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二十五章 莫問滄桑 2流年似水
    忽然想起北京。

    古居在北京長了十八年。

    古居就讀的那所校尉小學,幾乎清一色上流社會的子弟,最差也是新華社人民日報社、外交部出來的。姑姑後來在新華社有了顯赫的職務,她和他住在一座漂亮的有著三棵海棠一棵無花果樹的四合院裡,客廳裡有公家配給的電視、電話和沙發,每天上學時都有姑姑的小轎車在胡同口等著他。他那時並不知道這就是特權,但是心裡知道每天有小轎車坐他也是不快樂的孩子。他那時常常喜歡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發呆。他的心事穿越了春天海棠樹上的盛放的灼灼花朵,也穿越了不開花也碩果纍纍的無花果樹的枝椏,在無遮無掩的自由空間和浪漫憂傷的沒落情緒裡疾飛。稍不留神就夢遊商州,回到古老的鄉村和黃昏裡異常寧靜的時刻,炊煙在各家各戶的鍋灶間輕夢一般的彌起。那裡有他所有的童年記憶和六歲以前匿藏在記憶裡的好東西。想起這些,他的心裡就會湧現出父親的影子,想起自己曾經在三歲那一年強烈地思念父親。那時父親剛被打成「大地主」,被押解到邊遠的水庫工地服勞役。身為「地主婆」的母親天天要去打掃村子裡的茅廁和巷道。鄉村裡的黃昏漫長而又落寞,古居就坐在院子裡的那棵石榴樹下苦等。父親的勞役期限是一年,母親的每一個白天都被監督勞動,接受改造,直到傍晚時分,母親才拖著疲倦的身子,蓬頭垢面地回到家裡。古居要給母親端來洗臉水,給她捶背揉肩,然後,在西天上晚霞最燦爛的時候,母子相依,看落日西沉。正是在這一個又一個落日西沉的時候,古居聽母親講述家族的故事,紅紙傘的傳奇,知道母親也曾經是花娘是愛穿綠衣裳的桑眉。古居在母親的講述中感知著母親心中不凡的愛,和疼在心痛處的不凡的傷。突然有一天母親告訴他:「孩子,你的父親就要回來了,在冬季,在飄雪的冬季。」

    母親眼裡閃著驚喜與羞怯:「冬季飄大雪,水庫工地肯定停工,你父親就可以回來看我們了。」其時,正值盛夏,母子倆就偷偷地晾曬水果干,製作各種果脯;母親甚至專程去趕了棣花大集,買來一頭小豬崽,只想著給他催膘增肥,只想著冬天到了盼回了父親殺一頭豬燉一鍋好吃好喝的給他補養身子。從盛夏到冬天的日子漫長而又難捱,只是因為心裡有盼頭,日子就變得行雲流水有滋有味。日日思雪,日日盼歸,便成了三歲的古居和思念丈夫的母親生活的全部——那個高大英武的人吶,他一定會在妻兒的盼望裡,踏雪而歸。

    古居始終銘記著那一年的冬季,他和母親在每一個日落黃昏時的焦渴等待。

    樺樹木燒就的木炭貯滿半間倉房;房簷下偷偷晾曬著已經風乾的臘豬肉;父親在每年冬天都要穿的那件羊羔皮的小背心,已經在太陽坡裡翻曬了十好幾回;就連古居的小腦袋也被母親給修剪**見人愛的乖寶寶模樣。母親那陣子也突然愛照鏡子了,並且時不時地從箱子裡拿出那件漂亮的綠衣裳,用火熨斗熨得平展展的,掛在門後邊的衣鉤上,伸手就能穿上。可是那個惱人的冬季呀,它一定不心疼在祈雪中苦等的孩子和在盼歸里望穿雙眼的妻子——那是一個無雪的暖冬,水庫工地所有服刑人員都被延長了刑期。

    苦苦的等待,苦苦的失望。

    屋簷下的臘肉風乾了,酒罈裡的酒越釀越陳,母親的綠衣裳重又擱置箱底,那件羊羔皮的背心總在紅日頭裡曬著,可憐巴巴,久等主人。

    母親也顧不得給古居剪頭髮了,她又被「社教」工作組當做「活靶子」抓去了,白日裡不僅要幹完份內的粗活累活,夜裡還要匯報「活思想」。那些日子,那些黃昏,古居等不回自己的母親。只有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母親才得以回家,對著小燈如豆,神情落寞地梳頭;只有當母親梳頭的時候,古居才有機會閱讀母親的背影,看那滿頭青絲糾結了多少憂愁。

    那些漫天鋪卷的大雪啊,總也不肯在孤兒寡母的心事裡降下。

    那些懸空著的心事呀,不僅在黃昏裡神傷,更在所有的日子裡絕望。

    那個冬天古居終於病倒了。

    村子裡的土大夫說這是「出福差」,據說這種病世上的人都要得的,活著不得的,死了埋在墓穴裡化做鬼魂也要得一場。只是古居這病和別人得的不一樣,臉燒得像火蛋,從頭到腳都像在冒煙,大冬天裡竟穿不住一件薄衫子,只會「火火火」地喊叫,或者赤條條一絲不掛地往冰凍寒天的院子裡跑。土大夫也沒轍了,只好如實相告:「法」他媽把「法」死了——沒法了!這孩子沒救了,他會被身子裡的那股邪火燒死的,除非……除非……下一場雪!

    祈雪無常,下雪無望。

    只有等……死?

    暖冬黃昏,躁熱異常,母親抱著他坐在院子裡的石榴樹下,看殘陽透過石榴樹蕭條的枝椏,在他頰上投射的那一道道血痕。

    母親說:「兒啊,你這是得了心病了,心病終須心來醫呀!」

    母親還說:「兒啊,媽知道你心裡在想誰。」

    母子相依,在這躁熱的冬季,或者等待死神降臨,或者期望出現奇跡。

    終於有一天,古居躁動煩亂的情緒有些許安穩,隱隱地,天邊飄拂著一絲沁人心脾的涼意——古居的幻覺裡開始出現一些六角形的雪精靈,他們穿過春陽一般的熱空氣,一朵一朵地落下,擊敗了滾燙炙熱的心魔。

    「快,媽媽!快,下雪了,我聽到下雪的聲音了!快,媽媽!父親回來了!父親回來了!!父親回來了!!!」

    不是夢囈,不是錯覺,不是幻像。

    真的下雪了!

    雪落無聲,雪落無痕,雪落無意,

    有些離奇和恍惚,更有些荒唐和神秘。

    只是父親真的……真的……踏雪而歸。

    父親回來了!父親回來了!!父親回來了!!!父親回來了!!!!

    父親的身後還跟著一個人,那是一個女人,古居不認識她,但是他的父親母親認識她,她也認得他們。

    她的名字叫陽子,修眉俊眼紫衣裳,一個日本姑娘。

    古居已經思辨不出如此的思雪,祈雪,盼雪,到底有什麼實際意義。

    如果只為盼來父親,那麼接下來的一場的家庭鬧劇、夫妻傾扎,卻使他永遠地失去父親;

    如果只是迎來陽子,那麼這樣的盼歸難道就是為了釀造悲劇?!

    在寄居北京的日子裡,在每一個任思緒自由翔飛的日落黃昏,古居一遍又一遍地咀嚼著這些發生在幼年時空和久遠年代裡的回憶。

    那種感覺就像咀嚼一枚青橄欖,初嘗苦澀難言,久了便有滋味,古居自然是樂此不疲,心醉神迷,卻從不把這些燦爛的沉醉分享給姑姑及其他人。

    姑姑從未結過婚,但卻沒有一點兒老**的怪癖;

    姑姑既有慈母心腸,又深諳教子道理。

    姑姑給他優越的生活條件和更為優越的學習環境。

    姑姑一如既往地愛他,視為己出。

    只是古居從來沒有愛過她。

    在古居心目中,他只是她從遙遠的商州捎帶到北京的,那個原本該叫「商心」的孩子;他只是被她喚做「古居」,而心裡只有故居的……那個……只懂得長大了要知恩報恩的……人。

    關於北京,古居還有更多的回憶是屬於父親的。

    校尉小學由於地處北京市中心地帶,常常會有一些迎賓活動。

    那時的迎賓主要是迎接社會主義國家和外國共產黨的領袖,像胡志明、金日成等,有時也去參加宋慶齡奶奶接見外賓的禮儀活動。幾乎校尉小學的每一個孩子都夢想著能被迎賓隊選中,只是迎賓隊對每一個入選隊員的身高和長相要求太嚴了。古居那時候雖然長得玉雪可愛,但是個頭比同年齡的小孩都要矮半頭,雖然一心想參加迎賓隊,積極報名好多次,總是最先被篩選掉。

    八歲以前的日子,古居一直耿耿於懷自己的個矮和不能參加迎賓隊的遺憾。

    那時的報紙上總刊登一些少先隊員手持鮮花和綵帶,熱烈歡迎外賓的大照片,古居他們班上的幾個參加迎賓隊的同學還在國慶十週年慶典儀式上大出風頭;他們與宋慶齡奶奶的合影被放大印在那一年的年歷上。正是這些不斷被刊登在報紙年歷畫上的大照片,鼓舞和誘惑著古居日夜夢想著參加迎賓隊——假若他的大照片也會被製作成年畫,那麼他的父親就可以在千里之外的商州看見他。古居那陣子特別希望父親知道他在北京的生活狀況,他想給他寫信,告訴他在客居北京的日子裡,他是多麼想做回當初那個鄉村裡的苦孩子,做回商心!

    十歲那年暑假,古居終於被選中參加北影廠電影《祖國的花朵》的拍攝。

    姑姑卻要領著他回商州看望父親。

    在拍電影和看父親這兩者之間古居選擇了後者。

    給導演請了半個月假,古居和姑姑就匆匆去了商州,誰知家中發生變故,父親早已在幾年前就離開傷心故居。

    再回到北京時,原定為古居的角色早已被別的小朋友頂替。

    古居只勉強參加了《讓我們蕩起雙槳》那場戲的拍攝,在一大群划船的少先隊員中充當一個拍手傻笑的男孩子,連一個近鏡頭都沒有。

    那年那月的北海公園一定還記得一個少年佇立湖畔塔影中的哭泣,他沒有成為小明星,也痛失了讓父親在銀幕上看到他找到他的機會。

    那一趟商州之行,古居只看到更加殘破的故居,只知道父親失蹤但不知父親到底去了哪裡。

    那湖畔塔影裡的哭泣讓他堅定了一個決心:一定要找到父親,一定要讓父親找到自己。

    就是這個決心,伴隨著古居的整個少年時代。

    古居參加了長影廠《紅孩子》的拍攝;

    古居在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中扮演了跨雪山過草地的「紅小鬼」;

    古居以最好的成績考取了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

    古居常常幻想著父親在看了那些電影之後,能認出兒子,找到兒子。

    古居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遙想著父親看電影時的情景——他一定會驚歎:這小子,長得越來越像他爹了!

    只是……只是啊……只是讓他的兒子,縱然想像了千遍萬遍,也想像不出這樣的結局來:他的父親,他把自己葬在了這片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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