是──」他霍然轉身,面對著仇恕,接道:「仇兄,但願你自身留下的故事中,除了」仇恨」與「鮮血」外,還能有一些「仁慈」與「寬恕」!」
仇恕茫然立在當地,淒然笑道:「仁慈?……寬恕……」
「窮神」凌龍沉聲接口道:「不錯!你當能以」仁慈」與「寬恕」之心,去對待你的仇人,令尊的在天之靈,也會含笑九泉的!」
仇恕突地仰天狂笑了起來,他狂笑著道:「我若以仁慈之心待人,又有誰以仁慈之心待我,我若寬恕了別人,又有誰來寬恕我?」
「窮神」凌龍面色一沉,目光立刻變得利如霜刃,他伸出手掌,遙指著滿地的鮮血屍身,緩聲道:「你可知道這些人是為誰死的?」
仇恕神色微變,凌龍已厲叱道:「你!」
他激動地搖舞著雙拳。厲聲接道:「這些為你而死的人,他們就寬恕了你,他們既不會對你訴冤,更不會尋你復仇,你又該如何對待他們?」
仇恕身子一震,垂下了頭,不敢再去望那屍身。
只聽「窮神」凌龍突又長歎一聲,道:「尤其此事,是非恩怨,親仇友誼,俱都糾纏不清,難分已極,老叫化混跡江湖數十年,卻還未聽過有任何一事比此事更為棘手,即使陳平復生,仲連再世,只怕也無法處理,何況我們這些凡夫俗子!」
他黯然重重一歎,仇恕的頭也久久無法抬起。
一直默然無語的慕容惜生,此刻突地輕輕道:「此事雖複雜,但世上卻還是有人能夠解決的。」
「窮神」凌龍抬頭問道:「什麼人?」
慕容惜生輕輕抬起手,一指仇恕,道:「他……」
仇恕茫然抬起頭來,茫然問道:「我?」
慕容惜生道:「不錯,只有你自己,能解決這件事,只要你能立下決心,運用慧劍,斬斷一切恩怨情仇的亂絲,那麼……」
她幽幽一歎,接道:「江湖中就不知要少卻多少流血慘殺的事。」
仇恕目光仍然望著西天的雲霞,茫然道:「我能夠嗎?」
他緩步走到谷口的巖下,望著那一條長長的狹谷在他面前長長地伸展到前方,窄而崎嶇的道路,就像人生一樣。
慕容惜生緩緩跟在他身側,此刻卻已站在他前面。
他望著她的絕美的側影,絕美的輪廓,心佇立地湧起一陣惆悵,一陣蕭索,和一陣濃重的悲哀。
他在心中告訴自己:「是的,我能解決這件事,我若死了……我若死了……」
他合起眼睛,沒有再想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身後傳來了一陣悲哀的歌聲。
起先只一個人的聲音,淡淡地,輕輕地,融含在黃昏時的風聲裡,生像本來就是黃昏的一部分。
然後,許多個和聲一齊響起──響聲大,悲哀更重。
他知道這是丐幫群豪在為死去的同伴而悲哀,他知道他們此刻正在為死去的同伴掩埋著屍身。
他不敢去看身後牌樓上的字。
「同樂之會……同樂之會……」
這本正是歡樂的日子,但結束得卻如此悲哀!
這是為了誰?為了什麼、他不敢想,不能想,也不願去想……
黑暗驟臨。
仇恕回過頭,盆地裡已亮起許多堆營火。
每一堆營火旁,都有一丘新起的墳墓。
「同樂」的牌樓,已被人悄悄地拆除了,「窮神」凌龍孑然立在竹台下,面對著一片閃動的營火。
那看來就彷彿是湖面的波光,波上的星光一樣。
蕭索,淒清,而蒼涼……
仇恕垂下頭,他沒有發覺慕容惜生一直都在凝視著他,仔細觀察他的神情,探掘著他心底的悲哀。
這時,兩個丐幫豪士幽靈般走了過來。
他們的面色,自然是悲痛而沉重,他們輕喚了一聲:「仇公子!」
仇恕黯然一歎,道:「在下正要憑弔死去弟兄的英靈……」
左面一人淒然一笑,道:「多謝公子,但我們此來,卻另有所求。」
仇恕道:「但請相告,在下無不從命。」
兩人一齊躬身道:「請。」
仇恕與慕容惜生並肩走入了營火,每一道悲痛的目光,都在默默地凝注著他們,像是在傾說一些無聲的言語。
每一道目光中,都包含著許多要求和期望,這許多道目光,正都在向仇恕要求著一件事。
仇恕心弦開始激盪,暗問自己:「什麼事?……什麼事?」
他撮起一把黃土,與慕容惜生並肩跪了下去。
丐幫群豪,一齊隨之跪下。
不知是哪一個角落,傳來了輕輕的悲泣聲。
仇恕仰天長歎——天色如夢,星光亦如夢。
他仰天長歎著道:「各位弟兄,但願你們的英靈安息……」
他語聲突地變為十分激昂,朗聲道:「各位弟兄在天的英靈為證,此後只要丐幫弟兄有所吩咐,仇恕赴湯蹈火,生死在所不惜!」
丐幫群豪一齊發出了感激的低歎聲,「窮神」凌龍面色沉重,一步步走了過來,沉聲歎道:「仇公子,丐幫弟兄只求一事!」
仇恕垂首道:「但請吩咐!」
他此刻只覺這些的丐幫兄弟雖非他所殺,卻因他而死,在如許多死去的英魂之前,他但願自己能答應任何一件事。
只聽「窮神」凌龍乾咳一聲,沉聲道:「丐幫弟兄只求你能揮劍斬斷情仇恩怨的糾紛,不要在江湖中再惹出仇殺流血之事,只因……」
他長長地歎息著道:「他們今日已深知仇殺流血的可怖!」
仇恕身子一震,呆在當地。
「窮神」凌龍目光一轉,厲聲道:「仇公子,人們的生命,在蒼天之下,大地之上,應該俱是平等的,你豈能為了一個人的死亡之仇,而令許多生命白白犧牲,只要你答應此事,那些已死的弟兄,在九泉下也必能含笑瞑目了!」
仇恕低垂著頭,沉聲道:「在下必定考慮……」
一位丐幫豪士,突地大聲接口道:「在仇公子沒有答應我們之前,所有的丐幫兄弟,誰也不會站起來,誰也不會離開此地一步!」
所有的丐幫豪士,立刻低應了一聲。
仇恕的身子,不覺在夜風中顫抖了起來。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復仇,他所有的思想,都在想著復仇的計劃,自他有知之日,他從未忘記復仇兩字!
此刻若要他放棄復仇,實在比要他放棄生命還要痛苦,但此時此刻,他又怎能拒絕這要求?
他無法決定,更不能說話。
四下立刻變得死一般靜寂,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著他的回答,每一雙眼睛中的期待也變得更為強烈。
仇恕黯然一歎,緩緩道:「在下願意答應……」
群豪一陣喜悅的歎聲,但仇恕卻又朗聲接口道:「但在下卻不知如何答應。」
群豪一怔,四下無聲!
仇恕抬起頭來,轉目四望,沉聲道:「每人心中,都有一個永遠解不開的死結,在下的死結,便是這『復仇,兩字,各位若容在下靜思一日……」「窮神」凌龍截口道:「丐幫弟兄,都正在等著你,你好好想吧!」
仇恕轉過頭──
他正待去尋找慕容借生的目光,她的目光卻早已在等著他了──這一雙眼睛中,也滿含著期待與渴望!
仇恕的心更亂了。
就在這剎那之間,突聽一聲震耳的響聲,自谷口傳來,轟隆之聲,直上霄漢,歷久不絕!
接著,盆地四側的山壁上,突地殺伐之聲大起!
無數團稻草、枯木等引火之物,隨著喊聲自山上投下!
丐幫群豪,雖然俱都心驚色變,但卻無一人移動身形───個個仍是木然跪在地上,期待地望著仇恕。
仇恕大驚呼道:「各位你……你們……」
慕容惜生幽幽一歎,道:「你若不答應他們,他們死也不會站起來的!」
話聲未了,山壁上又有無數根火箭,帶著凌厲的風聲,破空而下,立刻引發了那無數浸油的草木!
『轟」地一聲,火勢大作,再加上那原有的營火,這小小一片盆地,立刻成一片火海。』窮神」凌龍雙拳緊握,目光瞬也不瞬地望著仇恕。
熊熊的烈火,已在他一已在每個人身側燃燒起來,火勢蔓延極快,有些人衣衫已被烈火燃著!
但仍然沒有一個人移動,一個人站起!
仇恕慘然道:「凌幫主,這是何苦………『窮神」凌龍面色沉重,無比沉痛他說道:「丐幫弟子,俱是從不食言的男兒,仇公子你老不答應,唉!丐幫全部弟子只有隨你葬身此地!」
慕容惜生目中已流下了淚珠。
她再也想不到這些衣衫襤褸的丐幫豪士身體中,竟流的是如此鮮紅的熱血,竟藏著如此堅強的俠心!
突聽仇恕慘呼一聲,一躍而起,大呼道:「弟兄們起來!此後仇恕永不再提『復仇』兩字!」
接著──
是一聲響徹天地的歡呼!
無數條人影,自火焰中飛躍而起!
震耳的呼聲,使得仇恕熱血奔騰,他接著大呼道:「四面必有埋伏,先至谷口,再作定奪!」
「窮神」凌龍一拍他肩頭,大聲道:「好兄弟!」
他手掌一揮,隨著丐幫群丐向谷口退去!
慕容惜生突地移過身子,仰起了頭,以兩片絕美的櫻唇,在仇恕面頰上輕吻了一下,輕輕道:「謝謝你!」
仇恕心弦一陣搖蕩,顫聲道:「你……你……」
慕容惜生眼中滿盈淚珠,道:「我知道你此刻心裡的痛苦,我感激你在如此深深的痛苦中還能答應他們,我……我現在才知道你的心。」
仇恕的心中,驟然充滿了被人瞭解的溫暖。
他輕輕道:「我也感激你。」
烈火中,情焰也開始燃燒了起來!
他們不再覺得生疏,遙遠……
所有存在於他們之間的誤會與距離,在此刻──許多次生死患難,許多次真情考驗之後,都已蕩然消失!
仇恕不再孤寂,頓覺生機沛然,朗聲道:「走!衝出此地!」
兩人凝注一眼,相視一笑──笑容雖淒涼,但卻甜蜜!
然後,兩人一齊展動身形,掠向谷口!
火勢還未蔓延到谷口。
丐幫群豪,群集在谷口,但那長而窄的狹谷,此刻竟已被亂石堵死,高達兩丈,幾乎是難以攀越!
狹谷兩旁,暗影沉沉,更不知有多少埋伏!
「窮神」凌龍面沉如水,黯然道:「這狹谷本已是一夫當關,萬夫莫入之地,此刻四面埋伏之下,只怕……我們是難以衝出去了!」
仇恕朗聲道:「天無絕人之路……」
「窮神」凌龍微一擺手,截口道:「世人行事,只有仁義或仇恨兩途,仇公子,老夫此刻只覺……只覺實在對不起你。」
他不等仇恕說話,立刻接道:「只因我再三教你以仁義待人,但卻忘了對付這般毒蛇猛獸,這方法是行不通的,只有……只有…」
他恨聲接道:「只有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其間己無妥協的餘地,我們稍一疏於防範,便中了奸人毒計!」
他霍然轉身,厲喝道:「弟兄們,衝出去!」
丐幫群豪,霍然響應一聲,當先撲上。
但他們還未走及亂石之前,亂石上,已有一排弩箭射下,一個前行丐幫弟子,立刻肩骨中箭,翻身跌倒!
仇恕身形一閃,越過群丐,振臂呼道:「姓毛的,你可在上面麼?」
狹谷上人影一閃,有人喝道:「毛大太爺不在這裡!」
另一人喝道:「就在這裡,你也不配和他老人家說話!」
仇恕忍住怒氣,呼道:「你們的首腦是誰?誰出來說話?」
狹谷上那人喝道:「死囚,還有什麼話,快──」喝聲突地中斷,卻發出一聲慘呼!
仇恕大是驚奇,只聽狹谷上一人喝道:「下面的是仇恕仇朋友麼!」
語聲熟悉,竟是「鐵膽使者」錢卓。
他不等仇恕回答,接口又道:「我與你雖是仇敵,卻敬你是條漢子,方才辱罵於你的人,已被我當地處死,你接著吧!」
喝聲中,一條人影自狹谷上直墜而下,「砰」地落在地上,跌得腦袋迸裂,立時屍橫就地!
群豪莫不為之聳然動容,仇恕身側的慕容惜生更是顏色大變,回轉頭去,仇恕暗歎一聲,朗聲呼道:「錢卓,我也敬你是條漢子,但你行事,卻太欠光明磊落,竟施出如此卑鄙的毒計,暗算他人……」
狹谷上,錢卓冷笑喝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你我各自為政,不死不休,我若不先下手為強,豈非便要死在你的手上!」
「窮神」凌龍一步趕來,大罵道:「若非丐幫弟兄手下留情,你此刻還有命麼?只怪老夫瞎了眼珠,將你放走,你還有臉在這裡說話!」
「鐵膽使者」錢卓朗聲大笑道:「誰教你放我去的?仇敵相爭,心不黑、手不辣的人,便注定要死在對方手上,你此刻後悔又有何用!」
他笑聲一頓,厲聲接道:「我方才一出狹谷,便又調來了數十名武林高手,此刻你等已處於四面包圍之中,插翅也難逃出了。」
「窮神」凌龍怒喝一聲,方待轉身而上,卻被仇恕一把拉住,「窮神」凌龍鬚發皆張,怒道:「仇兄弟,你莫要管我!」
仇恕歎息一聲,道:「此刻你我已居下風,力敵不得,幫主萬祈冷靜!」
「窮神」凌龍怒道:「縱然力敵不得,也只好拼了!」
仇恕怒道:「丐幫數百弟兄,又當如何?」
要知他與凌龍、慕容惜生三人,本可飛身而上,與敵一拼,甚至還可脫出重圍,殺開血路!」但丐幫弟子,卻連這狹谷都難以上去,只有死路一條而已,是以仇恕才會如此忍耐,遲遲不敢動手。
「窮神」凌龍轉目望了望自己的弟兄,亦不禁為之長歎一聲,滿面怒容,俱都換了黯然神色!
只聽狹谷上錢卓又自狂笑道:「棋差一步,滿盤皆輸,你們就乖乖地等死吧!」
仇恕大呼道:「不錯,你我各為其主,你既是靈蛇毛臬的弟子,自然要千方百計地將我置之死地,這怪不得你!」
「鐵膽使者」錢卓道:「但你放心好了,我既然敬你是條漢子,便不容你被我手下侮辱,無論生前死後,都是一樣!」
仇恕道:「你若落到我的手上,我也不會侮辱於你,但你與『丐幫」兄弟又有何仇恨,為何一定要將之置於死地?」「鐵膽使者」錢卓道:「丐幫與你為友,便必然是我之敵。」
仇恕大聲道:「你若將丐幫弟兄全都放了,我自願束手就死!否則……」
慕容惜生身子一顫,但口中卻輕輕道:「好!我陪著你!」
兩人目光相視一眼,心中似乎對死亡,無畏懼!
只聽「鐵膽使者」錢卓大聲道:「否則又當怎樣?」
仇恕厲聲道:「否則我飛身撲上,以我與慕容惜生的武功,你們未必能將我倆擒住,你既是為我而來,又何必多傷多人的性命?」
狹谷上默然半晌,狹谷下卻響起一片嘈聲。
丐幫群豪,一個個義形於色,大呼道:「仇公子,你若死了,我們便陪你一齊去死!」
此刻狹谷上已有了響應,只聽錢卓道,「不錯,我此來大多是為了你,你若逃去,我殺了別人也無用,但你說出的話,可是真的麼?」
仇恕大聲道:「自是真的!」
「窮神」凌龍卻已喝聲道:「不是真的!」
仇恕長歎一聲,道:「凌幫主……」
「窮神」凌龍怒道:「你如此說話,豈非將我丐幫兄弟都看作了貪生畏死的匹夫,我們寧可一齊喪生,卻也不能令你獨死!」
仇恕歎道:「若不是為了在下,丐幫弟兄怎會有今日之事,若是丐幫兄弟一齊喪生,在下萬死亦難瞑目……」
「窮神」凌龍厲聲道:、縱是如此,你也不能強迫我丐幫兄弟都變作不仁不義之人,身負惡名而生,不如慷慨而死!」
他語聲微頓,立刻接口道:「何況今日之事,也不能全都怪你!」
仇恕黯然道:「如此說來,又當如何?」
「窮神」凌龍大聲道:「衝得出去就衝出去,衝不出去就一齊死在這裡,也要江湖中人看看我丐幫男兒的義氣!」
丐幫群豪立刻發出一陣驚天動地般的歡呼。
「窮神」凌龍振臂喝道:「弟兄們上呀!」
他反手接著了一柄弟兄們遞過的長刀,當先飛身而上!只見他身形如龍,眨眼間便衝上了山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