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顏淡在心裡腹誹到第二十遍的時候,忽然聽到斜方珠簾搖曳碰撞出輕響,一個溫和低沉的聲音笑著說:「我不是讓百靈說過不必等我了麼,怎麼大家都還乾坐著?」
顏淡一直低著頭看著膝,餘光只瞧見一襲玄色的衣擺從自己身邊掠過,空氣中緩緩瀰漫開一股若有若無的菡萏香木的味道。她不由偷眼往上看去,只見那人輕輕撩起衣擺,在紫麟邊上的矮桌後坐下,手肘斜斜地支著桌角,坐姿十分雅致。
紫麟陰沉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等一等又算得什麼,才一個多時辰而已。」
顏淡憤怒了。才一個多時辰,這話說得好輕巧,敢情你是坐著喝茶吃點心,一個多時辰自然不算什麼,可他們全是端端正正跪坐著的,再多跪一會兒只怕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余墨低聲笑道:「算了,讓他們起來坐吧,這樣跪著也累。」
族長立刻道:「這點累算什麼,姑娘家就該有姑娘家的樣子,不然成何體統。」
顏淡和凡人待了不少時日,其實凡間對女子的習俗更為刁難,好比平日走路說話都不能抬起頭直視別人,不能跑只能走小碎步,如果是好人家出身的那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總之妖有的規矩,凡人全部都有,妖沒有的,凡人也有。
只是族長,你諂媚得未免也太明顯太不含蓄了……
余墨接過百靈遞過來的茶盞,微微笑著向她頷,便不再說什麼了。
顏淡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自從這位余墨山主出現,頭頂上颯颯陰風頓時消失了,整個大殿上充滿了春暖花開的氣息。等到紫麟將族長呈上來的裝衍碧丹的錦盒推到余墨面前,說「據說這衍碧丹對調養身子有些好處,你留著用吧」的時候,顏淡直接從暖洋洋的春意過度到炎炎夏日,骨子裡熱血奔騰。
她勉強把目光轉過去對準族長那個光亮的禿頂,強自平靜心緒。
剛剛安撫好自己的激動心情,忽聽上面響起一聲茶盞蓋子輕碰的脆響,顏淡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去,只見余墨山主捏著茶盞,冷冷地看著她這個方向,也不見他用力,只聽卡的一聲,茶杯上迅裂開一道細縫,並且像盤結糾錯的樹根一樣不斷擴展開來。
顏淡心驚肉跳。
這種眼神……該不是衝著她來的吧?
如果說紫麟山主繃著張臉像是誰殺了他全家一樣,那麼余墨山主看她的眼神祇會說明,她不但殺過他全家,還鞭過屍了。可是顏淡想來想去,連把在天庭上拔過南極仙翁三根鬍子的事情都翻了出來,還是沒有想起何時得罪過對方。
所幸隔了片刻,余墨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轉頭向著紫麟道:「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顏淡看著那只化成一灘碎瓷片的茶杯,心裡七上八下。她現在不想要衍碧丹了,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哪怕挖個洞也行。
族長搓搓手,鬍子都笑得一翹一翹:「山主你看看,這裡都是我們千挑萬選的美人,不知哪個可入得了眼?」
紫麟揮揮手,不怎麼有興致的模樣:「都帶回去罷。」
卻聽余墨冷不防道了一句:「既然如此,那我就挑一個,止一個就好。」
顏淡極小幅度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只覺得自己全身骨頭都僵硬地格格作響,心裡盡量往光明的一方面想,剛才余墨山主看的不是她所以她不是山主的仇人而事實上她的確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大概是這樣吧……
只見眼前那一幅玄色的衣擺越來越近,卻是越過她身邊往後去了,顏淡剛鬆了一口氣,卻聽見余墨淡淡地說:「我只要最好的那一個,你們,誰願意留下來?」
最好的那一個,肯定不會是她,但是顏淡自問臉皮夠厚,立刻響應:「山主大人,我可以留下來麼?」
余墨停住腳步,別過頭挑眉瞧著她:「你?」
顏淡朝他露齒一笑,笑顏清澈:「嗯,我的容貌雖然不是最好的,但是我修為很深啊……咳,不是,很多人都說我溫柔體貼又善解人意。」從元丹那裡知道的一件事,余墨山主是喜歡高挑溫柔乖巧的女子,第一個受自身外表所限制,後面兩個定是要佔全的。不知道從現在開始學著乖巧溫柔還來不來得及……
余墨驀然笑了,當真如熏風拂面,乾脆地說:「好啊。」
顏淡還正在絞盡腦汁想著自己是否還有別的好處可以列舉出來,猛然聽見他這麼一說,頓時傻了。
太容易了,簡直……容易得讓她有點接受不了。
余墨走到她面前,緩緩伸出手去:「起來罷,我教百靈領你去我的地方。」
顏淡呆呆地伸手拉住他的,一時半會兒還反應不過來,只覺得周圍同族們的眼神升騰出陣陣殺機要把她剁成肉塊。她抬起頭,一張俊雅的臉映入眼中,還有,他手上拿著的、裝著衍碧丹的錦盒,恍然覺得這人世間實在太美好了。
丹蜀小聲地向著爹爹說:「那位姊姊是不是以後就會留在這裡陪我玩?」
元丹和藹地摸了摸小狼妖的頭:「姊姊不是陪你玩的,她要陪山主,乖。」他抬起頭看了看顏淡,臉上還是有些不可置信,喃喃道:「難道真的是吃膩了一盤菜,想換換口味了?」
顏淡美滋滋地想,這位余墨山主真有眼光啊,一眼就看出她有多好,她一早就說嘛,就是當一碟青菜蘿蔔,那也是世間獨一無二勝過山珍海味的青菜蘿蔔。
忽聽余墨語聲溫和低沉:「百靈,你把人帶到書房裡去,先教她怎麼把把我的房間一併收拾乾淨。以後,你把這些事都交給她罷。」
幾乎是轉瞬之間,在場所有人的臉色都緩和了,元丹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紫麟笑著說:「我還在想,你的要求怎麼越來越低了,連這樣的都喜歡。」
顏淡已經飽受精神摧殘到麻木了,只是一遍一遍地想著,如果是一個人說她不怎麼樣,那還可以當成沒聽到,可是眼前這麼多人都這樣說,她是不是真的很差啊?
敢情余墨山主其實不想要個侍妾,只是想要個丫鬟,於是才挑了她,那他剛才怎麼不早說?!顏淡頓時暴怒,真是混賬啊啊啊,就會欺負她這遠道而來的弱(?)女子,她不但要偷他的衍碧丹,還要搶光他所有的寶貝,拐走他所有的侍妾……氣死人了!
直到很多年後,顏淡方才知道,余墨這句話傳到花精一族中,讓她在一夜之間成了族人教育自家女兒的典範。每個當了娘的都會這樣說,你再怎樣怎樣就會嫁不出去、沒人要,像顏淡一樣。
她出名了。
「所有東西要擦三遍,然後把水抹乾,最後再用白布抹一遍,看見沒灰塵了才算好。」百靈動作利落地把櫃子的表面擦乾淨。
顏淡環顧左右,把余墨山主的房間給仔細看了一遍,忍不住問:「山主原來這麼愛乾淨,這一顆灰塵都忍受不了。」
百靈抬起頭,奇道:「不是啊,我一直都是這麼幹的,山主也沒說不好。你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嗎?」她放下白布,指著窗邊的沉香爐說:「這幾夜山主都睡不好,到了晚上時候,你別忘記點上沉香。」
顏淡只得唯唯應是。百靈真是太細緻,想來山主根本就不會在意桌上有幾顆灰塵的小事,她這樣勞心勞力,真辛苦。百靈將手上的東西交給她,又叮囑了一遍:「要擦三遍,然後把水抹乾再擦一遍,千萬不要忘記了,還有……」
顏淡忙不迭伸手推著百靈的肩:「我知道了知道了,百靈姊姊,是不是還有沉香要點?我全部都記著了。」
百靈忍不住笑起來:「好啦,我不囉嗦了,你看外面的天色都暗了,余墨山主馬上就會回來,動作要快些。」她臨出門前,又回過頭叮囑了一句:「擦三遍啊,再用白布擦一遍。」
顏淡終於明白余墨山主為何急著找個丫鬟了,百靈這樣嫵媚的美人變成老媽子,真是暴殄天物。她舉起剛剛推百靈肩膀時順手從她髻上取下來的簪子,對著油燈看了看,輕輕放在地上,然後開始翻箱倒櫃。
都到這份上了,她一定要找到衍碧丹,就算找不到衍碧丹,也定要找類似的能驅除陰氣的寶物來替代。一般人的習慣,大多都是把要緊的東西藏得櫃子深處,或是上了鎖的地方,她既然進來了,就要好好找一找。
至於那些桌子凳子,本來就夠乾淨了,實在沒必要再擦。
余墨倏然推門進來的時候,顏淡正站在一張圓凳上翻高處的櫃子,對方腳步本來就輕,加上她全神貫注在這件事上,完全都沒有留心到有人走近。直到聽見房門吱呀一聲輕響,顏淡立刻反應過來,一個猛虎落地勢跳下,蹲在地上裝模作樣找東西。
余墨踱到桌邊,倒了杯茶喝了一口,隔了片刻朝她這裡走過來。顏淡很是緊張,她剛才動作夠快,應該還不至於被覺吧……只見余墨走到離她五步的地方,俯下身拾起百靈的簪,遞了過來:「這是你的?」
顏淡忙站起身,朝他微微一笑:「這是百靈姊的,不是我的。」
余墨淡淡地嗯了一聲,隨手把簪子放在桌上:「原來你是在幫她找。」
顏淡想了想,覺得現在正主回來了,東西是不能再找了,可是須得溫柔體貼,於是搶上前:「這茶都涼了,我去換一壺過來。」
余墨有些睏倦地用手支著額,低聲道:「不必了,涼的就可以。」
顏淡想起百靈的囑托,走過去將沉香點上了,輕聲試探地問:「山主你很累麼?要不要我幫你敲敲肩?」
余墨有些意外地瞧了她一眼,還沒說話,只聽外面響起兩聲叩門聲,百靈推開門:「我那支簪子丟了,不知道是不是……」她一眼瞧見桌上的那支簪,歡喜地拿了過去:「這支簪子是我最喜歡的一支,還好被山主你撿到了。」
余墨緩聲說:「不是我找到的,是顏淡幫你找的。」
顏淡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余墨為什麼要這麼說,可是百靈的下一句話立刻讓她如墜冰窟:「咦,顏淡你怎麼知道我在找這支簪子?」
顏淡只得乾笑兩聲:「我看你走的時候,髻上好像比先前少了什麼,就找了一圈……」
百靈捧著簪子,再三道謝後就離開了。顏淡卻覺得無端起了一身冷汗,原來當家賊也不是件那麼容易的事。
余墨對這件事看來也不甚在意,淡淡道:「那床被子我覺得不太舒服,麻煩你拿一張薄些的過來。」
屋子裡的櫃子大多被她翻遍了,被子放在那裡還記著,便熟門熟路地打開其中一隻櫃子,挑了一床薄的被子出來。
忽聽余墨又道了一句:「看來百靈已經把哪裡放了什麼東西都告訴你了。」
顏淡抱著被子,僵硬地站在原地,隔了一小會才道:「是啊。」現在百靈已經走了,無人可以對質,他應該不會這麼無聊到等明天再去問百靈吧?
她動手將被子拍了拍,這被子其實已經很鬆軟了,蓋起來應該會滿舒服的,然後把床上那張被子給收了起來。做這些事的時候,忽然聞到一股很好聞的香味,她微微偏過頭,只見余墨從桌子上擺著的書冊下面取出一隻錦盒,打開看了看又隨手扔在那裡。
顏淡真想抽自己幾個耳光,她要找的東西就這麼被隨手丟在那裡,她居然在一邊翻箱倒櫃,還落得現在這番尷尬境地……
她做完手上的事,再走到山主身邊的時候,現他已經伏在桌上閉著眼,像是睡著了。顏淡低下身,瞧著他年輕俊雅的臉,很苦惱地想,他現在究竟是真的睡著了還是閉目養神?她沒有把握,眼見著衍碧丹就擺在自己眼前,卻不敢伸手去拿,實在太虧心了。
顏淡伸手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輕聲道:「山主,你若是困了,就去床上睡。」
余墨嗯了一聲,卻還是不動:「過半個時辰再叫我。」
顏淡只得守著沙漏,時時回頭去看那衍碧丹,繼續天人交戰、左右為難。去拿,還是不去拿,這真的很難抉擇。就這樣看著沙子無聲滑落,顏淡的眼皮也漸漸重起來,居然就此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