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 卷一 章三十六 黃泉
    「讓我過去…」

    「過河……」

    「殺死她……」

    一聲聲呼喊不住傳來,飄渺不定。細聽之下,那聲浪中高低粗細各異,男女老幼皆有,疊疊人耳,竟是有千萬人在呼喊,但語調部透著冰冷,感受不到任何應有的情感。

    紀若塵渾渾噩噩,全然不知這些呼喊的含義,直到背後一記大力挽來,推搡得他身不由已地向前一衝,又撞在前人身上,他的神志才稍稍清醒了過來。

    紀若塵睜開雙眼,初入目的只是茫茫黑霧,有若實體的道道霧氣曲伸變化,影影綽綽,完全無法辨別霧後是些什麼。

    背後又是一陣大力撞來,紀若塵心下大怒,轉頭望去,看到一張中年男子的臉隱在霧氣中,五官都有點模糊。那男子目光呆滯,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口中不住道:「過河……過河……」

    紀若塵未及發怒,駭然發現那男於除了一張臉清晰些外,整個軀幹似是由半透明的黑霧構成,一片模糊。那男子的臉不住飄近,又是一股無形力量傳來,撞得紀若塵不住退後,接連撞上了許多人。

    那感覺意似身處擁擠的人群中!紀若塵大吃一驚,急顧左右,這才發現周圍儘是這樣只見而容,身軀模糊不清的行人!眾人均目光呆滯,直勾勾地瞪著一個方向,簇擁著行去。

    紀若塵向前方望未,除了無窮無盡的茫茫迷霧,綽綽人影,再無他物。迷霧之中遠遠傳來陣陣波濤之音,看來確有一條大河橫亙於前。他再向後一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只見身後也是人頭湧湧,隊伍綿延不見盡頭,直沒入無盡黑霧之中。何止成千上萬!

    一驚之下,紀若塵立刻清醒了許多,想起了與雲群華和蘇蘇之間發生的種種事,再看看前後左右,他忽然發現,這些並不是人,而是萬萬千千的死魂!

    那麼自己呢?一股針刺般冰寒的戰慄通遍全身,紀若塵驚得低頭看看自己,見自己四肢俱全,身上還有著生前的服色,與周圍魂魄大不一樣,這才心中稍定。然而他旋即疑惑又起,自己這算是什麼,是已經死了嗎?

    一旦發覺周圍僅是死魂,紀若塵立刻明白了此前聽到許多呼喊的含義。對於冥界黃泉,道書典籍中是有許多記載的。這些死魂所說的過河,想必要過的是弱水。傳說中弱水片物不載,一切帶有陽氣肉身之物經是入水即沉,萬千死魂惟有靠擺渡人方可渡過。

    然而紀若塵疑惑仍是未解,那聲聲『殺死她』的呼喊又是什麼意思,這不己經是地府陰間了嗎,難道已死之人還能再死一回不成?沒有多久,一條濤濤大河即隱約從黑霧中浮觀。然而此時前方死魂突然不再向前,後方的死魂仍不斷向前擁去,原先秩序井然的隊伍頓時凌亂起來。紀若塵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又看不到前方。他向左右一望,身體一動,向左方擠去。他這一動不要緊,周圍那些只知向前的死魂突然齊齊轉頭。盯住了紀若塵,口中聲聲叫的全是:「想去哪裡?!想去哪裡!?」

    成百上千死魂齊聲呼喊,立時讓紀若塵嚇了一跳。然而他忽然想到,自己死都死了,還要再怕什麼?

    有念於此,紀若塵再次向左方擠去。他剛剛一動,身後那中年男子黑霧翻湧的軀幹中,忽然伸出一雙隱隱約約的手臂,扼向紀若塵的咽喉,叫道:「不許走……」

    周圍立時有數十死魂應和道:「留下他……」,

    「不要讓他走了……」

    「他該和我們一起……」

    紀若塵轉頭望向那中年男於,突然大喝一聲:「給我安心去死吧!」喝聲未落,他己閃電一拳擊入那死魂面孔中。這一拳擊出,就似撞入一團冰冷的水中,附著肌膚上的寒意刺骨欲裂,拳頭的落點柔韌,隱隱有反彈之力,那感覺說不出的詭異。那中年男於的而容極度扭曲,終於有了表情,似是恐懼,又似是痛苦。

    紀若塵心念微微一動,試運起三清心法,攀上立生一層淡青火焰,轟然在那不肯放他離去的死魂體內燃燒起來!

    紀若塵拳已收回,然而淡淡火焰卻依舊在那死魂體內燒灼著,已越燃越烈,轉眼間就遍佈他整個有形而無質的身體,勾勒出一幅纖毫畢觀的火人。

    啊!!

    死魂痛苦之極的嘶吼不住在這沒有天空星辰,不辨東西南北的茫茫冥界迴盪著。死魂紛紛後退,生怕沾染到一點他右拳上吞吐不定的火焰。紀若塵更不遲疑,直接隊伍左方衝去。

    他這樣一動,本來有所畏懼的死魂們又鼓噪起來,紛紛叫嚷著要拿住紀若塵,千萬人聲初時此起彼伏,綿延不絕,漸漸如涓涓細流匯成洶湧的大河,濤猛浪急,一波一波衝擊著紀若塵的神識,不令他獨自逃離陰間地府,務要與眾人一同永墜地獄。

    既已決定放手一搏,紀若塵多年壓抑於胸的豪氣終爆發出來。他把所有顧慮拋去一邊,足下加速,右拳揮舞,倏忽間己衝出百丈之遠,硬生生在無數死魂中殺出了一條火路!片刻功夫,他忽覺周圍壓力一輕,原來已衝出了死魂隊列!說來也怪,甫一殺出,紀若塵只覺自己衝出了一道無形的樊籠,頭腦又清醒了小少。他回首望去,見死魂隊伍中出現了一大塊空地,當中是數以百計的死魂在烈炎中不住哀號。無數死魂都在望著他,囂叫著,要他回歸亡者的隊列。但這些死魂都立足在一條無形的界線前,儘管人潮湧動,互相推搡,卻沒有一個敢於逾越雷池一步。

    紀若塵辨別一下方向,轉身向那條大河奔去。若這條河真是道典所載的弱水,那他就真的是死了。

    在這冥界地府,紀若塵的行動分毫不受影響,遠不是那些死魂的笨拙木訥。他一發力,數里轉瞬即過,片刻後己立在河畔。

    果然是弱水!

    這一道河何止千萬丈?一眼望去,但見浩浩煙波,煙霧瀰漫,根本看不到對岸在哪裡。河上方是茫茫的黑,沒有天空,沒有日月。

    說也帶怪,在遠方可以聽到波濤之聲,看到浪潮排岸之態,此時,立在河畔。腳下反而是毫無水聲。紀若塵料加了一口冷氣,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片物不載,果然是弱水。

    深黑河岸中淡灰色的河水了無生氣,一道道蕩漾而來的波濤湍急無比,水下

    影子幢幢,不知淹了多少冤魂在裡面,伸臂擄拳,做呼號哀呼之勢,紀若塵卻偏偏聽不到一點點聲響。

    紀若塵還弄不清自己的狀況,雖然身已在陰間,但顯然又與普通死魂迥然有異。在這黑白與灰構成的陰間,他是有色彩的。

    紀若塵回首望向來處,從這個方向看去,視線竟然不受方才鋪天蓋地的黑霧干擾,約在數百丈外,那道寬達數百丈的死魂長龍仍在互相推擠著,叫囂著,幾乎不得寸進。

    /

    現在他能夠看清方才前而死魂停步的原因。只見河面上有一輕舟,業己離岸三丈,在湍急的水而上團團打轉。看那輕舟小如蚱蜢,堪堪容納得四五死魂而已,真不知這許多的死魂要何年何月才能得渡。

    那葉輕舟上隱約立著個女於,並不似傳說中的擺渡人,反在與不住蜂擁而來,試圖登船的死魂激鬥著。她手中一邊黑氣縱橫,似是一把巨劍,每一劍揮出,就會將數個死魂斬落河中。然而死魂實是太多,任她劍氣如濤,也斬不盡殺不絕這許多要登船的魂!

    那葉輕舟只在離岸三丈處盤旋,也不知是她不願開船,還是根本不懂操舟。弱水三丈處似有一條無形邊界,三丈之內死魂可踏水而行,一過三丈,則立時為濤濤弱水吞噬,再也不見出水。

    一見那女子,紀若塵登時大吃一驚!她,也是有色彩的。看那舞劍風姿,十分熟悉,依稀就是雲舞華。他望向那女子的同時,她似有所感,同時回望過來,果然是雲舞華!紀若塵仍記得生前種種事,此刻雖已在陰間,但也不知她究竟是敵是友。就在他猶豫未定時,雲舞華忽然從舟中躍起三丈,一聲清叱,揮手間一道黑氣向紀若塵隔空襲來!

    這道半月形黑氣來得並不如何迅疾,威勢也不強橫,但紀若塵仍記得她在塵世時的傷害,惟恐這黑氣中另有玄機,於是向側方一躍三丈,輕輕巧巧地讓過了這道黑氣。黑氣擦肩而過時,紀若塵知道自己靈覺仍是極為敏銳,黑氣虛弱淡薄,實在談不上什麼威力。對付那些死魂是有餘,對付他可是沒什麼用處。

    紀若塵心中大定,又望向弱水河畔。雲舞華又陷入與萬千死魂的苦戰,這一次再也無暇分神他顧,甚至於向這邊看上一眼的能力部沒有。死魂越聚越多,甚至有數個死魂從同伴頭上跳過,撲到雲舞華身上!饒是雲舞華心志如鋼,在這陰間冥府中也大受影響,忍不住尖叫一聲,手中黑劍亂砍一氣,才將舟上死魂盡斷斬入水內。

    紀若塵看看弱水,又看看輕舟死魂,再與道典相對照,已然明白雲舞華不能像那些死魂一樣踏足弱水,而在陰間行動能力又有限,看來最多一躍數丈,而她正前方百丈之內皆是密密麻麻的死魂,哪有她落足之處?

    他再觀戰片刻,已知憑雲舞華目前戰力,自己若與死魂一起攻上,完全可將她逼落弱水,或以拳上三清其炎焚燬她的魂身,永絕後患。這個念頭實在誘人,但紀若塵稍一思索,搖了搖頭,現下非是節外生枝的時候。能夠滅敵固然很好,然而自己重返塵間方才是最重要的事。

    紀若塵當即轉身,沿著弱水行去,將死戰中的雲舞華拋在了身後。

    弱水濤濤,死魂億萬,絕非一葉輕舟可渡,這道路水上必有其它的擺渡人。

    果不其然,紀若塵感覺疾行有一刻功夫,見到一葉輕舟突然出現在空無一物的河面上,飄飄蕩蕩地橫渡急流。撐舟者斗笠蓑衣,正是道典中所載的擺渡人。那擺渡人見了紀若塵,舟頭一偏,已向這邊駛來,轉眼間就停靠在了岸邊。紀若塵四下一望,四野黑沉沉。空曠曠,再無一個死魂現身,不由得十分奇怪為何雲舞華那邊就有數之不盡的死魂聚集?

    但此刻容不種紀若塵細想,他身形一動,己上了渡舟。那擺渡人凝望著紀若塵身後,久久不動,一雙撐舟的死灰雙手卻在不住微微顫抖。紀若塵大疑,也回頭望去,但見身後空蕩蕩的一片,只有一道道線繞在一起的淡淡黑氣標出了自己離岸登舟的路線。可這弱水之畔儘是忽濃忽淡的霧氣,自己在陰間用不出瞬間破風跨空的道法,跳躍時擾動了霧氣實屬正常,何以這擺渡人驚訝至此?

    那擺渡人忽然乾澀笑道:「我們雖然是來者盡渡,但能登船的都是有緣。公子坐穩,我們這就過河去了。」

    輕舟靈巧地調了個頭,向茫茫弱水對岸行去。這一次借舟渡河,紀若塵方知弱水之浩蕩無邊!眨眼間小舟已在弱水上行了數個時辰,仍看不見對岸,舉目四顧,所見儘是濤濤河水,連紀若塵先前看到的水下冤魂也一個全無。那擺渡人忽然停了舟,向紀若塵道:「再向前就有大風浪了,十分凶險,不知公子帶足了渡河之資沒有?若無渡資,就請公子在這裡下船。」

    紀若塵登時愕然,他從未聽說過弱水還要渡河之資,且自己一介魂身,根本是有形無體,又哪來的渡河之資?那擺渡人停舟河心,四下旨是片物不載的弱水,讓他如何下船,分明是勒索。紀若塵而色不動,心中己殺機暗起。當下他一抱拳,向擺渡人施了一禮,道:「我是枉死之身,實是身無長物。不知大哥所需渡河之資劃可物,若是我有的,斷不敢吝惜。」

    那擺渡人斗笠下的面孔一片模糊,根本看不出容貌五官,只有兩點碧火閃耀,看來該是眼睛。他望了望紀若塵,忽又笑道:「這渡河之資常人可是付不出的,但公於非是常人。只消下次相見時公於答應幫我一個小忙,我就送公子過這弱水。至於具體幫什麼,待有緣再見時,我自會說與公於知曉。」

    紀若塵暗忖道如此要求,豈不就是說這一次過對可以白渡?他當即答應下來。

    擺渡人又搖起船楷,輕舟繼續向前。果然如他所言,行著行著,弱水的風浪就漸漸地大了起來。

    那擺渡人邊操舟邊道:「看公於是初入陰府,既然您己付過了渡河之資,我就與您多說兩句。公於要過這弱水,想必是要去地府酆都的。但公子可與其它人不同,身上還保著陽氣魂魄不散。因此地府裡那些陰和鬼卒什麼的是命令不了公子的,公於但憑自己心意行事就好。不過您既然身有陽氣,這酆都城嘛,其實是去不得的,您好自為之吧。公子坐穩,起浪了!」

    此時弱水上的波濤越來越大,時時會有一丈多高的巨浪撲面而來,輕舟猶如一片柳葉,在波峰浪谷間不斷沉浮。

    風浪更大了,輕舟時而站立浪尖,時而重重跌入浪谷。

    此時弱水上的波濤越來越大,時時會有一丈多高的巨浪撲面而來,輕舟猶如一片柳葉,在波峰浪谷間不斷起伏。

    紀若塵子幼在北地長大;哪見過這麼大的風浪?又一道巨浪擦舷而過,兜頭濺了他一身。紀若塵舉袖遮擋中,突然對上兩隻眼珠,沒有眼眶,幾絲經絡懸空飄浮,眼黑少,眼白多,充滿血絲,死死瞪著他。紀若塵頓覺一陣惡寒瘋狂地侵襲入心口,他大驚默運玄功,方才遏制住胸腹間幾乎要把心臟吐出來的翻騰。

    在這濤濤巨浪中,競然隱約藏著許多東西。紀若塵用上了神,在下一道巨浪到來時凝神望去,這才發現浪中不知藏著多少具死魂,那死魚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一雙雙手向他伸來。死魂的口不住開合,雖然紀若塵根本聽不到他們在吼些什麼,但不斷侵襲上身的陣陣冰涼寒意,卻知必是咒他入水的惡毒話語!風浪更大了,輕舟時而站立浪尖,時而重重跌人浪谷,又每每在巨浪中間不容髮地穿行,看著時時高逾數十丈的巨浪,紀若塵小禁頭暈目眩,雙手緊緊抓住船舷,不敢稍動。身處弱水正中,別說他此刻無法御法飛行,就是能飛,又哪敢四處亂飛?!

    紀若塵面色慘白,直欲嘔吐,這次不是因為水中的惡魂暗算,而是受不了如此顛簸,可是實不知一介魂體能夠嘔出什麼來。

    好不容易風靜浪歇,小舟重又行在平靜無波的弱水之上時,紀若塵已幾欲虛脫,實有恍如隔世之感。至此他才明白,為何當年曾經見過的許多北地鐵漢一說到出海坐船,皆面色如土。

    小舟破浪直行,如在鏡上滑行,轉眼間已到了彼岸。

    紀若塵雙足得踏實地,直覺如蒙皇思大赦,饒是這樣,也要靜立片刻才能消去頭暈。他回首一望,見擺渡人已將輕舟撐離了河岸,向他遙遙道:「我在此等公子回來。」

    紀若塵遙望前方,已隱現一座宏偉至極處的城池,直是立地接天,左右延伸,無有極盡處!再回首望時,茫茫萬丈弱水,同樣也看不到盡頭。他立於城河之間,實是渺小如蟻。

    紀若塵凝望著那人間從不曾得見的連天巨城,知那多半就是地府之邦,酆都。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決然道:「我定會回來的。」

    他一領前襟,足下發力;宛如一道輕煙,身形數現間已去得遠了,在他身後只留下一個個淡黑殘影。這些殘影或跨步,或躍空,栩栩如生,雖是由薄霧凝成,卻風過而不散。

    那擺渡人見了這些殘影,死灰的雙手又是一陣顫抖,緩緩在舟上拜了下去。

    他頓了一頓,看到紀若塵愕然的面色,方才以自己所能發出的最尖利的聲音。叫道:「共計九百年!!」

    眼見牛頭吼叫連連,紛紛抖動鐵鏈一擁而上,紀若塵不禁啞然,隨即無名火起。都說人間界是肉眼凡胎,心竅閉塞,因此多有不平,而冥界有司洞燭陰陽,明辨善惡,生孽死償,今日得見,原來這冥界的仁義道德也不過如此。

    自己糊里糊塗落入此間,想回陽間有什麼錯。既然他們都說自己是什麼生魂,那盂婆也不應該看不出自身與壽數已盡的死魂有別,卻強逼自己喝孟婆湯,奮而反擊又有什麼錯?雖然自己下手的確重了一些。

    「我只想回到陽間!」他叫道。

    那小童陰森森的一笑,道:「想回陽間?以你今日犯下大罪,受過了九百年火煉灸身之苦後,還要被發往第一殿,由秦廣王重行依你前生的罪發落,第一殿受刑一滿,要到第二殿再行發落。如此十殿輪迴一做。怕不得萬年時光?等你到了轉輪挪裡,也只能入畜生道而已。就憑你,也想回陽間?」

    嗆啷一聲,一道粗重冰涼的鐵鏈已套在了紀若塵頭頸上,他的臂膀也分別被一個牛頭抓住。隨後兩道大力傳到他的肩上,將他壓得跪下。

    那小童走到紀若塵面前,望著紀若塵的眼睛,用近乎於夢吃般的聲音呢喃道:「你這雙眼睛真是奇怪……它們既冰冷,又溫暖,還帶著陽氣。這裡可是極少見到有陽氣的生魂的。你知道他們後來都怎樣了嗎?他們啊,現在都在阿鼻地獄中受苦呢!」

    小重撫摸著紀若塵的臉,繼續道:「而且你看到了我,居然不問我的名字!我叫玉童,你以後再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的。可是你與那些生魂不同,我喜歡你的眼睛,也討厭你的眼睛,現在我要挖出它來,掛在我的床頭,好能常常看到它,也讓你時時可以看到我個……」

    紀若塵只覺兩根冰涼的手指覆上了眼皮,耳中卻早已聽不到這小童尚在囉嗦什麼,胸中無法抑止怒火越燃越烈。你們原來也知道定人間功過要斷前世今生,要推善惡因果,卻仍是如此輕飄飄一句九百年阿鼻地獄,就斷了他的所有生機。

    十年隱忍,為了什麼?

    玉童一陣歇斯底里的長笑,二指用力那紀若塵眼中挖去,他甚至己可以想像指尖插入瞬間那又暖又濕的快感!

    然而他二指卻插了個空!

    玉童只見紀若塵與一眾牛頭巨鬼越來越小,這才發覺自己正向天上飛去,然後胯下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幾乎不比他前生所受的痛苦稍差!他叫都叫不出來,直接暈了過去。

    紀若塵身周青焰一閃,燒得周圍牛頭一陣哇哇亂叫,忙不迭的放開了他的手臂。紀若塵一得自由,立刻自身旁牛頭手中奪過一把巨斧,回手一斧,己將那抓住他頸上鐵鏈的牛頭給開了膛!

    紀若塵身上青焰大盛,運斧如風,轉眼間己將身用六個牛頭盡數砍翻在地。得手如此輕易,紀若塵不由怔了一下,暗忖這些牛頭的功力也未免太弱了些,就這也能當平等王駕前鬼卒。他正想著,忽而一道烈風當頭壓下,一時間逼得他幾乎不能呼吸!原來一頭巨鬼己奔上前來,以那厚達一尺的鬼頭刀當頭向他劈下!

    看那巨鬼身高足有六丈,紀若塵才不會傻得做那螳臂擋車之舉。他只以烏鋼巨斧一架,身體已讓向了右側。果然在巨鬼的鬼頭開山大刀前,牛頭的烏鋼巨斧就似是一根牙籤,輕輕巧巧的就被砍為兩段,紀芳塵手中只餘一截四尺長的斧柄。斧頭一去,紀若塵反而覺得斧柄用得圓轉如意。他抬腿踏步,如一道輕煙般繞到巨鬼身後,揮斧柄擊落!

    巨鬼身體實是太過高大,紀若塵躍在半空,也不過是到它的腰部而已,是以這鐐繞著重重黑氣的一棍,最終落在了巨鬼腰間。

    巨鬼受了這有氣無力的一棍,突然發出一聲聲震四野的慘號,而後下身雖依然挺立,上身卻歪向了一旁,軟軟倒了下去,顯然腰椎己經斷了。

    紀若塵無須去看,從慘叫聲已可知巨鬼結局。他望著而前層層疊疊圍上來的牛頭,突然大喝一聲,提棍而上!

    如有陣風從一眾牛頭中穿過……

    撲通聲接連響起,一個又一個牛頭慢慢地倒下,再也爬不起來。紀若塵的身影則在十丈外徐徐浮現。他根本不回頭看一下剛剛的戰果,只是發力起步,疾馳而去。

    「追!還不快追!」玉童不知何時己然醒來,氣急敗壞地指示牛頭鬼騎追下去後,自己也跳上匹幽馬,與那騎士合乘一騎,向紀若塵逃遁的方向追去。

    茫茫黑原上,紀若塵正發力飛奔。他每一步的動作頻率部與前一步一樣,可是每步間的距離卻在不住加大,因而速度也越來越快。此時紀若塵只覺陰間四處部瀰漫著一種極其隱晦難察的力量,自己就似在水中奔行,每一個動作都會帶動一些這種力量纏繞在自己身上。說來也怪,只要他做的是當年於龍門客棧中日夕苦練的動作,就能夠感覺到這種氣息。若換作了其它動作則無此效果。

    紀若塵索性放下所知一切道法,純以掌櫃所授棍法所附的動作步法飛奔,速度越來快,身後的追兵漸離漸遠。

    在高速奔行中,紀若塵心念也如電轉,想到許多先前被忽視的事情。

    根據古籍記載,魂魄入黃泉,不走回頭路,而六跡眾生輪迴之所是在第十殿中,因此自己來時一心要去酆都,以為唯有那裡才存在回歸陽間的通道,但若真是如此,弱水渡者又為何勒索自己那樣一個承諾,難不成他能窺見生死簿,知道自己何時會壽終正寢前來履約?而在城外,陰司群鬼稱自己為生魂,那是不是就意味著自己其實未非通常意義上的死亡?陰和群鬼既然認得自己是生魂,那盂婆也應識得,為何還要自己喝湯,那弱水渡者識得不識得呢?

    一時間無數疑問紛沓而來,紀若塵頭大如斗,恨不得揪住弱水渡者問個究竟,但此時再想退回弱水卻是千難萬難,這冥界廣大無涯,處處黑霧瀰漫,方纔他來時是以那千里外都能看見的巨大酆都為指向,此時急於逃命,哪裡還分辨得出東西南北下他一時哪管得這麼多,先擺脫追兵,離此險地才是正事。

    前而突然冒出一片樹林,冥界隨處可見的黑霧級繞其中,而使得紀若塵放慢腳步不敢貿然進入的,卻是那些本該好好根植於土壤的植物,竟然一株株離地數寸,長長的氣根在霧氣裡揮來群去,像有生命般。

    紀若塵一望之下,己知這樹林有古怪。他毫不遲疑地繞林而奔,果然身後追兵也隨之而來,根本不敢入林。

    這片樹林其實並不甚廣,轉眼間他已繞過此林,再向前奔行一段路,忽然停住腳步。

    那滔滔弱水,己在眼前。遙望波就似有一片柳葉隨波逐流。

    只是一遲疑間,後方蹄聲又起,十餘鬼騎破霧而出,牛頭腳力較慢,此刻尚未趕來,至於餘下三頭巨鬼,更早不知被甩到哪裡去了。

    紀若塵看看追兵,再看看前方那片古怪之極的林子,忽然回身提棍殺去!殺熟不殺生。

    這一次奔行,他足下依然是片塵不起,然而四方黑霧如瘋了般向他湧來,紀若塵只奔出數十丈,身後已是黑霧翻湧,有如巨龍!

    眼見他滔天氣勢,鬼騎胯下的馬背皆驚的人立而起,甚而有數匹不受主人控制,轉身就欲逃離!

    可是紀若塵速度何等之快,那容得它們逃跑?瀰漫的黑霧剎那間掠過大地,將這些鬼騎統統籠在其中。

    霧中沒有慘叫,沒有悲鳴,只有接連不斷的卡嚓聲和悶響。

    紀若塵輕撫著手中烏鋼斧柄,緩緩向黑霧的另一端走出。出乎他意料,仍有一匹鬼騎漏網。那一騎己逃到了數百丈外,顯然那騎士料敵先機,紀若塵一動就撥馬開逃,方能逃得如此之遠。遙遙望去,玉童正坐在那一騎馬上,也回首望來。

    紀若塵一聲長笑,以斧柄遙指玉童,喝道:「算你逃得夠快!」

    玉童又羞又惱,尖細的叫聲遙遙傳來:「紀若塵,你休要猖狂!你逃過眼前,逃不過我酆都冥騎全力出動,就算你是生魂,想離陰間地府哪有如此容易。我們王爺再用硃筆批了你的輪迴簿,讓你千世不得輪迴,萬載入獄受苦!你逃得了一時,可逃不了一世!」

    紀若塵哼了一聲,他命宮中已有四大凶星,還怕在輪迴簿上多添一筆?

    他以斧柄遙指玉童,喝道:「只消我不死,終有一日我會重歸地府,拆了閻羅殿,燒光生死薄輪迴冊,再把你這小賊扒皮拆骨,油炸萬年!玉童,我絕不會忘記你的名字!」

    玉童越聽越驚,他已被紀若塵的悍勇嚇破了膽,本聽得拆閻羅殿,焚生死薄,那些大事自是找不到他頭上來,正暗中慶幸,結果最後一句赫然人耳,心中大驚,登時從馬上摔了下來。

    紀若塵遙遙見了,仰天哈哈一笑,登船而去。

    玉童張皇爬起,見前方無數團黑霧滾滾,不知有多少陰兵鬼車排陣而來,顯然是得了消息前來搜捕紀若塵的。他又喜又憂,喜的自是靠山到達,可置紀若塵於死地,憂的則是此番落馬醜態百出,都部被酆都大軍看在了眼裡。

    玉童恨恨地望向弱水,但見波濤連天,哪還有那葉輕舟的影子?

    玉童陰著臉,對面前數以千計的鬼卒喝道:「都是廢物!來這麼晚,人早就過弱水去了!你們誰敢過弱水去追?你,你,還是你?我早就知道有什麼事絕指望不了你們!都回城去吧,去查查是哪個擺渡人敢渡他過河,先扔炭山上烤三百年!還有通知巡河甲馬,看看能不能追得上他。」

    此時一名鬼卒低聲道:「玉童大人,擅調巡城甲馬,萬一被南方妖魔們乘虛而人,可不是小事!」

    玉童而色一沉,塔:「有何事自然有我擔著,你儘管去調就是!」

    那鬼卒惟惟喏喏,得令去了。

    一葉輕舟在弱水中穿行,轉眼間已過了風浪區域。

    擺渡人一邊搖著櫓,一邊道:「公子剛才真是好氣概!」

    紀若塵見他不急不忙地搖著櫓,神態悠閒,遂問道:「我剛剛可是與酆都平等王駕前鬼卒為敵,你不怕他們追上來嗎?」

    擺渡人笑道:「公子初人陰間,還有所不知。陰間何其廣大,酆都所據之地不過是百中一二而己。這一道滔滔弱水即是酆都的天然屏障,而弱水之外的廣大世界,其實都不在酆都管轄之內。公予言中所謂地府,也即是指的弱水之中、酆都內外這一塊地方。地府尋常陰兵鬼卒,等閒是不敢在弱水之外活動的。據傳這一界之下,還另有一個無限廣大之界,我們都管那裡叫黃泉。然而黃泉究竟是何模樣,就無從得知了。」

    紀若塵倒沒有想到陰間竟然如此廣大,他回想一下那酆都高遠弗屆的巨牆,再看看滔滔無邊的弱水,如此之廣闊,尚只是百中之一,何況陰間之下,另有黃泉!

    廣闊也是一種威嚴。

    於這天地之威嚴前,他終有了敬畏之心。

    紀若塵又想起一事,問道:」你載我過河,就不怕惹禍上身嗎?」

    擺渡人呵呵一笑,道:「我本是汴城王殿前判官,因當年堅持著依律判一位有夙緣登仙之人入獄,因此而得罪了汴城王,被發落在弱水上當個擺渡人。我們擺渡人與這渡舟繫於一體,想要解脫輪迴惟有被人殺死才行,那殺死我們的人就會成為新的擺渡人。所以所有擺渡人都會千方百計地窺得巡城甲馬不在左近的少許時間,刁難有點力量的過河死魂,以求一解脫。只是擺渡人無法先行動手,若此死魂千般忍讓而不肯動手,我們也無可奈何。唉,能夠解脫擺渡人的死魂萬中無一,又大多不肯相鬥,就算是能夠相鬥,也多半是死魂落入夠水,永世不得超生。」

    擺渡人向微微泛著波浪的弱水一指,迢:「您看,這弱水中載沉載浮的億萬死魂,就都是了。」

    許是剛剛身上聚了許多地府那無形陰氣的原因,此時紀若塵眼力又好了許多,一望可直透弱水三十丈。

    視線所及處,在那慘灰的水下世界中,俱是掙扎浮沉、臉色慘白浮腫,軀幹淡得幾乎透明的死魂!

    饒是紀若塵定力過人,一望之下,也不由得有些眩暈。

    那擺渡人續道:「弱水主道八條,分收八方之魂。整條弱水上共有三百六十個擺渡人,我被發配到這麼偏僻的地方,原本就是要我永世不得解脫,怎還怕甚麼惹禍上身呢?我所求公子之事,就是公子渡河之後殺了我。」

    紀若塵愕然遭:「殺了你之後,我豈不是就要成為擺渡人?」

    擺渡人搖頭道:「公子怎與尋常死魂相同?公子身具陽氣,人間機緣未了,乃是生魂,您又能引動黃泉之氣,根本就不受地府條規所轄。若非如此,平等王駕前鬼卒怎會被公子驅散?尋常死魂天生受地府所轄,只消被喝上一聲,早就動彈不得了。」

    輕舟微微一震,原來已觸上了岸邊。

    紀若塵離舟登岸,手握烏鋼斧柄,望向了擺渡人。他五指一緊,立即有淡淡黑氣向斧柄匯聚而來。那擺渡人大喜,道了聲公子且慢,挺直了胸膛,整理起衣冠來。

    片刻之後,他終理好衣冠,口中南喃喃有辭,向四方各拜了一次,然後挺立於渡舟之中,微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們擺渡人之間消息相通,我今日終得解脫,方才是接受他們賀喜來著。啊,倒還有兩件事公子不可不知,其一就是弱水正南方主道上的擺渡人昨日也得以解脫,聽說殺他的人與公於一樣,也是身具陽氣的生魂,只不過是個女子,倒凶悍得緊。呵呵,想不到才給他道完了喜,就輪到我了。其二,弱水外的廣大世界不是地府所轄之界。我們身在之處為酆都之南,這廣大南方地界妖魔摸行,其凶仍遠非地府鬼卒陰兵可比。南方之魔共奉之主喚作冥風,聽說它一聲長鳴可起萬里陰火,威力無邊。公子萬萬小心為上。我言盡於此,公子一路保重。」

    說罷,那擺渡人盤膝跌坐,垂目凝息,淨等解脫。

    紀若塵手中斧柄微微顫動起來,發出陣陣低吟。他再不遲疑,一躍而至擺渡人面前,斧柄上黑氣繚繞,帶起片片殘影,瞬間己在擺渡人胸前點了一記。紀若塵宛如凌空蹈虛,繞著輕舟迴旋一周,又落回岸上。他再不回首,倒拖烏鋼斧柄,頃刻間己去得遠了。

    擺渡人低聲道:「多謝……公子成全。」他頭緩緩低下,就此不動。

    弱水上微生波瀾,一道道漣漣載著輕舟徐徐向河中央蕩去,終於隱沒在雲霧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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