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昂拉山神、礱寶山神和黨項山神的保佑下,一隻來自仇家草原上阿媽的獅頭公獒,經過了九九八十一難的考驗,做了西結古草原的新獒王。美好的故事傳遍了西結古草原,也傳遍了比西結古草原大十倍的整個青果阿媽草原。還有一個故事也正在傳遍,那就是白主任白瑪烏金擋住仇恨的子彈用生命保護了麥政委和獒王岡日森格的故事。這樣的故事一傳就傳成了神話——阿尼瑪卿雪山是格薩爾王的寄魂山,白主任白瑪烏金前世是守衛格薩爾王靈魂的大將,而前世是阿尼瑪卿雪山獅子的岡日森格正是從白瑪烏金那裡借用了格薩爾王的靈魂,才保衛了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白瑪烏金和岡日森格原來就認識,他們都住在阿尼瑪卿雪山白玉瓊樓的萬朵蓮花宮裡。這樣的傳說在白主任白瑪烏金隆重的天葬儀式後,變成了一種信仰——當人們面對雪山禱告時,便有了「祈願白瑪烏金保佑平安」的語言;格薩爾王的傳唱藝人也加進去了關於白瑪烏金的故事;寺院的畫家喇嘛在四季神女和寶帳護法神的伴神裡增添了白瑪烏金的造型,那是一個騎著一隻灰色的天犬藏獒,有著瞬時怒相和熱欲表情的白色神祇。
父親後來說,藏獒就是那只灰色老公獒曾經救過白主任的命,可見白主任是不該死的,可是他還是死了,說明黨項大雪山的雅拉香波山神格外成全他,讓他快快地死掉,快快地變成了神,快快地擺脫了人世間的煩惱,走完了所有苦難輪迴的里程。就是不知道變成了神的自主任白瑪烏金還能不能記起人和藏獒跟他的交情,能不能記起灰色老公獒豁出自己的生命挽救他的生命的悲烈舉動。
自主任白瑪烏金的天葬儀式自然由西結古寺的丹增活佛親自主持。完了不久,西結古草原又迎來了另一個儀式,這是一個勢必要載入史冊的儀式,自然還是由佛口聖心的丹增活佛親自主持。儀式上講了話的還有青果阿媽草原工作委員會的一把手麥政委。麥政委不會藏話,由李尼瑪翻譯給大家聽。儘管李尼瑪的翻譯沒有加進去一點自己的意思,但參加儀式的頭人和牧民都認為,是李尼瑪在講話,而不是麥政委在講話,所以他們堅決不鼓掌。因為他們牢牢記得,李尼瑪就是那個用槍打死了鐵包金公獒的人。麥政委講完了話,西結古草原有史以來的第一所帳房寄宿學校就宣告誕生了。
學校坐落在碉房山下野驢河邊秀麗到極致的草原上。兩頂帳房是由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提供的,裡面的地氈和矮桌以及鍋碗瓢盆等等生活用品是由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提供的,別的部落的頭人提供了一些牲畜,算是帳房寄宿學校的固定資產。學校的校長是誰呢?是父親。這是麥政委的意願,也是丹增活佛和頭人牧民們的意願,加上父親自己的意願,那就真正是天經地義了。學校的老師是誰呢?也是父親。父親還想請梅朵拉姆兼任教師,麥政委不同意。父親又想請李尼瑪做教師,麥政委還是不同意。父親問他為什麼不同意,麥政委說:「他們有他們的工作,學校的事兒你就先一個人承擔著吧。」學校的學生是誰呢?是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是光脊樑的巴俄秋珠,是十多個願意來這裡寄宿學習的西結古草原的孩子。
又有了一個美好的傳說:上阿媽草原的七個流浪塔娃,在西結古草原找到了家。那兒沒有讓他們害怕的骷髏鬼、吃心魔、奪魂女,那兒滿地生長著永遠吃不完的天堂果,那兒可以看見美麗吉祥的海生大雪山岡金措吉。西結古草原之外的人,聽了這樣一個傳說,心裡都有些向往時的癢癢。
獒王岡日森格一直在西結古寺裡養傷,藏醫尕宇陀和又回到寺院做了鐵棒喇嘛的藏扎西給了它無微不至的關懷。好像是它的委派,大黑獒那日曾經帶著領地狗來學校看望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父親。父親跟大黑獒那日說了很多話,然後摸摸它的肚子說:「不會是真的有了吧?」來的那天,大黑獒那日和所有領地狗朝著兩頂帳房之間狂吠了許久,算是一種警告吧:「老實點,別傷害了這裡的人。」兩頂帳房之間的空地上,無精打采地趴臥著眼下父親的另一個影子,那就是飲血王黨項羅剎。
飲血王黨項羅剎是父親用三匹馬輪換著從黨項大雪山馱到西結古來的。那時候它昏迷不醒,馱到這裡後的第三天它才醒來,一醒來就看到了父親。父親正在給它捋毛,它吼起來,它的喉嚨幾乎斷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但是它仍然煞有介事地狂吼著。在心裡,在渾身依然活躍著的細胞裡,它憤怒的狂吼就像雷鳴電閃。父親感覺到了,輕聲說著一些安慰的話,手並沒有停下,捋著它的鬣毛,又捋著它的背毛,一直捋到了它的腹毛上,捋了差不多一個時辰,然後在他憤怒而猜忌的眼光下給它換藥。藥是他從藏醫尕宇陀那裡要來的,每天都得換。換了藥又給它餵牛奶。牛奶是索朗旺堆頭人讓齊美管家派人給他送來的,每天都送。他捨不得喝,留給了飲血王黨項羅剎。父親知道它現在不能吃東西,只能喝一點牛奶。
牛奶一進入飲血王黨項羅剎的眼光,它就渾身抖了一下。它那個時候真渴啊,渴得它都想咬斷自己的舌頭,喝一口舌頭上的血。它看到父親拿著一個長木勺,從木盆裡舀了半勺牛奶,朝它嘴邊送過來,突然就意識到這一定是一個陰謀,人是不會仁慈到給它餵吃喂喝的,而且喂的是牛奶。它從來沒喝過牛奶,只見過送鬼人達赤喝牛奶,只用鼻子聞到過牛奶的味道,知道那是一種很香很甜的液體。它惡狠狠地盯著木勺,真想一口咬掉那只拿木勺的手,但是它動不了,它失血太多,連睜圓了眼睛看人都感到十分吃力。它忍著,把心中的仇恨通過空癟的血管分散到了週身,然後緊緊咬住了牙關:不喝。儘管幾乎就要渴死,但是它還是決定不喝。父親彷彿理解了它。父親最大的特點就是天生能夠理解狗尤其是藏獒。他說:「別以為這裡面有毒,沒有啊,我喝給你看看。」說著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後又把長木勺湊到了它嘴邊。它還是不喝。父親說:「如果你有能耐,你就自己喝吧。」他把盛牛奶的木盆端過來放到它眼前,然後過去抱起它的大頭,試圖讓它的嘴對準盆口。但是它的頭太重了,厚實的嘴唇剛一碰到盆沿,木盆就翻了過來,牛奶潑了它一頭一臉。它嚇了一跳:莫非這就是他的陰謀?他要用牛奶戲弄它?這個問題來不及考慮,牛奶就流進了它的嘴角,感覺甜甜的,爽爽的。它禁不住費力地伸出了舌頭,舔著不斷從鼻子上流下來的牛奶。
以後的幾天,飲血王黨項羅剎依然猜忌重重,拒絕父親用長木勺餵它。父親只好一滴一滴把牛奶滴進它嘴裡。滴一次就是很長時間,因為必須滴夠足以維持它生命的份量,況且牛奶裡還溶解著療傷的藥,那是絕對不能間斷的。父親說:「你真是白活了,連好人壞人、好心壞心都分不清楚,我能害你嗎,你這樣對待我?」飲血王黨項羅剎聽不懂這樣溫存的人話,只能感覺到這個一直陪伴著它的人跟送鬼人達赤不一樣。它完全不習慣也不喜歡這樣的不一樣,甚至也不喜歡他過多地靠近自己,總覺得人是很壞的,壞就壞在他要帶給你災難的時候,往往是一臉的笑容。虛偽奸詐、笑裡藏刀在它看來差不多就是人的代名詞。
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它預想中的災難並沒有出現。這個人一有時間就圍著它轉,捋毛,換藥,滴奶,坐在地上跟它嘮嘮叨叨地說話。換藥是疼痛的,新藥粉一撒上去,就讓它受傷的喉嚨疼得恨不得自己把自己的脖子咬斷。但這樣的疼痛很快就會過去,過去以後傷口就舒服多了。有一次,父親把一些滑膩的疙瘩硬是塞進了它的嘴裡,它暴怒地以為災難來臨了,殘酷的迫害已經開始。但是很快那些疙瘩化成了汁液,它咂了咂嘴:啊,酥油,是它聞到過和看到過卻從來沒吃過的香噴噴的酥油。自此,它每頓都能吃到硬塞進它嘴裡的酥油了。有一天父親驚呼起來:「它張開嘴啦,我一喂酥油它就張開嘴啦。」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光脊樑的巴俄秋珠以及別的學生都遠遠地看著。巴俄秋珠喊道:「它張開嘴是要吃你的。」父親驕傲地說:「能吃我的藏獒還沒有生出來呢。」也就是從這天開始,飲血王黨項羅剎解除了對長木勺的戒備,讓父親的滴奶變成了灌奶。
灌奶延續了兩天,飲血王黨項羅剎變得精神起來,可以直接把嘴湊到木盆裡喝牛奶了,喝著喝著就在木盆上咬出了一個口子。父親說:「你怎麼了?你對木盆也有仇恨啊?」說著就像一開始它無力做出反應時那樣順手摸了摸它的頭。它從鼻子裡嗚地呼出了一口氣,抬頭就咬,一牙挑開了父親手背上的皮肉。父親疼得直吸冷氣,連連甩著手,把冒出來的血甩到了它的嘴邊。它伸出舌頭有滋有味地舔著。父親一屁股坐到地上,捂著手說:「哎喲我的飲血王,難道你真的是一隻喂不熟的狗?」
光脊樑的巴俄秋珠迅速給父親拿來了一根支帳房的木棍。父親說:「幹什麼?你要讓我打它?」臉上有刀疤的孩子喊道:「不能打,它會記仇的。」父親回頭對刀疤說:「我知道,我知道。」他拿著木棍站了起來。飲血王黨項羅剎死盯著木棍,掙扎了一下,想站起來,但是沒有奏效。它齜牙咧嘴地吼著,用沙啞的走風漏氣的聲音讓父親感覺到了它那依然狂猛如風暴的仇恨的威力。它仇恨人,也仇恨同類,更仇恨棍棒,因為正是棍棒讓它成了仇恨的瘋魔狗,讓它在有生以來的時時刻刻都在為一件事情奮起著急,那就是宣洩仇恨。父親並不瞭解這一點,但他知道自己絕不能給一隻沉溺在憤怒中的藏獒提供任何洩憤的理由。他把木棍扔到地上,又一腳踢到了巴俄秋珠身邊,回過頭來對它說:「你以為我會打你嗎?棒打一隻不能動彈的狗算什麼本事。」說著固執地伸出那只帶傷的手,放在它頭上摸來摸去。
飲血王黨項羅剎覺得他要殺了它,它咬傷了這個人,這個人如果不加倍報復那就不是人了。它想他這樣摸來摸去肯定是為了找準下刀的地方,它再一次從鼻子裡響亮地呼出了一口氣,抬頭就咬。這一次父親躲開了,躲開後立馬又把手放在了它的頭上。就這樣它咬他躲地重複著,直到它疲累不堪,再也打不起精神來。父親在它的頭上一直摸著,摸得它有了絲絲舒服的感覺,漸漸放棄了猜度,享受地閉上了眼睛。父親包紮了自己受傷的手,並用這只包紮的手獎勵似的多給它餵了一些酥油。飲血王黨項羅剎大惑不解地想:他想幹什麼?他怎麼還能這樣?
有一天,藏醫尕宇陀來了,看了看飲血王黨項羅剎,又看了看被它咬成鋸齒的盛牛奶的木盆,告訴父親,這說明它的身體正在迅速恢復,它有了飢餓感,流食已經無法滿足它的需要,最好能給它喂炒麵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這樣它很快就能站起來了。父親說:「好啊,藥王喇嘛,就麻煩你給我找一些牛下水的肉糜來。」藏醫尕宇陀說:「牛下水的肉糜不難找,你讓巴俄秋珠去找索朗旺堆頭人就是了。索朗旺堆頭人一聽說是你的需要,什麼樣的東西都會給你的。我現在擔心的是,如果飲血王黨項羅剎站了起來,你怎麼能看住它,讓它不咬人不咬狗呢?」父親說:「我會約束它的。我就不信我天天餵它,它會不聽我的話。」
又有一天,依然裹著丹增活佛的絳紫色僧袍的李尼瑪來了。七個上阿媽草原的孩子在世代為仇的西結古草原得到了妥善安排,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連省裡都知道了,認為這是工作委員會進駐草原後出現的新氣象,通報表揚了西結古工作委員會。作為西工委代理主任的李尼瑪十分高興,專門來學校看望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就要離開的時候,他看到了站在地上惡狠狠地瞪著他的飲血王黨項羅剎,表情嚴肅地說:「它好了?這還得了?
它要是把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咬死咬傷了,我給上級怎麼交代?」父親說:「不會的,它現在還不能跑,不能撲,只能站起來踱踱步子。再說它對學校的孩子已經習慣了,不再用仇恨的眼光看他們了。」李尼瑪說:「不行,你必須把他拴起來,我去給你找鐵鏈子。」父親說:「找來鐵鏈子也沒用,它喉嚨的傷還沒有好,不能拴著它。」李尼瑪說:「那就把鐵鏈子拴在腰上。」父親說:「哪裡有在腰上拴狗的?」李尼瑪想了想說:「那就這樣吧,給它挖個深坑,讓它呆在坑裡不要上來。」父親說:「那跟坐地牢有什麼兩樣?你讓它坐了地牢,它還能不恨你?它必須呆在地面上,經常看到人,接觸到人,習慣了,就好了。」李尼瑪說:「什麼時候能習慣?等出了事兒就晚了,你趕緊想辦法,你要是想不出辦法,過幾天我找幾個牧民來把它處理掉。」李尼瑪轉身要走,父親一把拉住說:「你想幹什麼?什麼叫處理掉?」李尼瑪說:「就是讓它從這裡消失。」父親說:「那不行。」李尼瑪說:「怎麼不行?聽你的還是聽我的?」父親說:「你是代主任,當然要聽你的,但你也得通情達理啊。這樣吧,我給你講個故事,你聽了就會理解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父親的故事是這樣的:一個婦人坐在路邊,一邊抱著孩子餵奶,一邊吃著擺放在身邊的豐盛的食物。一隻飢餓的老狗走了過來,蹲在婦人面前,流著口水貪饞地望著食物。婦人看到這隻老狗又髒又醜,順手抓起一塊石頭扔了過去。老狗流著眼淚離開了婦人。這時一個牧人走來,對婦人說:你怎麼能這樣對待它呢?你難道不道,在你的前世,你阿爸為了救你的命,被強盜殺死了。這隻狗就是被強盜殺死的你的阿爸,而你懷裡的嬰兒,就是那個殺了你阿爸的強盜。
這個故事是父親在西結古寺養傷時藏扎西告訴他的。後來他知道,在青果阿媽草原,這是一個家喻戶曉的故事。這個故事裡有一種原始愛狗主義的色彩,是宗教理義中崇高的宿命精神的世俗體現,是人與狗的關係的經典詮釋。但李尼瑪硬是理解不了,瞪著父親說:「你是什麼意思?你是說飲血王黨項羅剎是你的阿爸?」父親愣了一下,認真地點點頭說:「很可能是我的阿爸,也很可能是你的阿爸。」李尼瑪哼了一聲說:「不要胡說八道。你說岡日森格前世是你的阿爸還差不多,說飲血王黨項羅剎是你的阿爸,那你就要承擔責任了。它是全草原都仇恨的一隻藏獒,沒有人不希望它死。你現在這麼護著它,不是要得罪草原上的頭人和牧民嗎?」父親說:「我就不信草原人都希望它死。至少藏醫尕宇陀和索朗旺堆頭人不希望它死。索朗旺堆頭人派人送來了那麼多牛下水的肉糜,難道他不知道吃了肉糜飲血王黨項羅剎就會重新強壯起來?」
父親不理西工委代理主任李尼瑪的茬,一如既往地給飲血王黨項羅剎捋毛,換藥,喂炒麵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不時地拍拍它的這兒,摸摸它的那兒,盡量增加和它呆在一起的時間。飲血王黨項羅剎雖然還是不習慣,但是它盡量容忍著,好幾次差一點張嘴咬傷父親,又很不情願地把齜出來的利牙收回去了。它覺得有一種法則正在身體內悄悄出現,那就是它不能見人就咬,世界上除了送鬼人達赤,似乎又有了一個不能以牙刀相向的人。這個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難道他的出現就是為了給它捋毛,換藥,餵食?難道他絲毫不存在別的目的?它深深地疑惑著,也常常回憶起以前的生活,黑屋、深坑、冰窖、絕望的蹦跳、不要命的撞牆、飢餓的半死狀態、瘋狂的撲咬。它對世界、物種、生命的仇恨就被那些發生在殘酷日子裡的殘酷事件一次次地強化著,最終變成了它的生命需要,它的一切。它從來不知道藏獒的感情和人的感情應該是一樣的,有恨也有愛。不,愛是什麼它不知道,如果非要它從自己的感情裡找到一點愛,那就是咬死對方以後喝對方的血。它的感情的蹺蹺板從來不是愛在一頭,恨在一頭,而是瘋狂在一頭,殘暴在一頭,天仇在一頭,地恨在一頭,無論哪一頭蹺起來,它唯一的舉動就是撲過去,撲過去,咬死它,咬死它。可是現在,另一種情況出現了,另一個人出現了。這個人是送鬼人達赤用棍棒和飢寒交迫的折磨告訴它必須一口咬死的人,但是它沒有咬死他,因為這個人用捋毛,換藥,餵食,撫摩,說話等等不可思議的舉動告訴它,藏獒的生活並不一定是你死我活、腥風血雨的生活,仇恨不是一切,完全不是。送鬼人達赤鑄造在它心裡的鐵定的仇恨法則,正在被一種它想不出的軟綿綿的東西悄悄溶化著。它莫名其妙,無法接受,卻又不能不接受。
它非常痛苦,似乎有一種巨大的力量正在強迫它接受一些完全不合習慣不合常規不合邏輯的東西,這些東西讓它痛苦得就像失去了心靈的主宰。為什麼會這樣?它想不明白。一個失去了主宰的藏獒,永遠想不明白心願有時候並不一定是心願,仇恨有時候並不一定是仇恨,撕咬有時候並不一定是撕咬。但一切它想不明白的,這個人似乎都明白。他明白飲血王黨項羅剎不僅是狐疑的、憤怒的、仇恨的,更是恐懼的。仇恨的根源是恐懼,是由送鬼人達赤深埋在骨血中意識裡的滔滔恐懼。而他要帶給它的,卻是絕對的安全和體貼,是它體驗過的所有恐懼的唯一反面。
選擇就在這個時候山峰一樣崛起在飲血王黨項羅剎的意識裡:是送鬼人達赤,還是父親?它痛苦地思考著,一會兒傾向前者,一會兒傾向後者,最後還是恐懼佔了上風。它恐懼地覺得如果它一如既往地遵從送鬼人達赤的意志安排自己的生活,也許就不會有太多的恐懼。因為送鬼人達赤的存在就是無處不在的大雪山的存在,峰巒聳峙,巍峨綿綿,而父親的存在像風像霧又像雨,總是輕飄飄的不知道應該落實到哪裡。輕飄飄的父親無微不至地關懷著一隻不打算接納他只打算繼續仇恨他的藏獒,他顯得懵懂無知,就像一個傻子。後來父親說:其實我不傻。我就是一個狗心理學家,知道它現在怎麼想,以後會怎麼想。沒有一成不變的想法,更沒有化解不開的仇恨,人和藏獒都一樣。
獒王岡日森格帶著大黑獒那日光顧這裡了。它的身體已經完全復原,無論是斷了的肋骨,還是爛了的胸脯和嘴臉,都跟從前沒什麼兩樣了。父親一見岡日森格就很緊張,橫擋在飲血王黨項羅剎面前說:「快去看看你原來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吧,別過來,千萬別過來。」飲血王黨項羅剎則憤恨地咆哮著——它已經可以像原來那樣咆哮了:這個差一點要了我的命的獅頭公獒,我一定要吃了它,吃了它。出乎意料的是,岡日森格見到飲血王黨項羅剎後顯得異常平靜,一點點仇恨的樣子也沒有,坦坦蕩蕩地坐到對方面前,任憑對方又叫又罵,它只取友善的眼神望過去。大黑獒那日則警惕地望著飲血王黨項羅剎,一副你只要撲過來我就撲過去的樣子。父親說:「好樣的岡日森格,你是來配合我的嗎?你真是比人聰明,至少比李尼瑪聰明十倍。」
這時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跑了過來,學校的許多孩子都跑了過來。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就去和他們玩。岡日森格站起來,挨個在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臉上舔了一遍,然後舔到了別的孩子臉上,舔到了光脊樑的巴俄秋珠臉上。巴俄秋珠咯咯地笑著,突然又使勁推開了。他還不習慣這樣的親熱,他的意識跟飲血王黨項羅剎有點雷同,忽上忽下的,就在岡日森格舔他的一瞬間,一會兒想到它是西結古草原的獒王,一會兒想到它來自仇家草原上阿媽。他生怕岡日森格再跟他親熱,轉身就跑,跑到了離飲血王黨項羅剎很近的地方。飲血王黨項羅剎咆哮了一聲,嚇得他趕緊再跑,跑到了大黑獒那日身邊。大黑獒那日瞪著飲血王黨項羅剎,用頭在巴俄秋珠腿上蹭了蹭,像是說:有我呢,別怕。
但是大黑獒那日馬上就要走了,因為岡日森格要走了。岡日森格知道自己現在是獒王,獒王的責任是重大的,大部分時間應該和領地狗群呆在一起。父親和孩子們戀戀不捨地送它們離去,互相一再地抱著,親著,讓飲血王黨項羅剎看傻了眼,迷惑得暫時忘記了仇恨:原來人與狗的關係還有這樣的,我怎麼沒見過也沒聽說過?它沒有咆哮,第一次望著兩隻同類遠去而沒有咆哮。
其實有一個更大的變化連飲血王黨項羅剎自己也沒有發現,那就是它沒有對著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撲咬。它是可以強掙著撲咬的,儘管速度和力量遠遠不及先前,但它的現狀絕不是它自己和父親理解的那樣:只能站起來踱踱步子,只能原地咆哮。可以撲咬而沒有撲咬,完全是無意識的從獸行到狗性的飛躍,是什麼法則起了作用,讓它在不自覺的狀態下完成了如此重要的一步?父親後來說,畢竟飲血王黨項羅剎是藏獒是狗,是狗就得按照狗的規律做狗,而不是按照野獸的規律做狗。
第二天岡日森格又來了,是獨自來的。它是來告訴父親:可能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你要做些防備。它朝著遠方叫了幾聲,又朝著飲血王黨項羅剎叫了幾聲,然後就匆匆而去。父親知道它是來說事兒的,但沒搞明白它要說什麼事兒,愣怔了片刻就去給飲血王黨項羅剎餵食了。
這天父親熬了牛骨湯,湯裡加進去了幾塊肉,他覺得這樣的食物比炒麵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更能使它盡快強壯起來。飲血王黨項羅剎狼吞虎嚥地吃著。父親看到肉塊大了點,怕它受傷的喉嚨嚥不下去,伸手從食盆裡拿起一塊肉,想給它撕碎,沒想到它張嘴就咬,毫不猶豫地把肉奪了回去。這是由送鬼人達赤培養起來的野獸的習性,進食的時候絕不允許有任何干擾,任何干擾尤其是伸到它嘴邊的手,在它看來都是來跟它搶食的。父親的手背——這只被它咬傷過的手再次被它的利牙劃破了,血頓時漫漶而下,流進了牛骨湯。但是父親並沒有放棄,父親的最大優點就是認準了的事情絕不輕易放棄。他毫不妥協地再次伸出了手,拿起了那塊被它奪回食盆的肉。它的反應還是張嘴就咬,但是沒咬上,父親並沒有躲閃,但它就是沒咬上。是它的撕咬能力不靈了,還是它有意沒咬上?父親考慮著這個問題,用那只血淋淋的手,把肉一點一點地撕下來,一點一點地餵它。它毫不客氣地吃著肉,吃到最後,奇跡突然發生了:它伸出了舌頭,舔了一下父親的傷口。父親以為它是貪饞那上面的血,就說:「沒多少血你就別舔了。」但是它還在舔,舔乾了所有的血跡它還在舔。父親恍然明白了:它是在幫他療傷,是在懺悔。他激動地抱住它的頭說:「這就對了,你得學會感動,也得學會讓別人感動。你要學的東西太多太多了。」
丹增活佛、索朗旺堆頭人和齊美管家以及李尼瑪來了。這是四個居住在西結古的重要人物,他們的到來讓父親明白了來去匆匆的岡日森格想要告訴他什麼。李尼瑪神情緊張地說:「送鬼人達赤來了,有人看見他出現在西結古。」父親說:「他來就來唄,你們緊張什麼?」李尼瑪說:「我們擔心的是飲血王黨項羅剎,它可不能再次落到送鬼人達赤手裡。我跟丹增活佛、索朗頭人商量了一下,準備把飲血王黨項羅剎處理掉,絕了這條禍根。」父親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用藏話問道:「你們是不是想殺了它?」丹增活佛和索朗旺堆頭人都點了點頭。父親說:「那不行,那你們就先殺了我吧。」李尼瑪黑著臉說:「你要知道,一旦飲血王黨項羅剎回到送鬼人達赤手裡,岡日森格就不會安寧,西結古的領地狗也不會安寧,復仇的怒火又會燒起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很可能又要逃來逃去,我們進一步杜絕部落爭鬥、平息草原矛盾、化解仇恨、消除歷史遺留問題的工作就不好開展了。」父親說:「這些都是大道理,我不聽。丹增活佛,你是我尊敬的佛爺,你怎麼也同意殺了這只藏獒啊?」齊美管家說:「它不是藏獒,它是飲血王,是羅剎,是鬼,是送鬼人達赤的毒劍,是魔鬼的寄魂物。送鬼人達赤會把它帶走的,帶走就完了,就不知還要害死多少狗,多少人了。」父親問道:「丹增活佛,這也是你的意思嗎?」丹增活佛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父親又說:「我不會讓送鬼人達赤帶走的,我會好好看著它。」李尼瑪說:「你看不住,它咬死的首先是你。」父親喊起來:「絕對不會。」
父親的喊聲牽動了飲血王黨項羅剎,它慢騰騰走了過來,盯著李尼瑪,陰惡的眼睛就像金子一樣閃耀著。李尼瑪不禁打了個寒顫,後退了幾步。氣氛頓時有些緊張。父親趕緊走過去攔住了它。丹增活佛和索朗旺堆頭人以及齊美管家默默地盯視著飲血王黨項羅剎,好像要從這種盯視中堅定他們殺了它的決心。突然丹增活佛轉身走了,他一句話沒說就走了,好像他來這裡並沒有打算一定要說服父親。索朗旺堆頭人和齊美管家也跟著走了。李尼瑪晚走了一步,告訴父親:「我們不是來徵求你的意見的,而是來通知你的,一旦有部落騎手來這裡準備用槍打死它,或者領地狗群來這裡準備咬死它,你可千萬不要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父親沒有吭聲,心裡說:「誰是親者?誰是仇者?不是說團結光榮,糾紛恥辱嗎?怎麼還分這個?」
他們一走,父親的擔憂就像沉悶的黃昏一樣來到了心裡,越來越暗,越來越重了。他早早地把他的學生趕進了帳房,讓他們趕快睡覺,自己搬著鋪蓋來到了飲血王黨項羅剎身邊。他決定從這天晚上開始,和飲血王黨項羅剎睡在一起,一來他要看住它,不能讓送鬼人達赤把它帶走;二來他要向李尼瑪證明它不會咬死他,即使他死屍一樣躺在它身邊它也不可能把牙刀對準他的脖子。他把羊皮褥子一鋪,把羊皮大衣一蓋就躺下了。
飲血王黨項羅剎先是很奇怪,接著就很生氣:從來沒有人敢於睡在它身邊,這個人居然無所顧忌地睡下了,如果不是對它的蔑視,那就一定是對它的誤解。他肯定誤解了它的意思,它從來沒想過要如此這般地跟他親近,它想的最多的是什麼時候撲咬他,什麼時候擺脫他。擺脫也許是離開,也許是讓這個人在它眼中永遠消失,那就是吃掉他。它的全部耐心似乎就是為了等待一個最最適合吃掉他的機會,這個機會莫非已經來到了眼前?
它看到天黑了,這個人睡了,而且閉上了眼睛。它緊張不安地圍繞著他轉來轉去,好像在尋找下口的地方。笨蛋,下口的地方還需要尋找嗎?喉嚨就在眼前,就在月光底下放肆地挑逗著它嗜血的慾望,它於嗎要轉來轉去,猶豫不決?它停下了,不轉了,把鼻子湊了過去,聞了聞,突然張開了嘴,牙刀飛進而出。
父親靜靜地躺著,他其實根本就沒有睡著,而且知道飲血王黨項羅剎的眼睛已經盯上他那不堪一擊的喉嚨,知道它的鼻子湊了過來,大嘴已經張開,牙刀正在飛出。但是他仍然靜靜地躺著,連眼皮也沒有眨動一下。這就是父親的素質,他知道如果這個時候他突然翻身躲開,或者稍有反抗的舉動,那就完了,它會不假思索地一口咬住他的喉嚨。他讓它有時間思索,讓它張開血盆大口的速度慢了一點,飛出牙刀的速度也慢了一點,這兩個「慢」換來了一個快,那就是讓它飛快地跳了起來。
父親成功了,父親感化飲血王黨項羅剎的成功,在它的這一跳中顯得輝煌而不朽。愛與人性的力量,穿透了生命的迷霧,在適者生存的定律面前,架起了德行與道義的標桿。張開的大嘴朝向了月亮,飛出的牙刀舉向了月亮。月亮下面站著一個偷偷摸摸走來的人,這個人想把飲血王黨項羅剎悄悄帶走。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只由他一手打造的仇恨的利器會撲向自己,會把牙刀直接插入他的脖子兩側,速度之快,在飲血王黨項羅剎的撲咬史上從來沒有過。偷偷摸摸走來的人都沒有來得及慘叫一聲就倒了下去,就被飲血王黨項羅剎咬斷了生命的氣息。
父親吃驚地坐了起來,看到眼前的情形後,禁不住異常驚歎和抒情地「啊」了一聲。父親後來說,那是所有詩人加起來才能發出的驚歎和抒情,寫在紙上,就是:啊,藏獒。
飲血王黨項羅剎繼續撕咬著,直到把那人的脖子咬斷。它這時一定想起了過去那些非人的折磨,而這些折磨一瞬問變成了一個恐懼的形象,那就是送鬼人達赤。儘管送鬼人達赤的存在就像黨項大雪山一樣沉重而實在,但飲血王黨項羅剎還是做出了反叛的選擇。因為愛與友善的力量已經慢慢地堅實起來,讓它開始在選擇中仇恨,而不是像過去那樣毫無選擇地仇恨一切。
父親站起來,呆呆地立著,抬頭看了看前面,突然激動地大喊一聲:「岡日森格。」
岡日森格帶著領地狗群從遠方跑來。它們是聞到某種異樣的氣息後趕來保護父親的。但是它們來晚了,父親已經不需要保護了。那個在它們看來一定會跟著舊主人送鬼人達赤加害父親的飲血王黨項羅剎,已經走向了它的名字的反面,它不是飲血王,不是,不是黨項羅剎,不是。它就是一隻正常的藏獒,懂得恨,也懂得愛,懂得戰鬥,也懂得感恩。
岡日森格帶著領地狗連夜把丹增活佛、索朗旺堆頭人和齊美管家以及李尼瑪叫到了父親的學校。當他們看到被飲血王黨項羅剎咬死的送鬼人達赤的屍體後,吃驚得就像看到了狗變成人的奇跡。除了丹增活佛,他好像早就預感到會有這一天,用他少有的燦爛的笑容望著父親,大膽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飲血王黨項羅剎的頭。飲血王黨項羅剎沒有拒絕,或者說它顧不上拒絕,它警惕地望著面前以岡日森格為首的一大群領地狗,做出了撲咬的樣子,又做出了咆哮的樣子。但是它最終既沒有撲咬,也沒有咆哮,而是尋找主心骨似的靠在了父親的腿上。父親蹲下來,抱住了飲血王黨項羅剎的頭,對岡日森格說:「你過來啊,過來舔舔它,它是你的新夥伴。」岡日森格觀察著飲血王黨項羅剎的反應,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