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劍 正文 第二一章
    長街漫無人跡,淡淡的斜陽,靜靜地照在無人的街道上。

    「繆文」笑聲不絕,目光四掃,伸手一拍凌龍肩頭,笑道:「多日不見,凌大俠別來無恙?」

    笑語聲中,左手突地出手如風,疾點凌龍右肋臍下「商曲」大穴。

    「窮神」凌龍仰天而笑,彷彿未見,「繆文」手指已將觸及他的衣衫,竟突又硬生生頓往,凌龍笑聲驟頓,目光一閃,厲電般望在「繆文」面上,「繆文」手掌一垂,凌龍沉聲道:「公子這一指原該點下去的,否則事如洩漏,豈非誤了公子的大事?」

    「繆文」面頰微紅,笑道:「凌大俠竟然對我毫無防範之心,顯見對我毫無惡意,凌大俠既然對我毫無惡意,我又何必下手!」

    「窮神」凌龍微微一怔,突又仰天笑道:「好一個何必下手,想來凌某若是要對公子不利,公子是必定要下手的了?」

    「繆文」道:「正是!」

    「窮神」凌龍笑聲忽然變為長歎,道:「凌某行動江湖多年,公子你這般人物,凌某倒是初見。」

    「繆文」微微一笑,道:「多日未見樑上人梁大哥,不知他俠跡在何處?凌大俠與他既屬知交,想必是知道的了?」

    「窮神」凌龍又自一愕,脫口道:「公子怎會知道?」

    「繆文」含笑截口道:「在下做事雖非十分隱密,但若非梁大哥曾將此事與凌大俠談及,凌大俠怎會知道得如此清楚,何況『窮家幫』與『九足神蛛,聲息相聞,亦是人人意料中事。」「窮神」凌龍上下望了「繆文」幾眼,不禁又自長歎道:「行事決斷,當行則行,料事如神,料無不中,無論誰若結下了公子這樣的仇敵,實在是值得悲哀的事。」

    「繆文」哈哈一笑,眉字間霍然湧起一陣豪氣,緩緩道:「不出十日,便是那英雄大會的會期,到那時毛臬只怕便要嘗一嘗悲哀是何滋味了。」

    語聲微頓,含笑又道:「凌大俠若是有興,何妨去看一看熱鬧?」

    「窮神」凌龍微一沉吟,沉聲道:「公子如此佈置,雖然十分周密,但那『河朔雙劍』、『鴛鴦雙劍,以及』百步飛花,等人,至今尚懾於『靈蛇,毛臬餘威之下,縱然俱已對毛桌心生不忿,只怕也不敢對毛臬有所不利。」「繆文」微笑道。「我已將引火之物堆起,到時只要發火一燃,便是燎原之勢,若不將毛臬燒成焦頭爛額,怎能洩我心頭之恨。」他面上笑容漸斂,說到後來,面色己變得有如玄冰般寒冷。「窮神」凌龍目光閃動,雙眉竟突地微微一皺,暗忖道:「這少年智勇兼備,文武兩途,俱都超人一等,只可惜多了幾分傲氣,對任何事自信俱都太深。」

    心念轉處,只見「繆文」笑容又現,含笑道:「凌大俠此番必非無因而來,不知有何見教?」

    他一面說話,一面拱手揖客入門,但「窮神」凌龍卻未舉步,閃電般的目光四掃一眼,確定了四下一無人跡,沉聲道:「為了公子之事,樑上人曾來求我,說是到了必要之時,便要我動員窮家幫千萬弟兄之力。我雖然久慕當年仇老前輩的英名,又知道公子你是海外來客,但此事畢竟關係太大,是以凌某不得不暗中追隨公子,看一看……」

    「繆文」笑道:「看一看我是否當得起大事?」

    「窮神」凌龍笑道:「不錯!」微喟一聲,接口道:「多日來我見到公子果然是人中之龍,雞中之鶴,是以此刻便冒昧闖來,問一間公子有何處要我『窮家幫』出力?」

    「繆文」劍眉微剔,嘴角仍帶笑容,道。

    「凌大俠的好意,在下心領,但事情至此,似乎已沒有什麼值得凌大俠勞動之處,何況凌大俠四方行俠,本已分身乏術,在下豈敢妄求凌大俠為這件私人恩怨出手?」

    他雖然含笑而言,但言語中已隱隱露出鋒芒,將話中的一個「求」字,聲音說得更重,只因為方才「窮神」凌龍話中的「求」字,觸動了他的少年傲氣。

    「窮神」凌龍目光一掃,神光四射,朗聲笑道:「如此說來,在下只有靜觀公子功到渠成的好音了,到時公子切莫忘了請我喝一杯慶功之酒。」

    大笑聲中,他連退三步,微一抬手,轉身而去。

    「繆文」雙眉一揚,似乎要說什麼,卻又倏然住口,只是冷冷道:「凌大俠匆匆而去,恕我不遠送了。」

    心中卻曬然暗忖道:「窮家幫縱有天大的勢力,我仇恕也未見要來求你。」成功的少年人,總是有平雲的意氣。

    夕陽將落。

    一輛色如白銀的四馬大車,駛人嘉興鬧市中的人群。

    夜市初升,嘉興城的街道,是繁華而擁擠的,然而這輛銀白的四馬大車,在擁擠的人群中奔行著,卻靈活得有如一條水中的魚。

    車廂前的御者一身白衣,身軀筆直,手中的鯨骨長鞭高高揚起,呼哨一聲,劃破暮風,卻僅是輕輕地湧在馬背上。

    千中選一的名種良馬,白銀為頂的華麗大車,精神抖擻的白衣御者——這已足夠使人人俱都投以艷羨的目光。

    於是,車廂中坐的是誰,自然就更成了人們所猜測的對象。

    車馬急馳而過,揚起一股淡淡的輕塵,卻沒有撞到行人的一片衣角。

    淡淡的煙塵中,四匹健馬,忽然齊地仰首一陣長嘶。

    嘶聲尖銳高亢,白馬一齊人立而起,前足前竄,後足亂蹈,車馬竟忽然俱都無法再向前移一步。

    白衣御者「央馬」程七大驚之下,揚鞭,勒韁撲身後望。

    只聽車後一人厲聲叱道:「什麼人的馬車敢在人叢中急馳,不怕撞傷了人麼?」

    「快馬」程七唰地掠下車座,四下驚呼聲中,只見一個黑衣頭陀,披肩的亂髮上,箍著一道閃閃生光的銀箍,左掌一把抓著車後的橫轅,高大的身軀,有如山嶽般釘立在地上,這急馳而行的四馬大車,竟被他一隻獨臂挽住。

    四馬急馳之勢,竟還抵不上他獨臂之力,「快馬」程七隻覺心頭一陣駭然,木立當地,說不出話來。

    兩旁店舖射出的燈光裡,只見這黑衣長髮頭陀,右臂空空,竟已斷去,只剩下條空袖,束在腰間的長絛上,面上卻有一道刀疤,自左眼斜下,直達右頰之下,被燈光一映,閃閃發出醜陋的紅光,與他右面獨目中有如利劍般四下掃動的眼神相映,更使他全身都散發著一種不可抗拒的鏢悍鷙猛之氣。

    如此一條大漢,如此驚人的神力,不但「快馬」程七見了為之大驚,目下的路人,更是人人面如土色。

    驚呼聲一停,街道上所有的市聲也俱都隨之寂然。

    黑衣頭陀獨目一掃,濃眉劍軒,厲喝又道:「你是聾子還是啞吧,莫非沒聽到洒家的話麼?」

    「快馬」程七乾咳一聲,道:「大師休——」話聲未了,只聽車廂中傳出一陣清朗的語聲:「程七,什麼事?」

    車門緩緩啟開一線,車廂中信步走出一個輕袍緩帶,丰神如玉的弱冠少年,明亮的眼神四下一掃,眉字間也不禁泛起了一些驚詫之意,但瞬即微微一笑,微一抱拳,朗聲說道:「大師的驚人神力,古之霸王想來亦不過如此而已!」

    他雖然面帶微笑,但言語神情之中,卻自有一種高貴清華之氣,就正如春日的陽光,雖然和煦溫暖,卻仍教人不敢逼視。

    黑衣頭陀獨目一張,上下仔細端詳了他幾眼,突地鬆開手掌,大步走到他面前,大聲喝道:「你就是這輛馬車的主人麼?」

    這一聲大喝當真是聲如霹靂,四下人群,都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但這輕袍緩帶少年卻仍然面含微笑,道:「在下『繆文」正是這幾匹駿馬之主——」黑衣頭陀濃眉一軒,大聲道:「縱馬鬧市,肆意傷人,你憑著什麼,竟敢如此猖狂?」

    錦衣少年「繆文」微笑道:「肆意傷人?不敢請教大師,在下可曾傷了誰麼?」

    黑衣頭陀微微一怔,突地仰天長笑起來,狂笑著道:「算你走運,不但有如此好馬,如此馬伕,還有一張能言善辯的嘴,只怪洒家方才不曾等你傷了人後再抓住你。」

    突地伸出巨掌,在「繆文」肩頭一拍,狂笑又道:「老實告訴你,洒家愛的還是你這份膽氣,否則洒家平白費了這許多氣力,豈肯隨便便放過你。」

    狂笑未住,這獨自獨臂,刀疤扳虯,黑衣長髮的奇怪頭陀,竟己轉身而去。

    「繆文」目光一轉,突地朗聲道:「大師留步!」

    黑衣頭陀霍然轉過身來,「繆文」接口道:「日色已暮,春寒料峭,大師若無急事,何不上樓同飲一杯?」。

    黑衣頭陀一捋額下根根見肉的鐵虯,仰天笑道:「有趣有趣,二十年不到江南,想不到今日竟遇著你這般有趣的少年,來來,就喝你三杯。」

    「繆文」一面含笑揖客,一面向「快馬」程七打了個眼色,雖未言語,言下之意自是要程七去打探這黑衣頭陀的來歷。

    春寒雖仍十分料峭,但若要飲酒,何患無詞,是以假「擋寒」為名上樓飲酒的,仍大有人在。

    日色未暮,酒樓上已是高朋滿座,「繆文」與黑衣頭陀佔了欄旁一席雅座,三杯過後,黑衣頭陀便已縱興暢談起來。

    這兩人一個粗莽,一個斯文,一個凶丑,一個清俊,自然吸引了滿樓酒客的目光,人人俱在暗中驚異。

    「這兩人是誰?」

    使「繆文」心中驚異的,卻是這黑衣頭陀不但神力驚人,而且見聞淵博,學識極豐,自江南至塞外,自黃河至天山,他彷彿都曾去過,但「繆文」偶一問及他的來歷,他立刻亂以他語,生像他身世之中,隱含著什麼絕大的隱秘。

    目光掃處,「快馬」程七在樓頭一晃,「繆文」立刻藉故離席,匆匆下樓,「快馬」程七立刻迎了上來,悄聲道:「小人方才問過嘉興地面上的兄弟,知道這頭陀昨夜才來,也不投宿,也不抓單,卻飲酒飲了一夜,也不見醉,別人間他姓名,他便自稱『亂髮頭陀』,清晨後便去嘉興城、四郊轉了一圈,彷彿在打聽什麼人的行藏似的。」

    「繆文」雙眉微皺,沉吟道:「你久走江湖,可曾聽見武林中有這樣一位人物?」

    「快馬」程七立刻搖頭道:「不曾,只要他在江湖中稍有『萬兒』,便再難逃得過我們的耳目。」

    「繆文」雙眉皺得更緊,緩緩道:「這倒怪了,此人不但一身神力可驚世駭俗,而且見聞極深,真會是江湖中無名之輩……但他生具如此異像,又是殘廢,所到之處,必定十分觸目,若是他稍有名聲,別人看過一眼又怎會忘話聲未了,突見一個灰袍芒鞋,腰懸長劍,烏簪高髻的少年道人,自他身後走過,腳步之輕,有如飛花落葉,走過」繆文」身側時,回首望了他一眼,目光之中,隱含笑意,「繆文」心頭方自一動,這灰袍道人卻已飄然而去,霎眼間便消失在夜市裡。

    他行路看似十分從容,其實卻極為迅快,若非輕功超人一等,誰也不會有這樣的步履。

    「繆文」目光一掃,沉聲道:「這道人你可曾見過他麼?」

    「快馬」程七皺眉道:「武林中佩劍的道人,除了『武當』弟子外,還不多見,但武當道人俱是藍袍,似這樣身穿淡灰道袍的佩劍道人,小人一時也想不出他的來歷。」

    「繆文」漫應一聲,緩步登樓,心中卻在不住暗地尋思:「這一僧一道,看來俱非常人,但卻又來歷不明,怎地會一齊在這嘉興城裡現了蹤跡……」

    目光抬動,只見那「亂髮頭陀」此刻正憑欄窗外,目光不往往來掃動,似乎也在搜尋著什麼人似的。

    「繆文」乾咳一聲,黑衣頭陀回轉身後,濃眉竟也深深皺在一處,微一沉吟,沉聲說道:「方纔有個身穿銀灰衣衫的道人,你可看見了麼?」

    「繆文」心中一動,道:「這道人莫非有什麼奇異之處麼?」

    亂髮頭陀皺眉道:「江湖中身穿這樣銀灰衣衫的佩劍道人,昔年彷彿只有『華山』一派,而且還要是派中一級劍手,但『華山,劍派數十年來聲勢極為消沉,洒家當真猜不透這嘉興城中怎地會突地出現華山一級劍手的蹤跡。」「繆文」心中亦自大為奇怪,只見這亂髮頭陀仰首又乾了一杯烈酒,方自接口說道:「洒家一路行來,似這樣行蹤不明的武林高手,似乎已有多起,俱是廳色匆匆,各有心事,卻不知這些人究竟是何來歷,有何意圖?」

    「繆文」忍不住接口道:「在別人眼中看來,大師豈非也是其中之一。」

    亂髮頭陀怔了一怔,仰天狂笑道:「洒家只不過空有兩膀氣力,算得了什麼?」

    仰首又乾一杯,狂笑之聲不絕。

    「繆文」淺淺啜酒,神色不變,只等他狂笑聲住,淡淡說道:「近來江南俠蹤隱現,只怕與『靈蛇』毛臬的『英雄大會』有關,不知大師是否也為了此事而來?」

    「亂髮頭陀」哈哈大笑道:「毛臬的英雄會算得了什麼!洒家怎會——」話聲突頓,笑聲也突頓,面上神色,隨之一變,沉聲道:「你既非武林中人,怎會對武林中事如此清楚?」

    「繆文」持杯含笑道:「在下雖非武林中人,卻有幸與一些武林俠士為友,平日言談所為,武林間事,在下也頗為知道一些。」

    「亂髮頭陀」獨目之中,光芒閃動,突地沉聲問道:「你既久居江南,又常與遊俠為伍,可曾聽到過有一個來自塞外的獨臂老人,近日在江南行動?」

    「繆文」目光轉處,只見這「亂髮頭陀」問到這句話時,神色突地變得十分慎重,不禁沉吟道:「大師來到江南,可就是為了此事麼?」

    「亂髮頭陀」目光中突露出一陣淒涼悲哀的神色,緩緩道:「洒家與此人已有二十年不見,本來還不知他的生死,近年來才聽一人說起,他已在塞外成就了一番事業,但洒家趕到玉門關外時,卻聽聞此人已到了江南,來尋找一個人的行蹤。」

    「繆文」忍不住脫口道:「找誰?…」亂髮頭陀」目光中央地神光暴現,沉聲道:「一個仇人的後說到這裡,他似乎突然發現自己說得大多,濃眉一皺,話鋒立轉,沉聲道:「你若知道這老人的行跡,便快告訴我,你若不知,多問做什麼?」

    「繆文」心中暗笑:「這頭陀的暴躁的脾氣,求人之時,尚且如此,如不求人時,還有誰敢招惹調心念一轉,又忖道:「但此人兩臂神力,卻是駭人聽聞,若能善加利用……」

    一念到此,含笑說道:「在下此刻雖然還不知道,但只要大師所說之人確在江南,在下便有把握在一月之內將他的行跡查出。」

    「亂髮頭陀」精神一振,道:「真的麼?」

    「繆文」笑道:「在下豈敢以虛言相欺,只不知此人有何特徽,多大年紀。」

    「亂髮頭陀」目光又自垂落,滿面俱都換了蕭索淒涼之意,緩緩道:「此人今年已六十開外,身材高大,聲如洪鐘,亦是斷去了一條右臂,驟眼看來,有幾分與洒家相似。」

    「繆文」心中又一動,口口含笑道:「此人若是這般觸目,尋訪就更非難事了。」

    「亂髮頭陀」長歎一聲,突又大笑道:「若是如此,洒家這一個月裡就跟定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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