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今生已惘然 5逃逸
    接下來幾天,嬌蕊按照商州的風俗,體體面面地給張燈辦了喪事。

    鍾望塵父親的同僚和下屬或送花圈,或送挽帳,花團錦簇地堆滿了整個院子,為這死去的「娘家兄弟」送葬,幾日裡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而那個一身素裙,跟隨母親前來弔唁的蘭馨,卻讓鍾望塵感到意外。

    鍾望塵曾在北國藝校話劇班的招生考試中見識過蘭馨的表演,她的父親與他的父親是多年舊交,她跟著母親來鍾家奔喪弔唁實屬情理之中,只是鍾望塵發現自己母親對蘭馨就像是親生自養的孩子,也顧不得哭靈守孝,一見面就上去拉著手問長問短。

    蘭馨的母親看見鍾望塵已長成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溫文而雅,進退有禮,立刻就喜歡上了,思想起兩家曾經有過媒約之說,不由得就留了心思。臨走時勸慰嬌蕊別太傷心難過,好在孩子都大了也懂事的要得,如果一個人覺得夜裡孤單,那就讓蘭馨留下來陪她幾天,解解悶,嘮嘮家常,反正距離戲校開學尚有時日,蘭馨一個人也是閒居在家。本是一句半認真半客套的話,嬌蕊竟歡天喜地似的,一口就應承了下來。那蘭馨看起來矜持清高,倒是個對母親言聽計從的女孩子,一句不吭,由得母親做主。嬌蕊就趕緊吩咐著下人婆子拾掇了緊挨著她臥室的那一間客房,好安排蘭馨住下。

    與此同時,秋曉卻被安排在偏房廈屋的小廂房中,連日來,足不出戶,只聽見院子裡人來人往地喧鬧,聽見淒涼的嗩吶聲聲不停演奏哀歌,卻聽不見小樓上的胡笳聲。

    只有在夜裡,一切嘈雜的聲響都停止了,胡笳聲才從樓上隱約傳來,抑抑揚揚,若斷若續,彷彿知道秋曉在等,夜夜來伴她的夢。夢裡的秋曉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樣,一步一步走上樓梯,隔著門縫朝裡看;隱隱綽綽又看見姑姑繡架上的繡品,又看見那兩個綠衣裳紫衣裳的女子,淡淡地籠在霧裡。秋曉縱然在夢裡糊塗著,也忘不了桑眉就是穿著這樣的綠衣裳天天托夢給她的。另一個穿紫衣裳的是姑姑嗎?吹鬍笳的姑姑,到底和桑眉有著怎樣的干係?秋曉在夢裡還聽到奇怪的腳步聲,輕輕切切地來到門邊,和她隔著一扇門,呼吸香香淡淡的,與她對峙了幾分鐘就走開了。秋曉用力拍門,卻只見一條紫色的飄帶在眼前一閃,再無人影,不由得一陣焦急,就醒了過來。

    醒來就想盡快見到望塵,想問問他,那個姑姑叫什麼名字?她喜歡綠衣裳還是紫衣裳?誰知鍾望塵似乎忘記了小屋裡還有秋曉。一日三餐,有下人婆子送飯,秋曉問起望塵,回答不是送客了就是在守靈,沒個閒時候。秋曉不知道,望塵其實也是心急火燎地想來看她,而嬌蕊總是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事,忙著用各種借口把兒子套得緊緊的,捆得死死的,。白天哭靈,需要望塵寸步不離地攙扶著,扶棺送終,接迎來賓;晚上又嫌一個人怕鬼,還要兒子睡在她身邊,捏住他的手才得心安。她的心上人張燈死了,她的全部希望就都寄托在了兒子身上,她決不讓秋曉搶走她惟一的親人。

    為了讓兒子離秋曉遠一點,嬌蕊真是費盡心機,攪盡腦汁。見到蘭馨卻一下子就有了新主張:這蘭馨有著十足的大家風範,出身名門,兩家又頗有交情,如果讓兒子娶了做媳婦,那秋曉自會知難而退,再不會像她母親年輕時那樣,搶走鍾家的男人,給鍾家帶來災難。

    一場秋雨,淅淅瀝瀝澆濕了小院的黃昏。

    小屋裡依然只有秋曉一個人。

    慵慵懶懶地打開了窗子,百無聊賴地看窗外的雨。

    雨絲??鰨絡~畔鎰永錟翹跚嗍N逍÷罰阪[蹋奕@恚秣L鏘q男氖隆?BR>想著昨夜的夢裡,竟夢見了這條石板路,夢見青衫男子俊朗的背影,他打一把紅紙傘,慢慢地從小巷中走過,漸漸地去遠了,那背影卻是那樣地熟悉。在此刻竟又是一陣恍惚,秋曉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夢裡,不由得揉了揉眼睛,仔細再看。小巷裡分明真的有一個人,手裡拎著一把傘,卻並不撐開,就這麼淋著雨,遠遠地站在那兒,朝小樓張望。看清了他的臉,秋曉幾乎要驚叫出聲:「古居?」

    一顆心猛地跳起來,真的是古居!

    他怎麼會在這裡?他怎麼找到了這裡?他……又是什麼時候來到了這裡?

    若不是這場雨,若不是昨夜的夢,秋曉決不會打開窗子朝外看上一眼。

    是不是,在這些日子的每一個黃昏裡,他都要站在小巷中,等待著她開窗朝外張望?

    可是古居並沒有看見秋曉。

    古居的目光茫然地凝視著小樓,那裡,正幽幽飄散著清淒婉轉的胡笳聲——那是他曾經對秋曉講述過的胡笳啊,他一定以為那是秋曉在吹奏。

    秋曉眼見著古居的癡迷張望,眼見著他朝著樓上姑姑的房間尋找。

    那些音樂的精靈在夜空中輕舞,好像姑姑的心事飛長著翅膀,逾越了心界與時空。

    秋曉知道古居在遁著胡笳的聲音尋找她。

    秋曉心裡的吶喊在嗓子眼裡滾來滾去,呼之欲出:是你嗎,古居?你是在找秋曉嗎?你究竟等了多久,才等到青石小路上的這場雨?你怎麼知道秋曉在這裡?你怎麼知道秋曉也在等你?噢,古居,帶我走吧,帶我離開這個虛偽的地方,帶我去找夢裡的家園,這裡不是秋曉的家。

    急急轉回身,披上外出的衣服;

    急急抓起那把紅紙傘;

    急急走回到窗前。

    朝外張望——等等我,古居!

    猛地,卻像是兜頭被一盆冷水澆個濕透。

    古居不見了。

    小巷裡空無一人。

    怎麼也不會相信這是個夢。

    這明明就是古居呀,怎麼一轉眼就沒了蹤跡?就成了夢?

    噢,古居,古居呀,你在哪裡?

    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秋曉轉回身,一聲呼喚險些脫口:古居?!

    進來的不是古居,是幾天都不見蹤影的……鍾望塵。

    鍾望塵是那麼清楚地注意到了秋曉臉上的表情,在一瞬間從急切的驚喜突然變成失望的過程。他的心一陣刺痛。幾天不見,秋曉見了他不僅沒有了平日裡的愉悅,更沒有意料中的熱切盼望,而是……若有所失。

    若有所失?!

    秋曉在等誰呢?

    鍾望塵還注意了秋曉手上是拿著傘的,她似乎正預備著出門。

    「秋曉,你要去哪裡?」

    秋曉低下頭去:「望塵,放我走吧,我真的……真的……想走。」

    鍾望塵著急了:「你不能走!」

    鍾望塵一把抓住秋曉的胳膊:「秋曉。你不能走!我知道這些天委屈了你,你也一定很生我的氣,可我不是有意冷落你,我時時刻刻都想來看你,可你也該知道,家裡就我一個男人,我不得不擔當起好多責任,現在好了,喪事結束了,家裡的一切都忙活清楚了,我可以天天來陪你說話,好不好?好不好?!」

    連日來的委屈就像決了堤的洪水,秋曉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淚:「我不相信你就沒有時間來看我?是不是你娘不讓你來?你娘不讓你來你就不來了嗎?你就只要你娘嗎?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那麼恨我?望塵,連你都不肯管我,我還能靠得住誰?」說著就想掙脫他的手,一用力卻被他連人摟進懷裡。

    「秋曉,先別生氣,也別怪我母親不好。」

    鍾望塵看起來真是一個不一般的孝子,他在替母親開脫:「你不瞭解我母親,可憐她寡婦失業的,苦熬下來容易嗎?只要你有耐心,你就一定能夠讓她喜歡你。我也要慢慢告訴她,你是多麼好多麼好的一個女孩,在這個世界上,你永遠是我的惟一。你知不知道,這些天我多麼想你,我都想得要發瘋了,你知道嗎?秋曉你知道嗎?!」

    驀地發覺,他竟然瘦了好幾圈。

    才幾天不見,就讓一個單純稚氣的男孩變成了眉宇沉重的男人。

    望塵呀,你的眼裡和心裡究竟藏了多少煩憂?

    「來,秋曉。」鍾望塵拉起秋曉的手:「跟我來。」

    「去哪兒?」

    鍾望塵沒有回答,他牽著秋曉的手,打開門,領她出去。

    小院中一片靜謐,嬌蕊的房間裡燈火浮動,人語輕切,窗戶紙上閃搖著模糊的影子,那是嬌蕊在跟蘭馨說話。鍾望塵輕輕牽著秋曉踩過地上的燈影,一直走到小院一角他自己的房間,推開門。

    門開的瞬間,有陣奇特的氣息迎面襲來,像是一股香氣,又不僅僅只是香氣,氣息中似乎挾裹著無窮無盡的意蘊,彷彿游離於前生後世之間的淡淡煙塵。

    秋曉不由自主地被震懾住了:「這是什麼?」

    「是佛香。」鍾望塵把秋曉攬進屋裡,關上房門:「是我母親的佛龕,她總喜歡到我屋裡來給佛上香,她說我平日老住學校,這屋裡空得久了就招惹了不大乾淨的東西,陰氣太重,早晚都要點一柱香,多熏幾次就好了。」他沒有開燈,卻點燃一支紅燭,把它立在燭台裡,擱在方几上。燭光閃爍,把屋裡的一切都籠進一層昏黃溫暖的光暈中。秋曉轉頭四顧,只感到陣陣寒意,冷冽入心。透過那昏黃的光影,透過煙霧瀰散的佛香,秋曉彷彿又看見了嬌蕊,看見那雙怨毒的一心一意要刺痛她刺傷她的眼睛。秋曉發現嬌蕊的氣息、影子、眼神在這間屋裡簡直無處不在:窗簾微動,那分明就是望塵說過的他母親親手織就的商州家織布,據說這樣的家織布是有魔力的,在陽光下能幻化出奇異美麗的光環,而在燭光裡,那布卻盡顯陰鬱暗淡的色氣,像難以擺脫的災難,或者沉滯壓抑的舊夢,不得甦醒。屋中間擺著一張紅木方桌,桌上立著一尊手持淨瓶和楊柳枝的觀音銅像,剛才聞到的佛香就是從觀音面前的景泰藍香爐裡散發出來的。秋曉難以想像嬌蕊為何要把自己的神靈擺放在兒子的屋裡,然後又在每日裡,晨鐘暮鼓一般的守時,跪香拜佛。看來這個母親,不僅在為兒子驅散一屋子的陰氣,更是把她自己的氣息無所不在地散佈在兒子的世界,她好霸道呀!側面的牆上還掛著一幅女子的肖像,一身戲裝,容顏嬌媚,那分明是嬌蕊年輕時的倩影。秋曉聽望塵講過,他母親所有的戲裝行頭早在一夜間化煙散去,張燈為了安慰她,精心為她描繪這一幅身著戲裝的肖像。自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卻不知為何,嬌蕊也偏偏把它掛在了兒子的屋裡。畫像上的嬌蕊比真實的她要動人得多,但秋曉卻只看見她那雙寒氣逼人的眼睛。秋曉在這雙眼睛的威逼下,坍塌,無力,絕望。那一瞬間,秋曉想逃,逃出這間屋子,逃得越遠越好,然而,鍾望塵已經輕輕擁住了她:「秋曉,呵,秋曉呀,我的秋曉!」他輕輕呼喚她的名字:「秋曉,秋曉,秋曉呀……」他的聲音離她那樣近,又那樣遙遠。秋曉閉上眼睛,把頭靠在鍾望塵的懷裡,她想逃出嬌蕊的威逼,逃出那些突兀的目光,壓抑的氣息,怨毒的仇恨,可是她做不到。嬌蕊和嬌蕊的影子頑固地縈繞在秋曉心裡,揮之不去,如影相隨。與此同時,另一雙眼睛也在燈影昏倦之中,朦朦朧朧地疊現出來,隔著雨霧,隔著小巷,隔著屋裡屋外樓裡樓外的距離,卻清晰無比,明白無誤——那是古居呀!古居的眼睛那麼絕望,他在朝她張望,他在緊盯著她——他是不是在尋找她?秋曉心中一片迷亂,還是想逃,逃離嬌蕊,逃離古居,卻逃不脫鍾望塵的懷抱,她看不到鍾望塵眼裡越燃越旺的**火焰。不知不覺之中,他已經那麼緊緊地抱住了她,秋曉那麼恍惚,迷亂,茫然——噢,是古居嗎?真的是古居嗎?秋曉也抱住了他。秋曉在自己的幻覺中迷失,逃逸,越逃越遠,越逃卻與鍾望塵越近——癡迷糾結,自覺是化在一泓春水之中,陽春三月風和日暖,桃花雨在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氾濫,綠肥紅瘦蕩漾在岸邊,水勢越來越猛,堤岸越來越窄,淹沒了整個身心:噢,古居,真的是古居嗎?!鍾望塵不說話,秋曉的呼喚他聽不見,他只知道眼前幻影相隨的沉醉,滾燙的親吻,溫熱的呢喃,清甜的呼吸,更有那種蕩魂攝魄的撩撥,他喜歡這種來自生命本身的**放縱,感覺像是一根根火柴在體內擦著了,劃開了一朵一朵的火焰,她把他點著了,他也把她點著了;他把他自己點著了,她也把她自己點著了。每一根毛髮都在燃燒,每一寸肌膚都咧開了嘴,滲透著焦渴,慾望之水。

    而那個一往情深的古居,這一刻卻游離於秋曉的幻覺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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