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皎潔的月光傾灑而下。也沒有灑透牆一樣圍堵在遠方的黑暗。有一些人在黑暗中快速移動,有一些人依然逗留在魔力圖的大帳房前。逗留在那裡的人再一次坐在了草地上,表情沉重而嚴肅地說著話。
父親把傷痕纍纍的岡日森格和心疼地給它舔著傷口的大黑獒那日帶在身邊,有意無意地撫摩著它們說:「獒王用它的死給草原帶來了和平的福音,就憑這一點,我們也應該感謝獒王,對得起獒王。放了吧,你們把藏扎西現在就放了吧,同時也取消把他逐出西結古寺和貶為流浪漢的決定,還有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不僅不能砍手,還要給他們來去西結古草原的自由。」麥政委欣賞地看著父親,點著頭說:「對,這些事情都應該一次性解決。」齊美管家剛翻譯完,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就搶先說:「那當然那當然,草原上的人說話是算數的,大格列頭人,你說呢?」大格列沉默了半晌,傷感地說:「獒王沒死的時候我說得太多了,現在它已經死了,我還能說什麼?」父親用同樣傷感的口氣說:「獒王是升天去了,你就當是好事兒,還是說說吧。」大格列頭人說:「看來岡日森格的前世真的是一隻阿尼瑪卿的雪山獅子,我見過的猛獒多了,從來沒見過它這麼會打會鬥的,連我們部落的戰神牧馬鶴也在向著它了,那就聽神的吧。」說罷他回頭衝著月色喊起來,「嘉瑪措,嘉瑪措,你在哪裡啊我們的強盜嘉瑪措?」
強盜嘉瑪措沒有出現。當大格列頭人的聲音傳向遠方的時候,一個騎手飛奔而來。
騎手跳下馬背說:「走了走了,強盜嘉瑪措已經離開這裡了。」大格列頭人問道:「他去哪裡了?是不是獒王的死讓他傷心了,他去給礱寶山神和礱寶澤戰神哭訴去了?你去告訴他,他是偉大的強盜,他如果能夠學會岡日森格的打鬥本領,他就會更加偉大。」騎手說:「我不知道強盜去了哪裡,我已經追不上他了。」大格列頭人說:「那就算了吧,你現在去把藏扎西帶到這裡來,讓他感謝神奇的岡日森格,感謝把神奇帶到西結古草原的這幾個外來的漢人。」騎手說:「恐怕不能了,強盜嘉瑪措帶著十個騎手已經把藏扎西綁走了。」大格列頭人忽地站了起來。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也站了起來。
大格列頭人著急地揮著手喊道:「快去快去,追。不,把所有的騎手都給我叫來。」騎手們很快來了,訓練有素地在頭人面前排成了隊。大格列頭人憂心忡忡地說:「我們的承諾是山,說出去的話就是射出去的箭,怎麼可以反悔呢?不講信用的不是人,是狼,人身狼心的人,怎麼還能見人呢?羞死了,羞死了。雖然復仇是天經地義的,但我們的祖先說了,在一切之上的,是神,在一切之下的,是人。人是神奴,必須服從神的旨意。神說了,冤有頭,債有主,我們要砍掉的不是藏扎西的手。騎手們,我拜託你們了,趕快把不知輕重的強盜嘉瑪措給我找回來,趕快把藏扎西給我請回來。藏扎西原來是西結古寺的鐵棒喇嘛,曾經幫助過岡日森格,如今岡日森格勝利了,他說不定又要成為鐵棒喇嘛了,我們怎麼能得罪鐵棒喇嘛呢?去啊,快去啊。」馬蹄疾響,騎手們出發了。
一夜無眠。在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的魔力圖大帳房裡,父親和麥政委及其部下都守衛在岡日森格身邊,因為麥政委突然有了一種擔憂:既然牧馬鶴部落的強盜嘉瑪措不服氣,他會不會悄悄摸進來暗算岡日森格呢?守衛在岡日森格身邊的還有大黑獒那日,它堅持不懈地舔著岡日森格的傷口,舔得癱臥在地的岡日森格似乎沒有了痛苦,漸漸睡著了。
午夜時分,大黑獒那日突然聞到了什麼,跑出帳房,和銜恨而來圖謀報復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打了起來。它們的打架往往是不分勝負的,做小狗的時候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打了幾下,互相略有皮肉的損傷,覺得這樣的交鋒好沒意思,就斷然分開了。大黑獒果日知道報復岡日森格是不可能的,只好銜恨而去,臥倒在獒王虎頭雪獒身邊,一邊默默流著淚,一邊舔著獒王那白雪皚皚的高貴而蓬鬆的獒毛,一直到天亮。
黑頸鶴的嗚叫嘹亮地響起來,新生的太陽悲慘地照耀著舊有的大地。大地上的藏獒之王虎頭雪獒已不再迎著太陽健步奔跑了,它的靈魂已經升天,現在,骨肉也要升天了。當一群天使和厲神渾然一體的禿鷲望見牧馬鶴部落的牧人點燃的桑煙,君臨這裡時,守了一夜的大黑獒果日最後一次舔了舔獒王的鼻子和被岡日森格撕爛的喉嚨,慟哭著離開了那裡。它要回到西結古去了,要告訴那兒的領地狗群:獒王死了。
禿鷲們沒有馬上吃掉獒王虎頭雪獒,因為有幾隻禿鷲飛來這裡時,看到地面上有一隻老公獒正在往這裡奔跑,那是失魂落魄、如喪考妣的奔跑,一看就知道是來奔喪來弔唁的。它們耐心地等著,一直等著。
大約中午的時候,牧馬鶴部落的魔力圖大帳房前,出現了灰色老公獒的身影。它是一路跑來的,累得一搖三擺,幾欲倒地。它沿著氣味的牽引直奔過去,穿過禿鷲讓開的甬道,悄悄地趴在了獒王虎頭雪獒威風依舊的屍體前。什麼聲音也沒有,連喘氣的微響都消隱在時間背後了。這是椎心泣血,悲痛到無以復加的表示。這樣過了很久,灰色老公獒說:獒王啊,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死了,我一路跑來就是不相信你已經死了。說著它站起來,發出了聲音。它號著,吠著,嗚著,叫著,顫聲嗚咽著,抑揚頓挫著,這是它老淚縱橫的哭聲,直哭得遠遠看著它的人也都流下了眼淚。父親揉著眼睛說:「真沒想到,藏獒跟人是一樣的。」麥政委感動地說:「不一樣,它們比人更實在。人會這樣哭嗎?人的哭很多時候是假的,尤其是哭喪。」
灰色老公獒哭夠了,走過來憤懣地望著父親和麥政委,望著他們身後的魔力圖大帳房。它知道咬死了獒王的仇狗岡日森格就在大帳房裡,它想衝進去跟它拚個你死我活,但面前的這些外來人,這些仇狗的朋友以保護人的身份緊緊把守在大帳房的門口。它恨他們,恨得咬牙切齒,但又毫無辦法,仇狗的朋友旁邊還有許多牧馬鶴部落的人,作為領地狗,它知道在牧馬鶴部落的領地上,沒有牧馬鶴人的指令,它不能隨便撕咬外來人。它轉過身去,最後望了一眼獒王虎頭雪獒,看到忍著飢餓等了它半天的禿鷲們已經開始清理屍體,便像小狗一樣嗚嗚地哭著,走了。
自主任白瑪烏金沒想到奔跑的馬蹄會一下踩進鼢鼠的洞穴,馬一頭栽倒在地,把他高高地拋了出去。幸虧草原是軟綿的,只蹭破了臉上手上的皮而沒有摔傷骨頭。馬的傷害比較嚴重,腿雖然沒斷,但兩條前腿膝蓋上的骨頭都露了出來,只能牽著不能騎著了。
白主任牽著馬急三趕四地往前走,走著走著馬就停下了,怎麼拽也拽不動。他使勁拽了一下,馬突然瞪起眼睛,揚頭朝後一甩,反而把他拽了過去。他拍著馬脖子問道:「走不動了嗎?」馬的回答是驚恐地長嘶一聲,回身就走。這時白主任突然聽到一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從後面傳來,扭頭一看,不禁怪叫一聲:「哎喲媽呀。」就見一頭藏馬熊從容而來,離他只有十步遠了。馬掙脫了他的拽拉,瘸著拐著逃命去了。白主任驚慌失措地木在那裡,方寸大亂,不知道怎麼辦好。
藏馬熊還在呼哧呼哧朝前走,龐大的黑色軀體上一對火球一樣的眼睛正燃燒著吃人的慾火,嘴越張越大,舌頭越吐越長,朝裡彎曲的牙齒就像鋼刀一樣一根一根地豎立著。白主任本能地朝後退去,腳碰到了一堆鼢鼠挖出來的土丘,突然坐倒在地上。他爬起來就跑,發現已經跑不了了,一隻比藏馬熊小不了多少的灰色藏獒橫擋在他面前。
灰色老公獒的出現干擾了藏馬熊的注意力,就要撲過去的它突然又停下了。它望著人和藏獒,眼睛裡充滿了好奇。它是一頭年輕的母熊,雖然經驗不多,但也知道狗是幫助人的,尤其是藏獒,會在人遇到危險時拼了命地保護人。但面前的情形卻有些不同,藏獒凶狠的眼睛並沒有盯住它藏馬熊而是盯住了人,好像人才是它真正的敵手而它藏馬熊根本就算不了什麼。藏馬熊瞇縫起眼研究著人和狗的關係,看到藏獒已經開始向人進逼,
不禁叫了一聲:不好,我發現的食物就要讓藏獒得到了。藏馬熊快步朝人走去。
後面是進逼而來的藏馬熊,前面是同樣進逼而來的灰色老公獒。白主任傻了:「別別別,別這樣,你不認識我呀?我住在西結古的牛糞碉房裡,我是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主任,我有一個藏族名字叫白瑪烏金。」說著手伸向腰窩,想把槍掏出來,突然意識到那樣會更加激怒藏獒,就又罷了。
灰色老公獒呼嚕嚕地悶叫著,用眼睛裡陰毒的仇恨之光告訴對方:正因為我認識你,我才不能放過你,我必須咬死你。這裡荒無人煙,除了你,沒有人知道是我咬死了你。灰色老公獒是弔唁了獒王后返回西結古的路上碰到藏馬熊也碰到白主任的。它知道豺狼成性的岡日森格是外來人帶到西結古草原的,獒王之死的血債不僅要記在岡日森格頭上,也要記在這些外來人頭上。岡日森格是來自上阿媽草原的仇家,袒護和幫助上阿媽仇家的人自然也是仇家,不咬死仇家咬死誰啊?但是且慢,前面還有一頭藏馬熊,藏馬熊要幹什麼?難道它也要吃掉這個人?是啊,它肯定要吃掉這個人,它已經走過來了,離人已經很近很近了,站起來一扇就能扇他個稀巴爛了:那麼我呢?我就不要撕咬了吧,把這頓美餐讓給藏馬熊吧,反正我又不吃人,我就是為了報仇,借刀殺人不是更好嗎?
灰色老公獒不再逼進了,獰笑著,把它的居心叵測毫不隱瞞地表現在了眼色中。它現在既可以幫助人打敗野獸,也可以幫助野獸吃掉人。它得意地選擇了後者,因為它滿腦子都是獒王之死的慘痛和為獒王報仇的衝動,它要用縱容藏馬熊吃掉外來人的辦法,不費吹灰之力地實現報仇的目的。它安靜地臥了下來,望著它一生都在拚命撕咬,它的祖祖輩輩一直都在發憤撕咬的藏馬熊,謙遜禮讓地晃了晃頭,覺得還不夠明確,又讚許地搖了搖尾巴,催促道:快啊,你看他正在掏槍,你怎麼還愣著?
似乎真的有了一種默契,藏馬熊立刻炫耀高大似的站了起來,猛吼一聲撲向了人,巨大的熊掌眼看就要扇在白主任身上了。白主任一聲慘叫,舉著槍,來不及讓子彈上膛,就癱軟在了藏馬熊巨大的陰影裡。但就在這時,灰色老公獒一躍而起,就像一把「具魔力」的飛刀,插向了毫無防備的藏馬熊的肚腹。肚腹頃刻爛了,血和腸子噴出來了。灰色老公獒把聚攢在身上的所有仇恨全部發洩在了這一次撲咬上,而撲咬的對象卻是一頭跟咬死獒王的岡日森格毫無瓜葛的藏馬熊。
藏馬熊狂叫一聲,一掌扇歪了灰色老公獒,巨大的身體傾頹而下,壓在了對方身上,又一口接一口地咬著對方所有能咬到的地方。灰色老公獒滿身都是冒血的口子,已是疼痛難忍,死就在眼前了。但視死如歸的灰色老公獒是不會因為自己受到重創而後退的,寶刀未老的利牙依然沒有離開藏馬熊的肚腹,依然瘋狂地切割著,掏挖著。腸子出來了,不是一根,是全部。力氣用盡了,不是一方,是雙方。終於,灰色老公獒和藏馬熊一起倒在了地上,誰也做不出任何劇烈撕咬的動作了。
搏殺來得猛烈,去得迅速,突然就平靜了。
藏馬熊痛苦地蜷起身子,一陣陣地粗喘著,痙攣著,眼看就要不行了。渾身血污的灰色老公獒掙扎著站了起來,望了一眼就要死去的藏馬熊,朝前走去,沒走幾步,就慢騰騰地倒了下去,從此起不來了。
白主任白瑪烏金跳了過去,蹲在了灰色老公獒的身邊。灰色老公獒望著他,渾濁的眼睛裡昕有的仇恨似乎都已經散盡了。白主任跪了下來,咿咿唔唔地說:「你不能死啊,你救了我的命,你千萬不能死啊。」灰色老公獒不聽他的話,過了一會兒就閉上了眼睛。死前它說:獒王啊,原諒我不能為你報仇,原諒我不能幫助野獸只能幫助人,因為我是狗。
白主任好不容易找到了驚魂未定的馬,四下裡一看,已經離西結古不遠了,也就是說他無意中又回來了。他想換一匹馬再走,便朝碉房山走去。
誰也沒想到他會回來,至少李尼瑪和梅朵拉姆沒有想到,所以當白主任從牛糞碉房的窗戶裡望見他們兩個時,他們兩個依然擁抱在一起,而且是赤裸裸的擁抱。自主任沒想到他會看到這一幕,他是敲了門的,敲門不開,就順眼朝窗戶裡望去。他是個大個子,窗戶的下沿正好對著他的鼻子,而裡面的人以為敲門的又是巴俄秋珠,巴俄秋珠一直在用胡亂敲門的辦法干擾著他想像中的李尼瑪對心中的仙女梅朵拉姆的欺負。李尼瑪抱定了
不開門的決心,也不允許梅朵拉姆在敲門聲的催促下把衣服穿起來。巴俄秋珠畢竟是個孩子,李尼瑪是說不重視就不重視的。按理說,梅朵拉姆不應該在這種時候在這個地方脫衣解帶,她心裡不是極其地不願意嗎?但當李尼瑪這個剛剛從領地狗帶給他的驚怕中恢復過來的自覺丟盡了臉的男人,像報復領地狗,像撿回臉面那樣,比平時勇猛十倍地抱住她,強迫她的時候,她反抗和掙扎的力量並沒有超過他強迫的力量:她也不想用喊聲招來別人,因為那樣李尼瑪就完了,自己也洗不乾淨了?更重要的是,作為善良的同情心十足的仙女,她還必須面對哀求,她內心柔弱的防線最終被他苦苦哀求的潮水淹沒了,她的同情心在關鍵的時刻變成了李尼瑪的幫兇。再說又不是第一次,有個幾乎是真理的俗話就像梅朵拉姆和李尼瑪一樣赤裸裸地說: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白主任愣住了,悄悄地看著,不知道怎麼辦好。他完全沒想到他們會是這樣,覺得干涉了不對,不干涉也不對。他甚至都不如巴俄秋珠來得果斷,巴俄秋珠已經猜測到自主任為什麼會愣在窗口,想著美麗的仙女梅朵拉姆正在遭受李尼瑪的羞辱,就大聲喊起來:「達赤來了,達赤來了,送鬼人達赤來了,飲血王黨項羅剎不咬人了,十八老虎虛空丸吃上了。」這聲音從下面衝上來,如雷貫耳,嚇得白主任渾身一陣顫動,低頭一看,這孩子居然就在自己腳下。他厲聲呵斥:「你在這裡幹什麼?」巴俄秋珠再次喊道:「送鬼人達赤來了,飲血王黨項羅剎不咬人了,十八老虎虛空丸吃上了。」這是他剛剛知道的一個秘密,為了保護梅朵拉姆,他突然說了出來,希望能把裡面的李尼瑪嚇住。遺憾的是裡面的人和外面的白主任都沒有聽懂,更不可能知道這秘密裡頭隱藏著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行蹤,他只是覺得有些詞彙從這孩子嘴裡吐出來有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力量,就說:「去去去去去。」
巴俄秋珠轉身跑下了石階,跑向了野驢河。自主任奇怪地望著他,來到牛糞碉房前的草坡上,把鞍韉從自己受傷的馬上換到正在吃草的李尼瑪的馬上,騎上去,快快地走了。
一路都是迷茫:他們兩個什麼時候搞到一起的?我怎麼一點也沒看出來?我也是個單身漢,怎麼就沒想到可以把同事當成愛人呢?嗨,晚了,來不及了,人家已經搶先佔領陣地了。好個李尼瑪,在這方面居然比我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