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如屑 正文 討好的辦法(下)
    顏淡在凡間顛沛流離過這一陣,卻從來沒有學過怎麼做菜煮湯。大約是戲班子裡那群人先入為主,以為她是什麼富貴人家出來的,這種燒火做菜的事從來不讓她做,生怕她一個不小心把廚房給燒了。

    於是,顏淡只能灰頭土臉地生火燉湯。她特意請教過百靈,把山雞老參湯的燉法問了個明明白白。昨天的時候,她留心到山主吃得很清淡,一副食而無味的模樣,覺得該加點葷的進去。

    顏淡把老山參和山雞木耳一塊洗乾淨,守在爐子邊候著。她是第一次下廚,兢兢戰戰,生怕火候過了把湯燉爛了,也怕沒燉到火候不夠鮮美,待燉的時候差不多了,就一點一點地放鹽,她心中一點數都沒有,萬一鹽放多了,前面的成果就全部毀於一旦了。

    顏淡喝了一口湯,突然明白一件事:老天爺一定是公平的,她在音律上一竅不通,但是在下廚的手藝上一點就會,兩相抵消。其實她還覺得自己賺了,畢竟彈琴什麼的,放在清平時候還可以,若論實在,遠遠不及會做菜。

    她自問是只很實在的妖。

    顏淡歡快地端著湯去找余墨。而他恰好坐在書房外面的長椅上,微微瞇著眼小憩,待看到顏淡過來時,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

    顏淡立刻記起之前做的那些蠢事,稍微猶豫了一下,但是看見手中的盛湯的瓦罐,又立刻堅定起來:「山主……」

    余墨支起身,隨手整理了一下外袍:「怎麼?」

    「山主,我熬了湯給你,你喝一口麼?」

    余墨看看她,再看看她手裡的瓦罐:「你是第一回下廚?」

    顏淡露出清澈的笑顏:「對啊,我還是頭一次燉湯,就是為了讓山主嘗嘗看的。」

    余墨輕輕咳了一聲:「是麼……」隔了片刻,坐起身子,輕聲道:「那我嘗嘗看。」

    顏淡立刻倒了一碗湯送到他手上,只見他用勺子舀了一口遲疑了半晌才送到嘴邊,又隔了好一會兒,微微頷說:「還好。」

    顏淡不由心道,照他這個模樣看來,莫不是覺得她第一次下廚定會燉出很難喝的湯,所以才弄得這麼悲壯?她不開心地嘟著嘴,嘀咕著:「就算是第一回那也可以煮出很好吃的菜來,誰規定就一定要難吃的?」

    余墨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在嘀嘀咕咕說什麼?」

    他這個動作很隨意,卻透出些親切來。顏淡是那種給點好臉色就蹬鼻子上臉的典範,笑著說:「沒有沒有,我什麼都沒說。山主,這湯真的只有『還好』而不是『很好』嗎?」

    余墨將快空了的湯碗放下,用勺子敲敲碗沿:「你自己過來看。」

    顏淡湊近過去,被余墨在額上敲了一記:「裡面還有沙子,以後把木耳洗乾淨點。」

    顏淡目瞪口呆,她在余墨面前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做蠢事,這全然不是她平常的水準。

    翌日天還沒大亮,百靈連門都不敲,氣勢洶洶地逕自破門而入。顏淡那時還在迷糊,揉了揉眼睛看見百靈虎著臉在桌邊坐下,不由問:「怎麼了?」

    百靈將手上的一堆東西摔到桌上,顧自生了會兒悶氣,才悶聲道:「哪,山主說,已經在南面離湖不遠的地方給你修了件院子,你等下收拾收拾搬過去住。」

    這個消息當真如一道晴天霹靂擊中顏淡的天靈蓋,睡意一下子跑了:「為什麼?」

    雖然她知道這是遲早的事情,余墨根本連一根指頭都沒碰過她,自然不會留她在身邊了。可是她好歹還頂著山主侍妾的名,現在都還沒得寵,這麼快就要失寵了,實在太傷她自尊了。

    百靈煩躁地說:「我怎麼會知道原因?喏,這個是山主給你的。」

    顏淡爬下床,只見百靈遞過來的錦盒甚是眼熟。她打開盒子一看,滿室飄蕩著淡淡的香氣,正是那顆衍碧丹。顏淡一時愣在原地,只見百靈狠地抓住盛著幾件衣衫的木盤,喀拉一聲脆響之後,木盤被她徒手撕成兩塊廢木頭。

    顏淡嚇了一跳,回神問道:「百靈,難道是山主罵你了,你的臉色很難看啊……」

    她不問還好,這一問出來,百靈立刻扯起斷裂托盤上的一件外袍,滔滔不絕:「你看這件袍子上是什麼?全部都是血,山主昨晚上吐了這麼多血!定是那條沒事喜歡獻慇勤的小巴蛇燉了湯給山主喝,她知不知道什麼叫虛不受補?我選了這麼多藥材從來都不敢挑熱性大補的,她竟然還敢燉老參雞湯!」

    顏淡頓時很心虛。她雖然不知道哪一隻蛇妖這麼倒霉被百靈恨上了,不過昨天那雞湯是她燉的……

    「就喜歡獻慇勤,也不看看時候!現在可好了,山主的傷更重了,我這回非要把那條小巴蛇撕了才行!真是豈有此理!」百靈暴怒起來,「山主還說沒事,也不想想我這麼辛辛苦苦熬藥為什麼啊?!一個個都這麼難伺候,我早晚要氣死了!」

    顏淡看準時機,將百靈按在凳子上,輕輕拍著她的背:「別生氣,真的別生氣。來,先閉上眼吐息兩下……」

    百靈被她按著,稍稍冷靜了點:「我不是在衝你火,我知道不關你的事。」

    顏淡很尷尬,她也很想這件事和她無關,可偏偏她才是罪魁禍。不過在暴怒的百靈面前,她不太說得出口。雖然她修為比百靈高,可是半路出來當妖的,還遠遠不能自保,只好把內疚放在心裡了。

    「那個……余墨山主現在還好吧?」

    百靈氣哼哼地說:「還沒死呢。」

    顏淡終於明白她究竟憤怒到什麼地步了,要是在平日,打死她也不會說這種話的。

    百靈突然一把拉住顏淡的衣袖,甚是認真地問:「顏淡,你覺得是我好,還是那條小巴蛇好?為什麼山主這麼維護她?」

    「這應該……算不上是維護吧,可能山主只是覺得對方是無心的,所以就不想追究。其實我覺得,」顏淡想了想,很是誠懇地說,「余墨山主他人真的挺好的,性子也很沉靜,不會同別人計較什麼。」

    她蠢事做了一籮筐,余墨最後都沒說什麼,脾氣真的很好。

    百靈吁了一口氣,站起身道:「我明白了。」她抱起一堆衣衫,走到門邊時突然扔下一句:「看不出你還滿瞭解山主的嘛,很多人都以為余墨山主待人很冷淡。」

    顏淡下意識地分辯:「我沒——」最後還是沒說下去,大概是有些瞭解吧,最近滿心想著怎麼討好他,連他喜歡喝什麼茶,茶水要幾分熱的瑣事都記在心裡了。

    她看著手中的衍碧丹,有點說不出滋味。

    顏淡逕自穿過長廊,走到余墨房門口時,因為房門開著,她也沒記得要敲門直接衝了進去。

    余墨正靠在床邊,神色如常,看見她時幽深漆黑的眸子微微流露出幾分驚訝。

    顏淡心裡正亂糟糟的一團,看見他想也不想就趴在床沿上,拉著他的手急急道:「我錯了我錯了,我不應該讓你喝那碗湯的,我不知道你會吐血……不不,我不是在找理由……我是真的知道錯了。」

    余墨撐起身子,低聲道:「你是聽百靈說的吧,她是心急則亂。我沒事。」

    顏淡頭腦一熱,當下毫不猶豫地挨過去抱住他:「對不起……」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對方身上會有讓她想親近的熟悉感,可能還是寂寞太久的緣故。

    她聽見余墨輕輕歎了口氣,抬起手撫著她的背,有些無可奈何:「真的沒事。」

    「可是百靈給我看你的外袍,上面有很多血……」

    余墨輕輕咳嗽兩聲,語聲低沉溫和:「淤血咳出來了才會沒事。說起來,你去新的住處看過沒有,有沒有缺了什麼?」

    顏淡呆了一下,才想起還有這回事,忍了忍還是沒能忍住:「呃,你不要我了?可是你碰都沒碰過我,這樣就……算了?」天底下居然還有這種事情,她得償心願,對方卻什麼都沒得到。

    余墨失笑,緩緩坐起身子,低聲道:「既然你這樣說,這就到床上來。」

    顏淡張口結舌,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只聽余墨笑了一聲:「你啊,光是嘴上說說好聽。」他頓了頓,又道:「我和紫麟都不喜歡強人所難,你若是不想待在這裡,隨時都可以走。」

    顏淡想了想,不由問:「那,如果我想留在這裡呢?」

    「想留在這裡,」余墨看著她,嘴角微微揚起一絲笑,「就把琊闌山境當作自己的家罷。」

    新的住處在離湖邊不遠的地方,朝著南面,是座不算大、但獨門獨院的宅子。然而,要把這裡當成是家麼。

    顏淡苦思冥想,家,到底是什麼樣的?在九重天庭之上,她靠的是師父,在夜忘川的千年之間,她都是孑然一身,漂泊如孤魂。就算到了凡間,結識了那麼多凡人,還是沒有尋到那種安心的歸屬。

    琊闌山境並不是當真四季如春,到了寒冬的時候,氣候還是會冷下來,原來的似錦繁花凋謝了,滿目綠樹也不似開春時候那麼鮮嫩,不過還是比江南來得暖和美好。

    顏淡安安穩穩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小狼妖丹蜀時不時來找她玩,周圍的妖也很是親切。只是有一次和丹蜀去背陰的山腳下採藥材時候,碰見了蝙蝠精,顏淡總有種怪異的感覺,那只蝙蝠精笑得露出白森森牙齒的時候,好像會吃人,這大概是她的錯覺吧。

    而自從她對余墨心有愧疚然後衝過去認罪那次之後,再迎面遇上,對方最多淡淡點個頭便擦身而過,態度一直不冷不熱。顏淡覺得那日餘墨很可能是剛睡醒還迷糊著,所以待她的態度簡直可以稱得上溫柔。幸好應淵那一遭結結實實教會她什麼叫自知之明,不然難保她不會再自作多情一回。

    待到冬天最冷的那幾天裡,狐族長老修書過來,義正言辭地表達出他們狐族寧死不屈貧賤不移的好品質,順道痛斥了兩位山主大人一番。紫麟怒氣攻心,一掌拍在几上,矮几上的青花瓷盞猛然一跳,嘩啦一聲摔在地上,碎瓷片飛濺上來,正好從正低頭看信的余墨臉上劃過。

    余墨感覺到臉頰邊一涼,抬手摸了一下,手指上是隱隱血跡,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紫麟,你若是氣不過狐族的做派,也不必這麼大火氣。」紫麟繃著臉不說話,許久才道:「他們狐族真是好風骨啊。」說完,便站起身一甩袖子走了。

    顏淡忍不住探過身子去瞧,嘖嘖,余墨那俊雅相貌要是破了相,還真的有點可惜了。她還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只見余墨瞥了她一眼:「你看甚麼?」顏淡頓時很尷尬,忙朝他甜甜地笑,取出袖中的絲帕:「山主,你臉上被劃開了。」

    余墨看著她,沒有動。顏淡捏著絲帕,在他側顏輕輕擦了擦:「最好洗乾淨傷口,這樣才好得快。」

    「這也算不上是傷罷。」余墨眼眸漆黑幽深,忽然道了句,「明日會比今日更冷,你穿得太單薄了。」

    顏淡不禁想,他現在大約不怎麼清醒,要不然怎麼可能說這種話。她在琊闌山境住了好些日子,可有些事還是不太明白:「山主,其實你的修為妖法都是比紫麟山主高的,嗯,應該是高很多吧?」

    余墨斜斜地將手肘支在桌上:「所以?」

    「紫麟山主這麼暴躁,修為也不如你,你們兩個怎麼會平起平坐的?」顏淡記得凡間有句俗語叫一山不容二虎,更何況其中一頭老虎還是老弱病殘。

    「唔,你想說什麼?」

    顏淡微一攤手,不甚在意地說:「我只是奇怪麼,一般來說,這琊闌山境不該只有一位山主的麼,何況連我都能隱約看到紫麟山主的真身呢。」

    余墨轉頭看著前方,神色複雜:「是麼。」

    顏淡不明所以,隨口應道:「當然是了,你難道……」她還未把話說話,突然覺得面前陰風颯颯,抬頭一看,只見紫麟站在那裡,臉色黑如鍋底,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這蓮花精,膽氣倒是挺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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