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恕愧然一笑,道:「酒窖已被小弟用做牢房,此刻已拿不出酒來了!」
端木方正哈哈一笑,道:「小弟豈是真的要酒,只不過是要逼你說出這句話來。」
他忽然一整面容,正色道:「程潘兩位前輩,與仇兄淵源非淺,仇兄為何要將他兩人灌醉後困在地牢裡?實令小弟難解!」仇恕微微一笑,道:「小弟怎地什麼事都瞞不過兄台……」
他語聲頓處,只見端木方正肅然望著自己,滿面關切,滿面正氣,使得他再也不能支吾其言!
於是他長歎一聲,道:「只因我那兩位叔父,一心要勸我化解冤仇,是以……」
他又自長歎一聲,倏然住口!
石磷正色道:「冤仇能解,有何不好,令堂大人,必定也高興得很。」
仇恕沒有回答他的言語,只因他此刻既已和端木方正同來,自己又怎能對他再說出無理的話!
端木方正接口道:「仇兄,你我雖屬初交,卻是一見如故,小弟有幾句肺腑之忠言,不知仇兄可願一聽?」
仇恕道:「兄台若是不說,小弟必將遺憾終生。」
端木方正肅容道:「常言道殺人不過頭點地,那毛臬與仇兄。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他卻又是仇兄的至親舅父。何況,他愛女亦與仇兄有一段感情,這其間恩怨糾纏,雖非我等外人所能瞭解。但」他微喟一聲,接道:「得饒人處且饒人,仇兄你既然已將他逼得眾叛親離,無家可歸,你不如從此放他一條生路?」
他言語誠懇,心中有一句話,口裡便說一句出來,既不會轉彎抹角,亦不會粉飾詞藻。
但只有這種誠懇的言語,才能使仇恕動心。
他垂首默然半晌,緩緩道:「這其間確是恩怨糾纏,連小弟自己也難以化解,但……」
他忽然抬起頭來,凜然道:「但兄台若說毛臬此刻已至末路,小弟卻絕不贊成!」
端木方正道:「他不但在杭州城中無法立足,在武林中也失去了人心,他武功雖仍在,但從此以後,已與人無害,更不能影響別人,最多也不過只能尋個隱避之處,寂寞地度過晚年而已。」
仇恕搖首歎道:「以毛臬那樣桀騖不馴的人物,怎甘寂寂終老,他杭州城的基業雖毀,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他還在杭州英雄大會成敗未知前,便早已佈置好退路,準備日後東山再起,到那時再要除他,便絕非易事了!」
端木方正皺眉道:「何以見得?」
仇恕道:「兄台可曾發現,毛臬的十大玉骨使者,在杭州英雄大會中俱未現身,七星鞭杜仲奇與他交情最厚,但直到此刻,也未見蹤影,此事若不注意,便難發現,一經發現,便可看出其中正有無窮巧妙!」
端木方正沉吟道:「靈蛇十大弟子,彷彿已死了多人……」
仇恕截口道:「雖已死了多人,但還有奪命使者鐵平,銀刀使者歐陽明,異軍使者長孫策……」
他微喟一聲,接道:「這三人在十大弟子中已屬佼佼人物,更何況十大使者為首的一人鐵膽使者錢卓亦從未現身!」
端木方正皺眉道:「七劍三鞭,都已瓦解,十大使者,又有何可怕?」
仇恕道:「可怕的並非這十大使者,而是怕他們在暗中收買江湖中的敗類,組織成一種秘密的勢力,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靈蛇此番失敗,只因他太過招搖,此人若是又在暗中成了氣候,你我都未見得是他的敵手了!」
端木方正心頭一凜,吶吶道:「仇兄剖析精微,小弟佩服」仇恕接道:「毛臬稱霸江湖多年,黑白兩道的生意,他都要插上一足,二十年來他積下的家財,必定已是個驚人的數字,但他的家宅火焚之後,其中卻並無有錢,那麼他的百萬家財,又到哪裡去了?」
端木方正凜然道:「莫非已被他用做暗中搜集黨羽的基金?」
仇恕拍案道:「正是如此。」
端木方正呆了半晌,長歎道:「若事情真被我等料中,此人倒當真可算是個梟雄之才,地上創業不終,立刻轉入地下……」
仇恕劍眉微軒,朗聲道:「是以小弟無論是為了私仇抑或公益,都不能就此罷手,兩位此刻聽了小弟的這一番言語,便該原諒小弟的苦衷了。」
端木方正、石磷面面相覷,默然無語。
良久良久,石磷突地沉聲道:「但另有一事,你卻要多加注意。」
他既不能稱仇恕為兄弟,亦不願以長輩自居,是以便以你我相稱,仇恕正也是如此心理,道:「什麼事?」
石磷緩緩道:「你爹爹昔日在江湖中曾結下無數仇家,如今你一現出真面目來,要尋你復仇的人,便大多了。」
仇恕緩緩道:「這個我……我已知道。」
石磷道:「你既要尋人復仇,又要防人復仇,而你的勢力,卻又如此孤單,你的脾氣,卻又如此強傲……唉!」
他以一聲長歎結束了言語,但仇恕卻己從這一聲長歎裡聽出了他言語裡對自己的關心。
他再也想不到這流浪江湖,厭倦人生的劍客,竟是對自己關心的,剎那間,他只覺心頭充滿了感激,慘然一笑,道:「自從九足神蛛去後,我已算勢力孤單,但直到此刻,我又發覺了我到底還有幾個真正的朋友!」
端木方正突然大聲道:「窮家幫凌龍幫主無論武功、聲望,俱是江湖中一流人物,而且此老為人熱腸,你為何不求他相助?」
仇恕歎道:「此老已曾與我言語衝突,只怕日後再也不會予我援手了!」
他淡淡地黯然一笑,接道:「江湖中人此刻都只道毛臬眾叛親離,已至窮途末路,又有誰知道我勢力的孤單,更在毛臬之上。」
石磷目光凝注著手中那「還魂」的面目,忽然說道:「你可知道我怎會戴了這面具來見你?」
他不等仇恕說話,便已接口道:「無論你如何猜法,都猜不到的,我與端木兄相識以來,一直心灰意冷,更不願再過問江湖中事,那日見到他做了個這樣的面目,一時興起,也學著戴了起來,只因這面具仿製甚是容易,短短幾日我便制了許多……」
仇恕截口道:「你可是要我也戴上這種面具?」
石磷微微…笑,道:「神話傳奇中,常有『身外化身,之說,你我若也邀集些朋友,俱都戴上這種面具,那時又有誰會知道哪一個』還魂』是端木方正,哪一個還魂是仇恕,你豈非也有了許多身外化身了麼?」
仇恕笑道:「若是有別的武林中人,也一齊來仿製這種面具,用來為非作歹,到那時你我又該當如何?」
端木方正道:「這個你倒毋庸過慮,製作這種面具石兄說來雖易,其實卻絕非易事,只因它製作雖易,但知道這製作方法之人,世上卻寥寥無幾,即使別人也製作了這還魂面具戴上,反可淆亂別人的耳目,此事說來雖不甚光明,但用來對付毛臬這種人物,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仇恕沉吟許久,緩緩道:「此舉用來對付毛臬則可,但小弟卻不願以此來逃避先父的仇家,只因小弟此番出道江湖,便是為了要了清先人的恩仇!」
端木方正、石磷對望了一眼,石磷道:「無論如何,我且送一具給你,用與不用,便全由得你了!」
仇恕一笑接過面具,收進懷裡,此刻天色已暗,他三人無言地坐在黑暗裡,各各都有著許多心事!
黑暗中,大廳外突地響起了清越的銅環相擊聲!
仇恕霍然長身而起,沉聲道:「有人拍門!」
語聲未了,端木方正已飛身而出。
他隨手戴上了那還魂面具道:「我去應門!」
仇恕目注著黑暗的庭院,只見他人影一閃而沒,方自消失在黑暗裡,突聽風聲一響,他竟又掠回!卓立在黑暗的庭院裡。
仇恕奇道:「外面難道沒有人麼!拍門的是誰?」
卓立在庭院中的人影突地冷笑一聲,道:「拍門的便是我!」
仇恕呆了一呆,突地想起這人雖也身穿青袍戴著還魂面目,但卻已不是方才出去的端木方正。
他心念一閃,脫口道:「慕容惜生,你又來作什?」
那人影冷冷道:「不錯,我就是慕容借生,我只來問你,你將我師妹逼到那裡去了?」
仇恕亦是冷冷道:「我要知道她去了何處,此刻我便早已追去了!」
慕容借生冷哼一聲,突見黑暗中走來一條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影,兩人目光相對都楞了一楞!
那人影自然便是應門回來的端木方正。
慕容惜生目光一轉,叱道:「你是誰?」
端木方正大笑道:「你是還魂,我也是還魂,你難道不認識我?」
大廳中的石磷亦自悄悄取出另一付面具戴起,閃身一掠而出,縱落在石階上,大笑道:「這裡還有個還魂,你認得我麼?」
慕容惜生又驚又怒,厲聲道:「姓仇的,你莫來弄這個玄虛,我只要你還我的師妹來,否則我便要叫你回去在家師面前交待!」
仇恕心念一動,突也舉手戴起了面具,大笑道:「誰陪你回去,誰是姓仇的?我也是還魂,你可要看清了!」他方才隱身堤岸,不願目標顯露,是以換了一身青衫,想不到此刻卻派上了用場!
只見他手掌一拍,突然飛身掠到端木方正身旁。
石磷心念一轉,亦自一掠而前!
三條人影閃動,電光石火般轉動了一圈,齊地手掌一拍,頓住身形,鼎足而立,誰也不說話!
他三人身材彷彿,慕容惜生雙目圓睜,瞬也不瞬地望著他三人,卻再也分不出哪一個才是仇恕來了。
只聽他三人齊地嘶聲一笑,便要閃身而去!
慕容惜生心念一轉,突地輕叱一聲,竄入了他三人,突又身子一衝,向其中一人衝去,!
她招式甚是奇詭難測,雙拳一腿,同時攻向三人,突又身了一衝,向其中一人衝去!
仇恕等三人不願出手,只因他三人誰也不願傷了慕容惜生,也不願讓慕容惜生從自己的招式中猜出自己的身份。
仇恕避了幾招,突見慕容惜生向自己衝了過來,雙脅箕張,彷彿要抱住自己的模樣。
對方是個女子,他既不能出手,也不能被她衝上,剎那間無暇他顧,身形向側一閃。
慕容惜生突地頓住身形,衝向第二人。
端木方正自也閃身避開!
慕容惜生自己的身形,也閃動起來。
四人身形亂閃,有如穿梭的來往了一次,等到他四人再頓住身形,慕容惜生固然不知道誰是仇恕,但仇恕等三人,也分不出誰是慕容惜生了,只囚他幾人身形俱都奇快絕倫。閃動之間,彼此都覺得有些眼花繚亂!
一時之間,四人都楞在地上,誰都更不願出聲!
慕容惜生理計既成,心頭暗喜,又忖道:「此刻我若縱身一走,他三人絕對不會想到我會先走,只因這四人之間,最先想走的必定是仇恕!仇恕果然已動了抽身之意,暗忖道:「我恩怨未清,若被慕容惜生纏住,一時不了,不如先走一步,將慕容惜生留給他兩人!」
就在他心念轉動的同一剎那,慕容惜生已又忖道:「我一飛身而走,另二人必定以為是仇恕,他們要纏住我,自然不會跟走,但仇恕既是最最想走的人,見我一走,反會以為是別人要將我引開而走的,只要另兩人不動,他必會跟來!」
要知她天資絕頂,思慮之周密,當真是無與倫比。
當下她忽然縱身一掠,橫飛而起。
仇恕心念閃動,忖道:「慕容惜生必定不會先走,走的必是端木方正,他一心要將慕容惜生引走,哪知慕容惜生卻不上當,她既不上當,要留在這裡,我還留在這裡作什麼?心念一閃,立刻飛身而起,追了出去。庭院中剩下的竟變得只存端木方正、石磷兩人!他兩人仍是不願說話。石磷忖道:「慕容惜生不會先走,先走的必是端木方正,他想將慕容惜生引走,哪知慕容惜生卻是要等到最後一人!」
端木方正暗忖道:「慕容惜生定然以為仇恕不敢先走,是以石磷也引她不走,仇恕便把握這機會走了。」
他三人雖然俱都聰明絕頂,卻終是不瞭解女子心性,思慮周密,到底不如女子,一步相差,就滿盤全錯了!
此刻他兩人彼此心中,竟都以為對方定是慕容惜生!
端木方正聽了毛文琪誇獎她師姐的話,早已有了與慕容惜生一較身手之心,此刻再不遲疑,一掌拍向石磷!
石磷心念一閃!
仇恕既已走了,我何不在此纏住慕容借生!
一念至此,他便也一掌拍向端木方正!
兩人誰也不施出本門武功,悶聲不響地拆了數十招之多,石磷功力深厚,當下大喝一聲,右足橫進一步,左掌回拗,拳心向下,砰地一個時拳,撞向端木方正胸膛。
這一招連消帶打,變化奇快,正是他本門武功,「武當三十二勢光華」中的妙著拗鸞肘!
他浸淫此中三十年,這一招施出,端的精純無比!
端木方正心頭一動,後退五尺,脫口道:「石磷!」
石磷怔了一怔,霍然收住拳勢,吶吶道,「你……你難道是端木兄?」
端木方正狠狠一跺足,長聲歎道:「錯了,錯了,你我全部錯了!」
石磷大驚之下,飛身掠上牆頭,但見四下夜色沉沉,仇恕與慕容惜生兩人,早已不知走到哪裡去了!
端木方正苦笑一聲,道:「這就叫作法自斃,我兩人廠心想幫仇恕引開慕容惜生,哪知竟幫了倒忙,反幫慕容惜生了。」
石磷喃喃道:「仇恕若將慕容惜生當作我們,那後果豈非不堪設想?」
端木方正想了一想,只覺心裡真是哭笑不得,輕叱:「追!」
石磷搖頭道:「只怕是追不上了!」
端木方正道:「追不上也要追的!」
兩人齊地展動身形,奔人無邊的夜色!
仇恕飛身而掠,奔出數十丈外,方自追上了前面的人影,他自信極強,一心認定前面人定是端木方正,這想法便再也不會更改,輕呼道:「端木兄,等我一等!」
前面的慕容惜生一聽他口音,心頭不覺大喜,但是面上卻絲毫不露聲色,只是緩緩停住了身形。
仇恕一掠而前,笑道:「方纔幸好只有四個還魂,否則小弟也要糊塗了,端木兄,那慕容惜生確非普通女子,只可惜容顏太惡,否則倒真是才貌雙全,難得的很。」他再也未曾想到與他並肩而行的人,便是容顏太惡的慕容惜生。
這一段話說完,兩人又已前奔了數十丈。
仇恕話聲方了,慕箭惜生突地向左一轉。
仇恕道:「端木兄,那邊是什麼方向?」
突覺手腕一緊,竟被人扣住了脈門穴道,要知他見到慕容惜生身子一轉,心裡更無疑心,哪知卻著了道兒!
他心頭一凜,叱道:「你是誰?」
慕容惜生五指如鉤,緊扣著他脈門,左手疾伸,連點了左右雙臂上的兩處曲池大穴,使得他雙臂不能動彈,腳下仍可行走。
她前奔之勢,亦自不停,手掌也不放鬆,口中冷冷道:「我便是容顏太惡的慕容惜生。」
仇恕心頭大驚,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覺雙臂麻木,身不由主地被她拖住前奔,竟掙扎不得!
他心裡又是惶急又是後悔,心念數轉,道:「慕容姑娘,你可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你如此拉著我的手腕,豈非失禮得很,嘿嘿,失禮得很!」
慕容惜生冷冷道:「你若不願我拉你的手腕,我便點上你的暈穴,也可以,這兩條路任你選擇,我絕不勉強!」
仇恕一驚,他此刻還有脫身之望,若被點上暈穴便更慘了,當下乾咳一聲,連連道:「無妨無妨,就這樣好了!」
慕容惜生頭也不回,道:「我也懶得背著你走,但你腳下卻不可偷懶!」
仇恕暗歎數聲,暗恨自己聰明一世,此刻竟會被一個女子騙了,過了半晌,忍不住又道:「慕容姑娘,你究竟要在下陪你回去見令師呢?還是要在下陪你去見令妹毛姑娘?」
慕容借生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我師妹在哪裡?」
仇恕心念一動道:「在下此刻雖不知道,但找是必定找得到的。」他心裡想到自己反正也要去找毛氏父女,是以口中便這樣回答,又忖道:「只要她與我一路尋找,總不能將我點上暈穴,也不能一路扣住我手腕,只要她手腕一鬆,我便可飛步而逃,這種機會必定很多……」
思忖之間,突聽慕容借生道:「你可有把握?」
仇恕忙道:「自有把握,慕容姑娘若不相信,在下……」
慕容惜生冷冷截口道:「既有把握,我便隨你去找,道路也任你選擇,但你若找不到時……哼哼,你可知道我容顏雖惡,卻還不及我手段之惡呢?」
仇恕口中連連答應,心下卻不禁暗歎忖道:「常聽人言道:你縱然百般侮罵女子,她未見會懷恨於你,但你若罵她醜陋,她卻定必要恨你一輩子,只恨我無心犯了這大錯,又偏偏被她聽到,看來我未曾脫逃前,少不得要受些罪了!」
心念一轉,慕容惜生冷冷又道:「你切切不可妄生脫逃之心,我辛辛苦苦擒住了你,便萬萬不會放你逃走,我睡時要點你暈穴,醒時便扣住你手腕,你若要亂玩花樣,我便斷去你左足,替你配上木腿,反正我容顏醜惡,也不需避什麼男女之嫌!」
仇恕暗歎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慕容惜生叱道:「哪裡走?快走……」
仇恕望著前面的夜色,一片黑暗,毛臬在哪裡,他又何嘗知道,索性聽天由命,信步向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