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媽媽從紫檀木漆匣裡發現琵琶紐扣的事,在她以後的回憶和別人對這件事的評述以及我這一刻挖空心思的暢想裡,都是一種懸念和神秘。
雖然我知道我的暢想其實並無什麼實質的或者積極的意義。
儘管我是那樣情緒飽滿……那樣強烈地……衝動地……想要告訴你們,我要講述一個怎樣的故事,我們的故事裡有一個怎樣的尼姑庵,式微媽媽在這座尼姑庵裡看到了什麼,而尼姑庵裡究竟又有些什麼……後來我發現我其實真的不太會編撰故事,我的筆和我的思路都用來製造神秘和設計懸念了,我的講述一直深陷在牛鬼蛇神的妖氛中無力自拔,而我自己除了迷失和沉醉以外,找不到另外一個可以使沉滯的敘述迅速轉動起來的角度和視點。究起原因,我發現我大約是太愛式微媽媽這個人了,我的眼睛和思緒穿越時空和陰陽睽隔,稍不留神就夢迴昔日的情景之中,我的魂魄和精神卻依附到式微媽媽在94年的那個春天所呈現的那種……癡迷。
94到99,這中間隔著長長的五年。
五年後秋曉在這裡生下了弟弟和我。
憑心而論,我對這座尼姑庵能有多少瞭解呢?
我對式微媽媽所看到的那一切又能有多少瞭解呢?
在我以後和式微媽媽共同生活的那些年裡,我們之間關於尼姑庵的交談並不多。我幼年和少年的記憶中也很少有《聽媽媽講過去的事情》如此這般的經歷。而式微媽媽縱然癡迷於尼姑庵和關於嫣紅的諸多傳說,眼目所及的也不過只是一些風動聲息的浮泛和流年逝水的皮毛。尼姑庵留給世人的就像一座繁華落盡的舞台,曾經上演過的戲,走馬觀燈輪番轉換的劇目,也就是眾目睽睽人皆盡知的那幾出熟戲,只是幕布卸下看客四散之後,它又有過怎樣的戲劇故事和精彩片段,就只有冥界中的鬼魂和清風明月的夜裡來去無影的神靈才會知曉。
式微媽媽就是那些鬼魂和神靈留在人世的一雙守望的眼睛。
式微媽媽曾無數次地感慨於她在那個雨絲綿綿桃花落難的早上的驚奇與發現。
式微媽媽後來又無數次地經歷了新的驚奇與發現。
這一切都需要時間和靈感。
尼姑庵改造成的小學校只有百十來個學生和三個老師,除式微媽媽以外其他兩個老師都不住校,這樣每天放學以後式微媽媽就有一大把的寂寞日子在這裡獨自消磨。
自打「破舊立新」開始,式微媽媽就和這庵堂裡的神秘怪誕結下了緣份。
很多冒然撞出的邪奇和噩夢一般喪魂落魄的經歷,自然讓清淨無為的尼姑庵對她這個好奇易感之人來一點……懲罰。
其實,從尼姑庵斷滅香火到「破舊立新」改建了小學校,期間有長長的十幾年的時間是留給荒蕪和冷落的。那些孤魂野鬼在這裡安生著,在坍塌的佛像泥胎間重新構築幽冥境界的悲歡離合,該成仙的早已是天上的精靈,該變鬼的依然掙扎著陰曹地府裡的難節。許多注定要在人間演繹的喜怒哀樂,也在這十幾年風霜雨雪的磨礪中未成曲調先生情,只等著在某一個一觸即發的契機裡,好戲連台,開幕出籠。那麼,屬於嫣紅的劇情一定最驚世駭俗,懸念重生。她在生前死後都不冷落,重新歸攏的靈魂碎片都是具有殺傷力的武器。
式微媽媽甚至認為她和古居在雕花睡床上的夜半驚夢好事難成,就是嫣紅的惡作劇。那陰陽睽隔的清淒和化做鬼魅難**的遺憾,是嫣紅未竟的理想,未了的心願;她以此來打發另一世的無聊和寂寞,日日隨風,夜夜入夢,不知不覺竟移植為式微媽媽的清淒和遺憾——在式微媽媽初為人師的那段時間裡,她甚至分不清誰是嫣紅,誰又是她自己;她也弄不明白尼姑庵故事的真假,而她自己早就走進真假難分與撲朔迷離。更多的時候,她迷失得如同被摘除了思想和心肺,目光呆滯,肢體僵硬——這種狀態下的那部分思想,懸在她看得見也摸得著的地方,卻像是掛在風中的別人的衣裳,張揚和標誌著陌生的情緒;而那顆滴答著鮮活著撲愣愣狂跳不止的心肺,就是近在咫尺她也不認得它了,它捧在嫣紅的手中,感知著另一份絕怨。直到有一天她的思想回來了,她的失落的心肺回來了,她才知道它們已經游離了那麼久,走失了那麼遠,她和她們一起回首眺望,除了韶華流逝的她的這一頭的喟然興歎,便是流年似水的那一邊庵堂故事的清晰可見。
她終於解讀了尼姑庵和從前。
而靈感不同。靈感需要夢的導引。
那春天的夢裡瘁落一地的桃花,導引出紫檀木漆匣裡匿藏已久的秘密,那些秘密洩露了生死悠關的主題:一切與琵琶紐扣有關。
一切與琵琶紐扣有關?
一切與琵琶紐扣有關!
一切與琵琶紐扣有關?!
當式微媽媽在桃花樹下刨開濡濕的泥土和陶甕的時候,當她在紫檀木漆匣裡悉心把玩那些桂子紅的衣裳的時候,當她驚歎於「落紅不是無情物」訝異於「園中此地曾埋玉」的時候,她並不知道……一切真的……真的……與琵琶紐扣有關!
她那時的眼睛裡只有滿地落紅和飄拂在桂子紅的驚悸裡的孩子的啼哭。
那些繡滿了小老虎的美麗衣裳,一件一件拿捏在手中,輕柔得像無形的夢影,飄忽得像無影的輕風,沒有一絲重量。它們的顏色在雨絲繚繞的空氣和剎那間拂掠而至的晨光裡,發生著奇妙的變化,桂子紅——橘紅——酡紅——最後發黑變灰,在一抹突起的濕風裡,化成灰灰白白的蝴蝶,四散而去。
只有一枚琵琶紐扣空落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