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淡睜開眼的時候,船艙裡仍是漆黑一片,耳邊水聲嘩嘩擊打船舷。她撩開船簾,向外探出頭去,只見余墨負手站在船頭,衣袖上銀白月光氤氳生輝。他聽見身後響動,向後看了一眼,語氣平淡:「你醒了?」
這是她同余墨相識的第一個年頭。山主在她心裡還是山主。而她心中的山主,等同於凡間佔山為王的惡霸,可惜她一介布衣、無權無勢,只能屈從。幸好這兩位山主生得倒不怎麼獐頭鼠目、形容猥瑣,讓她在向惡勢力屈服的時候好受了那麼一點。
「你是做了什麼好夢罷?」余墨撩起衣擺,緩緩坐下,長腿交疊,「在夢裡還笑得這麼得意,我便是想睡也睡不著。」
明明是和煦夜風吹在身上,顏淡心中卻瓦涼瓦涼的。她做了一個好夢,一個了不得的好夢。夢中紫麟為她端茶送水,前倨後恭,就差點頭哈腰;余墨則溫良地為她削蘋果,她還可以囂張得嫌棄說,削蘋果要削成兔子狀的。
「其實……也不算是一個好夢,只是夢見了蘋果……很多很多的蘋果。」顏淡結結巴巴地胡編亂造,只見余墨給了她一個「往下說」的眼神,更是冷汗直冒,「山主,你有沒有碰到很想吃蘋果卻不會削皮,最後只能看著一堆鮮紅的蘋果乾瞪眼的時候?」
「沒有。」
「如果山主想吃蘋果了,自然會有人挑了最好的削皮切成小塊送過來。可我卻不會削蘋果,只能眼睜睜看著。」
余墨點點頭,語氣平淡:「所以說,你在夢裡笑得那麼得意,只是因為看得到吃不著?」顏淡只覺得一滴冷汗滑下來,忙道:「因為我最愛吃蘋果,一下子看到這麼多自然要得意,可是突然想起自己不會削蘋果,然後……夢醒了。」她鬱結地想,這幾句話一說出口,她這輩子都不想再吃蘋果了。
余墨緩顏笑了。
一霎那,月更白風更清,江水如碧,山桃花堆滿枝頭。
顏淡立刻見縫插針,稱讚道:「山主你笑起來真好看。」她上次這樣稱讚紫麟的時候,紫麟起碼有一個月沒有給她黑臉看。
「是麼?」余墨突然傾身過來,衣上還帶著淡淡的菡萏香氣,手指輕輕掠過她的烏,漆黑幽深的眸子一直望進她眼中。顏淡心中頓時咯登一聲。余墨倏然站起身,從她身邊擦過進了船艙。
顏淡驟然鬆了口氣,回只見船艙外掛著的幕布在江風中晃蕩,好像招魂的白幡布。
翌日,顏淡總算明白了所謂「講了一句假話就要用一百句假話來編圓」的道理。他們一到南都城的集市,余墨便去買了五斤蘋果。那擺攤的大嬸瞧見他的相貌,立刻又往籃子裡塞了幾個又大又紅的進去。顏淡拎著一籃子蘋果,當真有苦說不出。
當她看見余墨像是滿懷深仇大恨一般笨拙地削蘋果時,心中的苦楚更是勝過黃連,思量著萬一山主大人削了自己的手指,她該怎麼向百靈交待?想當初他們離開琊闌山境的時候,百靈光是把余墨最愛吃什麼什麼不能擺上桌常穿什麼顏色什麼衣料的袍子這些枚舉一遍已經花去整整一個時辰,若是回去時覺山主好端端地多了一條疤,還不活活念死她?
正提心吊膽間,只聽余墨冷不防地說了一句:「一年之前,我在這裡曾被打回原形。」
顏淡眼尖地瞧見他的手指正往刀鋒上送,連忙搶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山主,你的手指……不要對著刀口。」
余墨淡淡看了她一眼。
「山主要是想吃蘋果的話,還是我來削吧。」
余墨終於正眼看她:「你昨晚不是說,你不會削蘋果麼?」
「……以前是不會,可是自從遇見山主我就會了,只是夢裡還是沒記著。」
余墨再沒說什麼,乾脆地把削了一半已經變形的蘋果遞給她,用手巾擦了擦手指。顏淡只能削完一個又一個,切成小塊裝在碟子裡插上細竹籤送到余墨手邊:「山主,你剛才說一年之前曾來過這南都城……」
余墨毫不避諱地說:「那時我被打回原形,之後修養了快半年才恢復。」
顏淡很苦惱,她該不該稱讚對方天賦異稟?只是這個度不太好把握,萬一過了頭,她自問五十年也不一定能從一株菡萏化為人形。正想著心事,手指突然被余墨輕輕握住。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小心手。」
顏淡手一抖,小刀滑落,直直插在船板上,期期艾艾地開口:「山主……」本來,余墨外出都是獨自一人,寥寥幾回帶上過百靈,而她到琊闌山境不久便有了這個機會,加上此情此景,容不得她不懷疑余墨是不是對她起了凡情。
「怎麼?」他鬆開手,一副風輕雲淡、若無其事的模樣。
顏淡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是沒這個膽氣去問。突然船板一震,她沒坐穩,一頭撞在余墨肩頭,連忙退到三步之外。余墨轉身撩起船簾,只見船尾陷在了拐彎的河道上,一枝鮮麗的桃花枝正斜斜探到船上。他站在船尾,用船篙在岸上一點,船身鬆動,緩緩離岸。
余墨瞧見那枝鮮麗的桃花枝,伸手攀折,花瓣簌簌落落地沾了他一身,復又回身遞給顏淡。她將花枝接在手中,心想一枝桃花贈春色,倒是很合意,便微微笑道:「多謝。」
小船離了岸,又往湖中心劃去。顏淡轉頭一看,只見不遠處那一隻小船連船舷都散開了,水底下還不時有刀劍往上戳,船上那一雙人看起來危險得很。她不由道:「山主,我可不可以去幫那邊兩個人一把?你看這樣以寡敵眾多不公平。」
她打定主意,如果余墨不同意,她就只好當沒看見。誰知余墨二話不說,乾淨利落地跳進水中,水面只帶起一朵小水花。
「……」她剛才是說「她可不可出手」吧,那余墨跳下去幹嘛?顏淡只得把船划過去,朝著那小船伸出手去:「上船來吧,再等一會兒你們就要掉到水裡去了。」她這下站得近,看清那兩人的容貌,那女子美貌、男子俊秀,正是相配。
那女子握住她的手,跳上船來。顏淡立刻就感覺到她身上有股妖氣,也是花精一族。那男子也踏上船板,船身只微微一沉,可見功夫很不錯。顏淡頓時想起曾在南都城停留過一段時日,那時就聽說名滿南都的兩位貴族公子裴洛和秦拓。裴洛是相國公子,她那時還遙遙見過一面,裴公子身邊桃紅柳綠,好不快活。顏淡看著他們相握的手,心道,也不過兩三年功夫,這裴公子就轉性了?
正思量間,一個穿著水靠、被捆住手腳的消瘦漢子呼的一聲被扔在船上,船身劇烈搖晃一下,幾乎翻船。顏淡蹲下身瞧了瞧那人,又看看水面上浮著的屍,每個人的額間嵌著一瓣鮮麗的桃花,緩緩滲出的鮮血將花瓣染得更艷。顏淡歎了口氣,這都是余墨做的好事,一下子犯下這麼重的殺孽,也不怕天雷劈。
只聽嘩得一聲,余墨從水中濕淋淋地上了船。只聽那位花精姑娘訝然道:「余墨?」
噯,他們居然認識?顏淡目光灼灼,只見余墨一聲不吭,逕自撩起船簾進了船艙。
余墨見死不救的時候多了去了,怎麼會突然變得好心?何況他的妖術多半張揚,不是狂風暴雨就是青龍臨淵,何時會有桃花細雨這樣風雅細緻的?可見其中一定有姦情。
她看著那位美麗的花精姑娘,再看看裴洛,慢慢歎了口氣:余墨形影單只,可是心上人已經心有所屬,這世間「情」這一個字可是害死人。話又說回來,她是聽百靈說過,余墨喜歡高挑嫵媚又聽話溫柔的女子,而這位花精姑娘正是一分不差。像她總是惹得他生氣卻不出火,性子惡劣,陽奉陰違,更逞論聽話,溫柔更是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余墨怎麼可能會喜歡?……不對,她沒事幹嘛要做這樣殘酷的自我剖析?
顏淡低下身,取出袖中的匕,將被捆著的那個刺客身上的布條都割開了,好聲好氣地說:「我們山主脾氣不好,讓你受驚了,不如進來喝杯熱茶驅驅寒吧?」
只聽裴洛輕聲說:「山主?」
顏淡見那花精姑娘臉色微變,想來那位裴公子還不知身邊人是妖呢,立刻笑得純淨無邪:「什麼山主?我剛才是說我家公子。」她偏過頭看著她,問道:「這位姑娘,我剛才說的是我家公子麼?」對方只有無言點頭。顏淡又低下頭瞧著那名刺客,將手上珵亮的匕對著他,慢悠悠地問了一句:「那你說,我剛才說了山主兩個字麼?」那名刺客立刻猛搖頭。
顏淡微微一笑,溫溫軟軟地說:「這位公子,你聽錯了。」
裴洛只能默然。
顏淡瞅著那刺客,很是高興,這人能伸能屈,很對她的胃口。
他們說話之間,余墨已經換了一身衣衫,將船簾撩起來別在鉤子上,語聲清朗:「兩位請進來小坐一陣,在下招待不周,還請多見諒。」
顏淡在那個刺客肩頭輕輕一拍,微笑道:「你知不知道為何我家公子剛才就留你一個活口?等下你要想好了再說話,明白麼?」
那刺客抬起頭,和余墨一對視,立刻抖個不停。顏淡很理解,就算這凡人膽子再大,突然看見眼睛會變紅的余墨也會嚇到的:「你抖得厲害,要不要我扶你進去?」
只是那裴公子向那刺客問話的水平委實不怎麼樣,連私刑都不用,對這種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恩威並施,對方要能聽得懂才怪了。
顏淡微微嘟著嘴,幾次想說話,都被余墨一個眼神給逼回去了。
只聽那刺客突然大聲說:「死又如何,老子根本不怕!」若不是他被點了穴道,配合著拍胸脯,就更加豪氣。顏淡很是高興,輕輕拍了幾下手,誇獎道:「有氣魄,有骨氣,就是要這樣寧死不屈,方不失男兒本色!」她放下茶盞,慢慢靠過去,微笑道:「等下嚴刑逼供時,你也要有這氣魄呦。」
余墨一手支頤,看著她沒說話。
顏淡見他不像是生氣的樣子,轉過身翻出一把菜刀,在那刺客眼前晃了一晃,另一手在他身上輕輕一拍:「果真是練武之人的肉比較結實,有韌勁,有咬頭。」
那刺客神色鎮定,大笑道:「你這小姑娘柔柔弱弱的,只怕連刀怎麼用都不知道罷?」
顏淡立刻擺出驚訝的神情:「你怎的知道?我家公子總說我下刀很不准,明明可以一刀殺了的,偏偏割傷幾百刀也死不掉。」果然看見對方臉色微微白,迥然變色。
「你也莫要害怕,多痛個幾下就沒事了。我這裡還有很好的金創藥,等下再給你敷上,保證你性命無礙。」她轉頭看余墨,輕聲問,「公子,今日中午吃餃子好不好,這裡有現成的餃子餡呢。」就算沒有碰見這些事,他們本來也是要吃餃子的。百靈列給她的菜單太過複雜,想來皇宮裡的御膳也不過如此,她自然全部都換掉了,余墨倒是沒說什麼。
余墨支著頤,含笑道:「好,只是不知明日還有沒有的吃?」
顏淡微微一笑:「自然有的,這人那麼壯,割上十天半月的也割不完。公子,我常聽人家說,股上的肉最韌最結實,不如先從股上割一條下來好不好?」說完,便將刀刃比在對方的大腿上。
裴洛伸手在那刺客的下巴上一捏:「這樣防著他咬舌自盡。」
顏淡抬起菜刀,還沒來及割下去,就見那人雙眼翻白,昏了過去。她又遺憾又可惜,她本來還想把戲做個十足十,結果還沒開場人就昏了,只得舉起菜刀給其他三人看:「我都還沒切下去,他就昏過去了。」
只是現在已近午飯時候,她索性鋪開砧板剁肉和面,隔了片刻,那刺客慢慢睜開眼,茫然地看著她。她朝著對方嫣然一笑:「你醒了?我馬上就把餃子包好,很快就能下鍋。你一般是吃幾隻的?」結果那人雙眼一翻,又昏了過去。顏淡看著剁好的豬肉,輕聲自語道:「胡思亂想果然會害死人。」
她挽了挽衣袖,露出一雙皓白的手腕,動手把豬肉白菜青豆餡裹進餃子皮裡,又燒下一鍋水,想想那人也差不多該醒了,便提著菜刀靠過去。那刺客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正瞧見顏淡歉然看著他,好聲好氣地同他商量:「我現在看了看,好像餃子餡又不太夠了……你放心,我這邊割下去,然後金創藥就會撒下來,絕對不會讓你死的。」
那人這次總算死死地支撐住沒昏過去,口中啊啊直叫,卻說不出話來來。裴洛抬手將他的下頷扶正,接了回去。
「我說,我全部都說!求求你不要再割了!」那刺客一能說話,立刻就驚恐地大喊起來。
顏淡瞧見他這副恨不得把家中養了幾隻雞、祖祖輩輩的瑣事全都說出來的樣子,只能恨鐵不成鋼:「你之前這樣有氣魄有骨氣,現在怎麼……男子漢大丈夫,這點痛忍忍就過去,何必低聲下氣地求人?放心,我會割得輕一點的。」
那刺客已經不等她說完,便倒豆子一般把誰來買兇殺人、買兇的銀子是哪家錢莊的都說了出來。顏淡消沉地退到已經滾起沸水的鍋邊下餃子。
等裴公子問完話後,他們便要離開了。那位美麗花精姑娘輕輕一握顏淡的手,讓她頓時產生一種自豪的感情:他們花精一族,果然是專門出落美人,不論男女,凡人、妖怪通殺。
顏淡悄聲問:「余墨的真身是什麼?」她雖然知道了紫麟的真身是山龜,卻還不知道余墨是什麼。
那花精姑娘看了看余墨,又看了看水裡。顏淡恍然大悟:怪不得百靈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要把魚端上桌,原來是這個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