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80
是的,講到這裡,我想,該講到柔情了。
柔情不會自己開口,要有人代替它來講,這是柔情存在的一種形式,如果這種形式被遺忘了,我便無法確定它的存在,我想,我應講述它,以便使我相信,有柔情這種東西,柔情這個詞的確能表達某種東西,某種情感,某種記憶,某種深藏於我心靈的東西,並且,具有某種意思,某種坦誠,某種**,某種憐憫,或者,別的什麼。
別的什麼--還有什麼?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柔情也像其他東西一樣,是空洞的,費解的,要講述它,是不可能的,這是我的直覺,因為我從未感到柔情的實體,我只看到過它的形式,無論世俗的形式,還是帶有神性的形式,談到這裡,我想到幾幅畫,想到幾個樂章,想到幾段文字,我想,我想,我費力地想,但是,我仍然無法使自己確信,柔情是一種存在,與愛具有關聯,然而似乎所有的事物都是愛的顯示,同時,那些事物又有自己的名稱--一束悄然而至的光線,一株被風吹折的植物,一塊岩石,一個人,它們具有某種形象,而那種形象在某種情況之下,卻又可以用別的名稱表示--上帝的愛從一束光線中顯示?一個情人對著一塊岩石發誓?四片交織在一起的嘴唇?衝動?忠誠?思念?死?--愛在每一件事物上顯示,但又似乎沒有告訴我什麼,我要使愛具有某種意思,就要敘述那種意思,就要讓自己相信那種意思,我講一個故事,我講一句話,我講了又講,我還是不要說了,沒有用,為愛做什麼都沒有用,我永遠不使用這個字也行,也許我應當使用邏輯,也許,我應當漫不經心地一帶而過,我心緒紛亂,我情不自禁,我什麼也講不清,我知道我在講話,但除了講話,我得承認,我什麼都不知道。
7
我知道,我知道,我想證明除了愛,世上空無一物,我另有決心,我要告訴自己,只有囈語才令人信服,我還有個願望,想說明關於愛的一切,全都值得一試,我從一對數字中發現了愛的某種跡象,我應不應該告訴別人?我不知道,我怕我一說出,那個存在的數字就會消失,我不能說出它,它是個秘密,它是一對親和數,是個序列,是個謎--我想我不應再說下去,我想,我不能再說了,這麼做沒有什麼用處,什麼用處也沒有,我可以證明一件事,沒有愛,我們一樣生活,我也可以證明另一件事,愛是一切,其餘的都是瘋狂,當然,我還可證明一件事,那就是,任何存在都不可信,愛只要是一個存在,也同樣不可信,我真的可以證明,我有一個辦法,它很簡單,它那麼簡單,誰都可以使用它,它是一劑萬靈藥,但一直到最後,我也沒有說,我害怕了,我想從這裡溜走,退到另一個地方,在那裡,愛從一隻鞋裡鑽出來,爬進熱油裡,變成一塊煤。
這一切全無意義--我是說,談論愛。
我是說,編織某種形式。
我是說,我講的故事。我是說,某種柔情。
我是說,應該停止了。
8
這也是有關柔情的描述。
我是說,應當有一隻風笛在吹。
我是說,所有的小甲蟲都應當回家。
我是說,死去。
像老鼠一樣死去,像一群老鼠一樣死去。
想像一下,七隻母老鼠被製成溜肉片。再想像一下,四隻小老鼠手挽手,一起飛翔。
最後,我要自己去推倒亞馬遜流域的最後一棵雲杉。
我是說--我沒有停止與你的遊戲--你是我的讀者,你仍在世,用眼睛從我寫下的字裡行間,去搜尋關於記憶的一切--我是說,一定有些什麼點亮了世界,我是說,有了光的陪伴,黑暗就不再孤獨,不再痛苦。
但是,最好,不要愛過再死去。
最好,不要讓記憶的眼睛睜開,那樣不好,非常不好。
我是說,你最好還是把我說的一切全忘了吧。
9
我寫劇本,寫了很久。我聽到輕輕的開門聲,嗡嗡為我端來一杯熱咖啡,她看著我喝下去,然後她坐在我身邊,打哈欠,昏昏欲睡,我讓她離開,她不肯,她坐在我身邊的椅子上,把雙腿蜷到椅子上面,一個人對著什麼地方發愣,我拍拍她,她轉向我,我說,我們去睡覺吧,她點點頭,到水池邊去刷牙,我關上燈,關上電腦,來到床邊,燈也不開,在黑暗裡,三下兩下脫淨衣服,鑽進被子,隨即,嗡嗡也跟著鑽了進來,我們擁抱在一起,嗡嗡睡去。我仍醒著。
70
我記得與嗡嗡在一起睡覺,我記得我們在一起睡過很多次,在夜裡,在一個夜裡、與另一個夜裡。
嗡嗡,我們是在黑夜裡才活著,我們是在黑夜裡抱在一起,在最深的黑夜裡,我們相互擁抱,彼此無法看見,但我能感到你在,你也能感到我,我們有相同的溫度,一個呼吸追隨著另一個呼吸,一個動作,還有下一個動作,我們都有心跳,都有毛髮,都有嘴唇,和心。
即使有了這些,我仍感到不可靠,在最深的暗夜裡,一個懷抱與另一個懷抱,一個顫動與另一個顫動,我以為我有,我懷疑我有,我在乎你,你的你,另一個你,我很想說話,但我懷疑聲音,我相信,有時我相信你是一個幻覺,一個夢,一個輕佻的果實,一個現在,一個黑暗。
我們在一起,是真的麼?
7
老鼠的故事,會風情的老鼠,還會賣弄,還有小兔子,還有水獺與小蟲子,我講,我講了一個故事,你聽,從頭到尾,還有小鴨子,淡黃色,白色,還有會唱歌的空氣,還有樹,我忘了花朵嗎?我要記住,我要告訴你,講了一個,再講另一個,小白貓和小黑貓,我講不完,我只要開始講,就講不完,你說,可是,那條小魚死去了麼?沒有,沒有,我們是在黑夜裡講故事,我們講的故事與黑夜無關,我們講的是發生在光裡的故事,我們的故事要麼是金色,要麼是銀色,一切的一切都很漂亮,是的,很漂亮,這下你該高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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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隻獵槍,一隻很狂暴的獵槍,他打的不太準,槍身和槍筒是用細鐵絲綁在一起,那只槍的眼睛是藍色的,他的頭髮是紅色的,他的口袋裡有子彈,他有一個願望,有一天,他出發了,去實現自己的願望,他走到海邊,坐上船,來到一個陸地上,他登上一座山,又下來,再走上一條路,這條路通向樹林,樹林中只有一棵樹是沒有樹葉的,他爬了上去,坐在上面,仔細諦聽,他聽了一天又一天,他沒聽到什麼,終於,他撐不住了,閉上眼睛睡去,然後他從樹上掉了下來,他走火了,發出轟的一響,那支獵槍醒了,他笑了起來,他發現自己不再是獵槍了,他變成了碎末。
還有呢?
還有--還有--獵槍成了碎末,這是一把獵槍的夢,一種願望,死的願望,不願繼續存在的願望,實現了的願望。
還有呢?
還有--獵槍可以對自己說話了。
說些什麼?
--獵槍,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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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嗡嗡講過很多故事,嗡嗡愛聽我漫無邊際地為她講故事,故事是什麼完全無關緊要,我想,她愛聽我說話,她喜歡在耳畔有一個人的聲音在響著,尤其是在深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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乏味的故事。
毫無價值的故事--不值一提。
就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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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有一個故事,只有一個故事,故事,只要我講,它就存在,只要有故事,就不缺乏意義,意義本身就是故事的屬性或內容或形式,你叫它什麼都可以,但你會叫它故事,那是一種語言,一種咒語,故事一開始就有一個要求,要求不斷講下去,只有一個要求,沒完沒了,故事只要開了頭,就得講下去,除非不開頭,故事才不會存在,要不,就得往下講,無法結束--要不,就不講,要不,就說--完了。
我想,我想,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講出一個故事,我就從開始講起,每一個故事都有我的願望,每一個故事都會複製一個我,其實只有一個複製的我就夠了,然後,故事就會自己複製自己。
這是我知道的故事,還有,還有很多故事我不知道,雖然它們都與我有關,我相信,它們存在,在我的記憶中。
在我的記憶中,所有的故事都是相互聯結在一起的,不能開始,此刻,不能開始,另一個時刻,仍不能開始--無法開始,不能開頭,一旦開頭,就不得了,就會涉及很多故事,每一個事物都有很多形式,都有很多故事,講哪一個都可以,但是,講出來的故事總是不準確的故事,因為還有更多的故事,是的,故事太多了,太多了。
7
故事起源於一種願望,一種想說話的願望,動物不會彼此講故事,而人就會,人很難從故事裡擺脫出來,閉口不談的人很少,這是現實。
可一旦講起什麼,就會涉及情感,特別是,柔情。
談及柔情,在我,是最後一次。
我要講到的柔情涉及一些時刻,有些時刻平平淡淡,有些時刻令人愉快,但是,還有一些時刻卻很殘酷,觸及它就會帶給人一種殘酷的感覺,平靜的殘酷與運動的殘酷,非常殘酷,那些時刻是存在的,我知道,那些時刻充滿恐懼,恐懼是沒有邊際的,如同情感沒有邊際,一切都與無限相關,但說到無限,就會戛然而止,因為說到無限以後,我就不知如何才能再說下去。
是的,每一個時刻都有什麼發生,但是,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
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道。
因此,可以講的很多,卻都無從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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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情感是人世間最令人迷惑的假象,憑借情感,我想我會覺得人世間的生活或許會變得值得一過,我想我當時是這麼認為的,我是說,在98年,我那時一心想搞自我欺騙,為自己建造空中樓閣,我當時具有一種荒唐的雄心壯志,要在荒蕪而黑暗的現實中為自己創造生存的借口,當然,我對成功並不抱什麼指望,我對誘姦**也沒有強烈的愛好,相反,我一直對自己十分失望,一種看來極不道德的力量在驅使著我,要我在人世間有所作為,那時我已相信,我的精神生活由於對自己能力的認識已歸於土崩瓦解,我的世俗生活毫無意義,在我與嗡嗡貧嘴時,我感到失敗在向我招手,就像在我勞累時,惡夢伸出睡眠的手在向我召喚一樣,我想我是屈從了,我知道惡夢的危險,可是我困了,我已沒有信心,我抱著僥倖心理想通過睡眠使我的疲憊獲得某種緩解,但是,我要你瞭解我的情況,情況是,即使在最舒適的睡眠裡,惡夢也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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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來,嗡嗡忽然問我:〞老怪,你怎麼了,你怎麼不愛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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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做任何回答。
隨後,我接到一個電話,我的一個朋友問我想不想去湊湊熱鬧,參加婚禮,我問嗡嗡想不想去,嗡嗡照例翻著眼睛說:〞隨便。〞於是,我便買了兩瓶酒,然後帶上嗡嗡,去參加婚禮,我們來到皇冠假日飯店地下一層,正趕上婚禮開始,我和嗡嗡找到座位後便開始吃東西,嗡嗡對婚禮十分好奇,司儀講話也能把她逗笑,新郎新娘對拜時,她還擔心兩人真會撞到頭,一會兒新郎新娘過來敬酒點煙,與我們客套了幾句,但那天來的人很多,因此,也不便在我們這一桌久留,於是離去,我們接著吃喝。
新郎是我的一個朋友,原來是個生意人,生意破產之後,認識了新娘,兩人在一起泡了3個月,決定結婚,就這麼快地把一切全辦了。
我看到在交換戒指時,新郎深情地望著新娘,我推測,他的意思是:今生操定你了!不換了!
這種類似豪情壯語的舉動不知為何,特別令人感動,雖然男女雙方都有可能改主意,但我仍認為,結婚這種儀式所表現出的決心令人讚歎,在世上,人們難得有機會做出什麼真正的決定,特別在關於自己子虛烏有的幸福方面。
另一方面,結婚的市俗氣息又是如此有趣,因為不僅是它具有頒發性交許可證的性質,還因為,當新郎帶著新娘給大家四處敬酒時,真是說不出的高興,他顯然給別人帶來這樣一個信息,那就是:從今以後,我們倆就可以大鳴大放地操來操去啦,你們要放明白些,除了我,別人最好不要操她!
我要說,這種對性事的大肆張揚與性事本身的隱秘性顯然十分矛盾,這倒令我推測,是否新郎早已預感到,婚禮以後,性事再也不具有先前的樂趣,而成了一件今後他必須完成的工作。
參加婚禮一路回來,嗡嗡也許是喝多了酒,顯得有些無精打采,我們沒有說什麼,嗡嗡望著窗外,甚至忘記了打開錄音機,聽聽音樂,我們路過家樂福,進去買東西,我們推著一輛購物車,沿著一排排的貨架走著,不知為什麼,我們買了很多東西,不斷地往小車裡放,就像是馬上就要發生什麼事一樣,小車被堆得滿滿的,中間有一段時間,嗡嗡與我失散了,我推著車,在人群中尋覓她的身影,找了半天,卻見她像一個小遊魂兒一樣從一摞高過人頭的餅乾箱後面轉出來,雙手插在兜裡,茫然地走向另一個方向,我叫她,她沒聽見,我推著車追上她,她拉住我,對我說,她想吃冰淇淋了。
我們買了一盒八喜冰淇淋,然後結賬出來,出乎我的意料,我們竟買了2000元的東西,那些東西大多是完全不會立刻派上用場的,總之,那天下午的一切都顯得有點莫名其妙。
80
回到家,我繼續寫作我的劇本,忽然間,我發現劇本的結構有些不對勁,這是一種不祥的預感,讓我產生了不安,我打算把劇本從頭到尾看一遍,於是用打印機把它打出來,我看著我寫下的前5集戲,很快,不安加劇起來,我找到了問題,因為對整體結構沒有想得太清楚就動了筆,因此,劇本出現了大頭小尾巴的情況,我明白,前5集必須濃縮成一集,也就是說,前面一個月的時間被我浪費掉了。
我有些沮喪,坐在電腦前發呆,嗡嗡溜過來,小聲對我說:〞老怪,我餓了。〞我抬頭看了她一眼,決定去做飯,到了廚房,我發現嗡嗡已把菜洗乾淨,肉也化了凍,洗好的米放在電飯煲裡,只等接通電源就可做好。
嗡嗡站在我旁邊,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也許,她認為我對她有點冷淡,不僅她,連我自己都察覺出這一點,我想我的心思沒有放在她身上,事情不止於此,我甚至覺得她在我身邊晃來晃去十分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