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漸寒,雨勢卻漸住!
那神秘的神龕中,又是一陣響動,竟躍出了兩條人影,俱是一身陳舊道袍,面容俱都醜陋不堪。
這其中一人身形矯健,右手緊握著另一人的手腕。
另一人身材較高,但舉止卻還較遲鈍。
他仰天透了口氣,恨恨道:「你為何要點住我的穴道,這一路上,我幾曾有過脫逃之意,你若再如此折磨我,我不如死了算了。」
矮的一人冷冷道:「我若不點下你的穴道,你見了石磷他們,早已放聲吶喊起來了,未曾尋著琪妹之前,我再也不會讓你走的。」
這兩人不問可知,自是仇恕與慕容惜生。
那日仇恕一步走錯,受制於慕容惜生之手,竟一直未能逃脫,只因慕容惜生竟不避男女之嫌,寸步不離仇恕身側。
他兩人本都戴著「還魂」面具,穿著青布長衫,一路上處處受人注意,慕容惜生便令他換了道袍,又換了一付醜陋的面具,只因行路人大多避忌甚多,誰也不願去多看方外之人,何況他兩人此刻面具之醜陋,更令人看了噁心,這樣一換,路上果然省了許多麻煩。
但仇恕何嘗知道毛臬的下落,尋來尋去,只聞江湖中風聲漫大,但卻再看不到「靈蛇」毛臬的影子。
這樣走了許久,竟被他誤打誤撞地走到這荒寺來避雨,他們再也想不到這荒寺便是毛臬的藏身之地。
等到鐵平等人走出地道時,慕容惜生一聞聲響,立刻將仇恕挾人了神龕,隨手點了他的穴道。
於是,她便真的像一尊無所不知的神佛一樣。在神龕中冷眼望著面前一幕幕恩怨糾纏,錯綜複雜的變化。
直到此刻,人已散盡,仇恕穴道才被解開。
他沉聲說道:「你一聽到鐵平他們的話,便該知道毛臬在這裡!」
慕容惜生道:「不錯!」
仇恕道:「那麼你為什麼不趕快去找?」
慕容惜生道:「我正要現身時,別的人已經來了。」
仇恕道:「你聽到別人叛變毛臬的話,為何不管?」
慕容惜生道:「我只要尋著琪妹,毛臬與我何關。」
仇恕目光一轉,道:「你尋著了她,是否立刻放開我?」
慕容借生冷冷道:「這就要看當時的情況了!」
仇恕心頭一凜,暗忖道:「她雖然口口聲聲不問毛臬的事,但見著毛臬時,她要是仍不將我放開,我豈非死路一條!」
思忖之間,慕容惜生已拉著他躍上鐵平躍出的神龕。
仇恕冷冷道:「密道人口,必有機簧,你尋得著麼?」
慕容惜生亦自冷笑道:「這個不用你費心,屠龍仙子之徒,還會看不出這區區一條密道的人口?哼哼,任何消息機關,都逃不過我眼裡!」
仇恕怔了一怔,道:「事隔半天,他縱然在此,只怕也早已走了。」
慕容惜生道:「我算定這地方只有一條出口,他走不掉的。」
話聲未了,只見她手掌在佛像上輕輕一拍,只聽,『咯」地一聲輕響,神龕下已現出一方洞穴。慕容惜生回頭望了仇恕一眼,道:「如何?」
她目光中滿是得意之色,仇恕冷冷道:「若換了我,早已打開了」慕容惜生目光一凜,怒道:「下去!」
她伸手輕輕一拉仇恕,哪知仇恕卻拼盡全力,向後一倒,腳下乘機後退了一步,沉聲道:「你既已尋著地道入口,下面便是毛臬所在之地,為何還不放開我,如其這樣,你不如先將我殺死也罷!」
慕容惜生默默半晌,忽然輕輕長歎一聲,道:「你放心,我不會……」
仇恕怒道:「你不會什麼,這一路上,你幾乎什麼事都做出來了,像你這樣的女子,還有什麼不會做的麼?」
慕容惜生目光一閃,突地露出了一種奇異的神色,亦不知是憂傷抑或是怨毒,口中冷笑道:「你若求我放你,也該說得客氣些。」
仇恕道:「誰求你放我?我既然被你制住,你要放便放,不放便不放,我死了也不會求你,只不過……」
慕容惜生冷冷道:「既是如此,就莫要多口!」
仇恕咬一咬牙,突地當先縱身躍了下去!
地道中陰森黝黯,有如地獄。
慕容惜生歎道:「你將他父女兩人,逼到這種地方來,也該罷手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難道還不知足麼?」
仇恕冷「哼」一聲,閉口不答。
他此刻已將一切事都置之度外,是以心中一無畏懼!
走了幾步,慕容惜生又道:「你只知苦苦逼迫自己的仇人,為何不想想那些要尋你復仇的人?你難道沒有聽到朱白羽的話麼?」
仇恕冷冷道:「我的事也不用你來費心!」
慕容惜生怒道:「不管就不管,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復仇?」
她腳步加快,前行約莫一丈,突地甬道左側,透出了一片黯淡的燈光,一道重簾,低低垂在地上。
一簾相隔,簾內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到了這裡,仇恕縱然豁達,腳步也不禁為之一頓!
哪知慕容惜生的腳步,竟也猶遲了起來,她一心要尋著毛文琪,此刻本該一衝而入才是!
只見她呆了半晌,終於輕歎一聲:「琪妹,你可在裡面?」
簾內寂無應聲,慕容惜生掀開簾子,一躍而入!
只見一間丈許方圓的地室中,桌椅零亂,地上滿是血跡,血跡上還有三兩根斷了的手指。
一張祭桌,斜斜地倚在牆角,桌上紅燭半殘,火光閃爍不定,室中卻空無人跡,哪有毛臬父女的影子。
兩人齊地一呆,仇恕心中,亦不知是失望還是高興!
此刻若是見著毛臬,他吉凶固是難料,但是見不著毛桌,他卻又不禁覺得有些失望──也許他失望的只是見不著毛文琪而已。
見不著毛臬父女,本該高興的仇恕,心中失望,本該失望的慕容惜生,目光中卻並沒有大多的失望之色。
她怔了怔,喃喃道:「難道他們本不在這裡……」
目光轉處,突見殘燭下壓著一張留柬。
她取來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第三號據點已廢,轉至第五號!」仇恕冷笑一聲,道:「怎樣,他本是在這裡的,只是你卻來得太遲了。」
慕容借生一言不發,拉著他走入另一重門戶。
門裡又是一間地室,室中橫放著兩張短榻,顯見便是毛臬父女休慈之地,榻上被褥猶存,卻已無人跡。
穿過這間石室,又是一道地道,陰森黝暗,亦不知通向何處,慕容惜生輕歎一聲,道:「他們必定是從這裡走的!」
仇恕冷冷道:「你倒聰明得很!」
慕容惜生霍然轉過頭來,道:「我每說一句話,你都定要譏嘲一句才甘心麼?」
仇恕冷冷道:「不敢!」
慕容惜生「哼」了一聲,道:「你知道我如要殺你,也不過是易如反掌之事。」
仇恕道:「你為何不殺?請容惜生怒喝一聲,突地一掌向仇恕胸膛拍去!
仇恕立刻閉起眼睛,看也不看,躲也不躲,哪知過了許久,慕容惜生這一掌卻始終未曾擊下。
仇恕雙目一張,只見她頭已轉去另一邊,彷彿不願被仇恕看到她雙目中的神色,仇恕冷笑道:「你若不殺我,便快些將我放了,要我這樣死不死,活不活地跟著你,倒不如死了乾淨!」
慕容惜生頭也不回,道:「你要死,不妨自殺好了。」
仇恕怒道:「身體髮膚,受父母,男子漢大丈夫焉有自殺之理?」
慕容惜生道:「那麼你莫要多話,尋著文琪,我就會放你。」
仇恕厲聲道:「若是一輩子尋不著她又當如何?」
慕容惜生仍不回頭,冷冷道:「我就一輩子不放你!」
仇恕呆了一呆,突地仰天狂笑起來,道:「你要我一輩子跟著你,嘿嘿,哈哈,我知道了。」
慕容惜生身子彷彿微微顫抖了一下,道:「你知道了什麼?」仇恕狂笑道:「你生得太醜,嫁不出去,便想出這法子,尋個男人陪你,是以你方才故意遲遲不肯下來,不過是為了……」
話聲未了,慕容惜生突地回過頭來,反手一掌,打在仇恕面頰上,她出手極重,落掌極輕,響聲卻清脆得很。
仇恕怒喝一聲,左手一拳打了回去!
但是他脈門被制,出手無力,慕容惜生微一抬手,便又扣住了他左手手腕,口中顫聲地叱道:「你敢?」
仇恕雙手被制,頓足大罵道:「醜八怪!母夜叉!臭妖精!你既不殺我,又不放我,不是要找漢於是什麼?你整日拉著男人的手,連睡覺都不肯放鬆,這樣不要臉的女人,想要我陪你一輩子,你……你是在作夢。」
要知仇恕生性本來最是冷靜沉穩,喜怒不形於色。
但他被慕容借生制住數月,當真是食不知味,寢不安枕,已被折磨得滿心焦躁,無法忍耐。
他想盡各種方法,忽而激將,忽而威逼,甚至好言相商,但饒是他用盡千方百計,慕容惜生仍是不放!
此刻他滿腔冤氣,無法忍耐,不禁犯了少年心性,將各種令人傷心的惡毒之話,俱都罵出來。
他越罵聲音越大,越是狠毒。
慕容惜生的身子,已不住顫抖起來,目中竟有了淚光,顫聲道:「你……你……」
仇恕仍然罵不絕口,「你若真的醜得嫁不出去,我就……」
慕容惜生放聲大喝道:「住口!」
仇恕也放聲大喝道:「我偏不住口,我……」
話聲未了,慕容惜生突地舉手揭下了面具,大聲道:『我嫁不出去麼?」仇恕目光動處,身子突地一震,當場呆在地上!此刻呈現在他面前的,再也不是醜八怪了!而是一個美絕天仙,美得令人不可思議的絕代麗人!用盡世上所有的詞句,都不能形容仇恕此刻的驚異,用盡世上所有的詞句,也無法形容出她的美麗!那是一種驚人的美,不同凡俗的美,超凡絕俗的美!世上的美人雖多,若在她面前一比,便都成了泥土。世俗的美,最多令人沉迷。但是她的美,卻要令人瘋狂!那是一種奇異的美,神秘的美,帶著一種震懾人心的力量,美得不可比擬,美得毫無缺陷……尤其,在她眉梢、眼角,凝聚著的那一種混合了悲哀、幽怨、憤怒的意味,使得她的美更……更……無法形容!她這美麗的容顏,除了她最最親近的人,誰也沒有看到過──看到過的男子,都已死於瘋狂!只因她深知自己的美麗,會為自己,更會為別人帶來災禍,於是她以一層醜陋的面具遮掩了它!她立下了戒殺之誓後,更不願容顏被人見到──她不願別人為她瘋狂,也不願見到別人死於瘋狂。此刻,她盛怒之下,驟然揭下了面具。她的身子顫抖更劇,心房也砰砰跳動起來。她咬一咬牙,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激動,大聲道:「你現在已可明瞭,我這樣做法,全都是為了文琪,她是那樣天真而善良,我不願見到她傷心。」
她長長喘了口氣,接著道:「是以我要你再去見她,要替你們解去仇恨,我不能放開你,只因……只因我不願你傷她的心!」
她雖然極力控制著自己,但淚珠卻已奪眶而出!
武林中最最冷酷無情的女子,此刻竟會流下了眼淚,此事若是說了出去,江湖中保險誰也不會相信!
仇恕目光一垂,再也不開口了。
此刻,他已不願開口,也不能開口。
他只覺握在自己腕上的手掌,已鬆了許多,他用盡全力,或可掙脫,但他不知怎地,此刻竟沒有這樣一份掙扎的力量!
良久,良久,他方自長歎一聲,只聽慕容惜生道:「張開眼來!」
仇恕張眼一望,只見慕容惜生又已戴上面具。
她語氣也已又變得冷冷冰冰,接著道:「忘記我方纔的樣子,記著我此刻形狀。」
仇恕冷冷道:「你方才是什麼樣子?」
慕容惜生道:「好!」
兩人回到那第一問地室中,嘴上卻像是貼了一張封條似的,誰也不再說話,維持著奇異的沉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見殘燭已將熄滅。
仇恕忍不住沉聲道:「你留在這裡,是否為了要等人來?」
慕容惜生道:「你我誰也不知道他那第五號據點在哪裡,自然要等一個知道的人來,逼著他將我們帶去!』仇恕道:「若是無人來呢?」
慕容惜生道:「他那張箋字,又不是留給我們看的,怎會沒有人來?」
仇恕歎了口氣,拿起另一截蠟燭燃起——這兩隻紅燭被「雷電劍」彭鈞一劍斬斷後,樑上人只燃起一隻!
他舉起燭台,道:「你若要等候,也該到裡面去,好有個緩衝之地!」
慕容惜生一言不發,走入裡間。
仇恕取下燭台,將兩張短榻,拉得極近,自己橫坐到左面榻上,留下右面一張短榻給慕容惜生!
慕容惜生默然望著他做這些事,目中突又流露出那種奇異的光彩,只因這些事,一路上都是她在做的。
又過了半晌,仇恕突然問道:「你我已有一日未飲未食,你餓了麼?」
慕容惜生垂下頭來,道:「還好……」
這一路上,仇恕雖然受盡折磨,但卻也在不斷地麻煩著她,忽而要酒,忽而要肉,忽而走不動了。
他自是因為自己滿腹冤氣,是以故意如此,慕容惜生雖然有時置之不理,但大半卻都是依著他的。
哪知此刻仇恕竟問她餓了沒有,這轉變竟是如此巨大而奇異,慕容惜生覺察出了,不禁垂下頭去。
仇恕見她垂下了頭,心中更不禁暗暗歎息。
他如此變轉,只因他突然憶起了自己是個男子,和女子在一起的男子,天生便應有保護女子的責任。
這一路上,他始終未將她當作女子看待,只覺她忽而凶狠,忽而溫柔,像是個古里古怪的妖精。
但此刻,他忽然發覺艱她所表現的凶狠與溫柔之中,都有著一種值得他仔細咀嚼的意味。
這一路上,兩人不知有多少次共處一室的經驗,而這一次,他兩人心中的感覺卻都和以往大不相同。
紅燭燃燒,時光流逝……
慕容惜生突地抬起頭來,冷冷道:「你莫要忘記你仍是我的俘虜,以後不要再問東問西,我的肚子餓了,自會去尋找食物!」
「我好心好意……」
慕容惜生冷冷截口道:「用不著你好心好意,你一路上總是來麻煩我,此刻竟突然變得好心好意起來,難道你以為我……」
突然目光一轉,再也說不下去!
仇恕冷冷道:「我以為你怎麼?怎地不說了?」
慕容惜生怔了半晌,厲聲道:「我愛說便說,不說便不說,你敢管我?」
仇恕冷「哼」一聲,道:「好個喜怒無常的女子!」
轉頭過去,不再看她!
他縱然看她,也不會知道她心中的情意,更不會知道她心中的矛盾與痛苦,只因她己將一切都藏進心裡。
仇恕目光一轉,突地發現床邊一隻絲囊──這絲羹本在榻下,只因他將短榻拉開,是以絲囊便露了出來。
他忍不住拾起了它,只見絲囊上滿繡著牡丹,牡丹花中,卻又繡著一雙同心結,繡工精緻,香澤微聞。
他心念一動,暗暗忖道:「這莫非是毛文琪之物?」
他左開絲羹,囊中便落下了一粒布鈕,兩縷頭髮!
他記得這布鈕乃是自己與毛文琪同行時落下的,當時毛文琪便為他縫上了一隻,卻不料她竟將這破舊的布鈕一直留至今日。
布鈕若是他的,頭髮自也是他的。
他望著絲囊上的同心結,心裡不禁起了一陣淡淡的惆悵,只聽慕容惜生輕歎一聲,道:「喂,這些東西本都是你的麼?」
仇恕看也不看她,冷冷道:「忘記了!」
慕容惜生道:「你知不知道她將你的東西如此珍惜,是為了什麼?仇恕道:「她的事我怎會知道?」
慕容借生怒道:「她對你如此深情,你故作不知也沒有用,你看在她對你的這份情意,也不該再傷她的心了!」
仇恕霍然轉過頭來,大聲:「她對我深情,我便必須對她深情麼調慕容惜生也大聲道:「自然!」
仇恕冷笑一聲,道:「這道理是誰規定的,我聽也沒有聽過!」
慕容惜生道:「我規定的。」
仇恕仰面大笑道:「別人的情感,你有什麼資格來管,我不妨告訴你,我和她之間縱然沒有恩怨存在,最多我也不過將她當做妹子而已。」
慕容惜生怒道:「既是如此,你為何要她對你如此?」
仇恕狂笑道:「她自己的情感如此,怎怪得了我,若是有別的男子對你深情,你難道也要對他好麼?這難道也怪你?」
慕容惜生呆了一呆,緩緩道:「她告訴我,你以前對她也不錯的,為何此刻……」
仇恕截口道:「那時我不過只是為了要自她身上換取她爹爹的秘密,為了要教毛臬痛苦而已,毛臬害我先父時,不擇任何手段,我復仇時,自然不擇任何手段,這便叫『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你知道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