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尼瑪丟掉了懷抱裡的衣物,不要命地往回跑去。他的腿依然有點軟,摔倒了好幾次,但每次他都能很快爬起來再跑。這是為了逃命,為了生物本能的求生需要,但無意中也是為了承擔生還者的責任。他不知道開槍打死一隻藏獒的具體後果是什麼,只知道這在草原上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自己的錯誤也是非常大的錯誤。他急切地想見到白主任白瑪烏金,想告訴他自己終於沒有被西結古的領地狗咬死,是藏扎西救了他;還想從白主任那裡知道開槍打死藏獒這件事情到底會怎麼樣,雖然草原上的人愛狗如子,在他們眼裡狗命和人命是平等的,但總不至於殺狗償命吧?
牛糞碉房裡,白主任白瑪烏金的臉驟然綠了。在草原上人一生氣,臉就會變成綠的。這是因為空氣和地氣都是綠的,人生出來的氣也是綠的。白主任綠著臉在碉房裡急速踱著步子,突然停下來說:「就算槍是我允許你帶的,可我並沒有讓你開槍啊,我說了沒說,讓你嚇唬嚇唬就行了,不要真的開槍,說了沒說?既然說了,你為什麼不照著我說的做?」李尼瑪說:「我太緊張了,想不了那麼多。再說它們也太不講理了,它們是群魔鬼,我要是不開槍它們就會咬死我。』白主任說:「那也不能開槍,你首先要擺正個人和全局的關係。你知道不知道,在草原上,打死一隻狗很可能就會釀成一場戰爭。萬一局面變得不可收拾,這個責任誰來承擔?我承擔不起,你也承擔不起。你說,現在到底怎麼辦?」
李尼瑪坐在地氈上,低著頭,兩手揪住自己的頭髮,後悔得直吸冷氣。他並不是後悔自己開了槍,他覺得在那種群狗圍攻的情況下,他沒有別的選擇,除非他希望人家把他咬死。他是後悔他跟梅朵拉姆的事情,如果沒有那天他對她的強迫,就不會丟失自己的衣服而穿上齊美管家的衣服從而導致今天的開槍事件,也就不會有領地狗群見他就咬的情形出現——真是奇了怪了,我跟這些狗這些藏獒怎麼就一點緣分也沒有,我並沒有得罪它們,它們怎麼就老是跟我過不去?
白主任說:「沒主意了是吧?老實說,出了這種事,我也沒辦法,現在就看人家的態度了。走吧,我帶著你去找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一方面賠禮道歉,一方面希望他能說服西結古草原的其他頭人饒了你。如果饒不了你,那我就只好向上級匯報了。你要做好一切準備,什麼可能都會發生。」李尼瑪抬起頭吃驚地望著他,結結巴巴地問道:「如果他們饒不了我,你會不會把我交給部落聯盟會議處理?我是不是就不能跟你回來了?」自主任歎口氣說:「走吧,咱們騎著馬去,事情到了這一步,那就要死不怕鬼不怕了,我會盡最大努力挽救你,頂著,我和你一起頂著。」
然而,李尼瑪已是寸步難行了。他跟著白主任剛走下牛糞碉房的石階,就被追蹤而來的灰色老公獒碰了個正著。好像老公獒早就算計好他會在這個時候出來,一秒不差地把他堵擋在了石階前徘徊著幾匹馬的草坡上。
畢竟薑還是老的辣,經驗豐富的灰色老公獒已經意識到只要李尼瑪再次出現在原野上,就一定會是騎著馬的。它不能讓他騎在馬上,馬的奔跑會讓藏獒生氣,因為即使是能和豹子賽跑的藏獒也不能毫不費力地追上馬。萬一亡命者的馬是一匹勁力十足的好馬,說不定就會跑出西結古草原而讓俠肝義膽的領地狗失去為鐵包金公獒復仇的機會。這是絕對不可以的,只要豪烈而老辣的灰色老公獒還活著,李尼瑪就別想騎到任何一匹馬上。不僅如此,老公獒還機智地把白主任和李尼瑪分開了。它知道一定會保護李尼瑪的白主任是不能咬的,白主任是外來人的頭,他沒有冒犯西結古草原的任何一個人一隻藏獒,藏獒就沒有理由去撕咬他。而藏獒的撕咬絕對是需要理由的,它們信奉的原則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而不是以牙還嘴以血還水。
灰色老公獒站在自主任和李尼瑪之間,無聲地張牙舞爪著,迫使李尼瑪急忙朝後退去,一直退上台階,退到牛糞碉房裡去了。當門從裡面砰的一聲關死的時候,灰色老公獒做了這樣一個決定:我就守在門口,看你出來不出來,只要你出來,我就一口咬死你。與此同時,白主任白瑪烏金也做了一個決定:還是我一個人去找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吧,我代表西工委向他賠禮道歉,他還能不接受?非要處罰就處罰我好了,我料想他們也不敢把我怎麼樣,死者再重要也是狗,這跟打死人畢竟是不一樣的,況且是為了自衛,我們總不能面對野獸的血盆大口而不做任何反抗吧?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嘛。這些不可一世的領地狗,霸道得有點過分了,說咬誰就咬誰。白主任看到許多壯實陰冷的藏獒陸陸續續跑來圍住了牛糞碉房,就喊了一聲:「把門閂好,千萬別出來,等我的消息。」
白主任白瑪烏金在草坡上拉住一匹棗紅馬,搭上鞍韉,騎上去飛快地走了。他要去草原連接著昂拉雪山的灌木林會見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沒走多遠,突然望見迎面走來一隊人馬,走近了一看,中間一個為首的,正是索朗旺堆。
索朗旺堆身邊是齊美管家,身後是牧人仁欽次旦和幾個騎手。他們要去仁欽次旦家的牧場,去看看神勇傳奇的雪山獅子岡日森格和跟它在一起的幾個來路不明的漢人。索朗旺堆頭人和齊美管家都很奇怪:岡日森格為什麼要跑到那裡去,那幾個漢人又是誰,是不是上阿媽草原的來犯者?那裡是高山草場,是野驢河部落祖先領地的南部邊界,是邊界就意味著搶奪,搶奪稍微一蔓延就是戰爭。現在戰爭雖然還沒有發生,但在以往的邊界戰爭中立下汗馬功勞,且一口氣咬死過五匹荒原大狼的牧羊狗棗紅公獒,卻已經被岡日森格送上了西天。索朗旺堆頭人搖晃著手中菩薩像骷髏冠金剛橛形狀的嘛呢輪,略微一想,就覺得凶悍蠻野的棗紅公獒在這個時候被咬死,一定預示著什麼。到底預示著什麼?他一時想不明白,他得親自去視察一番了。
索朗旺堆頭人一見白主任,立刻滾鞍下馬,彎著腰向他問候。問候的話沒說完,就見白主任已經牽馬來到跟前,同樣也是彎腰致意。索朗旺堆說:「我正在想,是不是應該去找找白主任白瑪烏金呢?想到你了,你就來了,真是獅子跟著獅子湊,藏獒跟著藏獒走,是草原的神明把我們牽連到一起了。」齊美管家把他的話翻譯了出來,白主任心裡一驚:莫非他已經知道李尼瑪開槍打死藏獒的事兒,是來向我們問罪的?趕緊說:「既然是神明的牽連,可見我們早就是朋友是兄弟了。」索朗旺堆說:「那當然,那當然。就因為是朋友我才想到了你嘛,我想和朋友一起去高山草場仁欽次旦的帳房,喝那裡的奶茶吃那裡的手抓。」白主任納悶了:「去高山草場喝茶吃肉?莫非那裡的奶茶和手抓格外鮮美?」齊美管家看到頭人索朗旺堆在朝自己點頭,就盡其所知地把原因說了出來。
白主任聽著,丟開了岡日森格咬死棗紅公獒的事兒,趕緊打聽那幾個漢人是幹什麼的。齊美管家說:「就是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我們才要去看看嘛。」白主任說:「模樣呢?他們的模樣是什麼?」齊美管家又回頭向牧人仁欽次旦詢問,然後告訴了白主任。自主任一聽就明白:肯定是多獼總部的人。多獼總部的人來到了西結古草原,為什麼不來找我?為什麼會和岡日森格在一起?是不是漢扎西又回來了?因為在漢人裡頭只有漢扎西才能親近岡日森格。白主任說:「那我是一定要去了,現在就去嗎?可是,可是……」他沒有說出李尼瑪的事兒,心想就讓李尼瑪在牛糞碉房裡呆著吧,反正他只要不出來就沒有什麼危險,那些領地狗又不能一直圍著,圍一圍,覺得沒意思了,就會自動散開。關鍵是人,只要草原上的人尤其是頭人放李尼瑪一馬,就什麼也不用擔心了。他尋思到了路上再說,或者見到了多獼總部的人再說,找個合適的機會,或許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行人離開了野驢河,朝著高山草場——野驢河部落祖先領地的南部邊界走去。
獒王虎頭雪獒遠遠地看見了他們。它的眼睛此刻呈現一種氣騰騰的琥珀色,有點迷茫有點疑惑地把索朗旺堆頭人一行一個一個研究了一遍,然後就把自己雕塑在了野驢河邊的草岡上。獒王似乎對正在發生的領地狗群包圍牛糞碉房的事兒並不上心,對鐵包金公獒的死也無動於衷,但熟悉獒王虎頭雪獒的藏獒和人都知道,領地狗群所有的集體行動都是獒王的安排,最先跑去把李尼瑪攆回碉房的灰色老公獒也是獒王的分派。如果虎頭雪獒真的不想給死去的鐵包金公獒報仇,那它就是一個不盡心不稱職的獒王,它在狗群和人群裡的威信就會大打折扣,沒落的日子也就為期不遠了。它在草岡上一直看著索朗旺堆頭人一行消失在地平線那邊,突然轉身,走向了牛糞碉房。
牛糞碉房的四周已經被領地狗包圍得水洩不通,連通往門口的石階和碉房的頂上都站滿了復仇心切的藏獒。獒王虎頭雪獒穿行在狗群裡,聞聞這個,嗅嗅那個,像是在慰問,又像是在巡查。它圍繞著碉房,幾乎走遍了所有領地狗佔領的地方,最後走上石階來到了碉房門口灰色老公獒的身邊。灰色老公獒用鼻子和尾巴恭敬地迎接著它。它們都發出了一種細微的聲音,好像在悄悄商量著什麼,根據接下來的情形,彷彿是這樣的:獒王說我想讓你負責這裡的事情,你行嗎?灰色老公獒說放心吧我們的獒王,我知道你要去幹什麼,為鐵包金報仇的事兒就交給我吧,我就是餓死在這裡,也要等碉房裡的人出來。獒王欣賞地跟它碰了碰鼻子,很快走下了石階。它朝著右邊的狗群睃了一眼,大黑獒果日迅速閃出來跟上了它。
一公一母兩隻藏獒離開碉房,走向了原野。身後響起了一片狗叫聲,那是眾狗在給獒王和它未來的妻子送行。它們涉過野驢河,沿著索朗旺堆一行前去的路線,朝著野驢河部落祖先領地的南部邊界走去。
這就是獒王,它的過人之處就在於:在它感覺不到什麼的時候它能聞到什麼,在它聞不到什麼的時候它能感覺到什麼。現在,它已經感覺到一件對領地狗和整個西結古草原來說都很重大的事情正在發生,種種不合常規的跡象正在預言著什麼:各個部落的騎手怎麼會滿草原亂跑呢?藏扎西怎麼會被強盜嘉瑪措捆綁起來呢?白主任白瑪烏金怎麼會丟下那個殺了鐵包金公獒的部下不管而跟著索朗旺堆頭人走向遠方呢?它憂慮深深,打算親自去搞個明白,雖然為鐵包金公獒復仇的事兒也是重大無比的,但生活中肯定有比復仇更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麼,它作為一代獒王是不可以不知道的。
圍困在牛糞碉房裡的李尼瑪焦急地等待著白主任的回來。他從窗戶裡看到,幾百隻大大小小的領地狗已經組成了一個層次分明的包圍圈,那麼多雄偉的藏獒紋絲不動地趴在地上,一眼不眨地盯著牛糞碉房的門口,一副隨時準備跳起來撲向奪門而逃的殺狗人的樣子。他連連打著寒顫,生怕暴烈的藏獒會用堅硬的獒頭撞裂門板蜂擁而來,便使勁靠到了門板上。突然聽到一板之隔的門外灰色老公獒正在粗重地呼吸,頓時嚇得躥離了門口,伸手到白主任的枕頭底下一把攥住了手槍。又像被什麼燙了一下似的趕快丟開了。他瞪著門板尋思:你們不會吹一口氣就進來吧?白主任你趕快回來,你再不回來我可就要被嚇死了。
白主任沒有回來。李尼瑪也沒有死。灰色老公獒對關死的門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碉房原本是用來抵禦來犯者的槍炮的,用半尺厚的青岡木製作的門結實得就像攔了一堵鐵牆,它用利牙啃咬了好幾次連一點木頭屑子也沒有啃下來。它心說啃不下來就不啃了,有本事你一輩子別出來。它臥了下來,甚至都有了睡覺的意思,完全是一副以這裡為家的樣子了。
李尼瑪越來越著急,白主任白瑪烏金怎麼還不回來?是不是不敢回來了,或者是已經被藏獒咬死了?驚怕搞得他乾渴難忍,似乎連腸子都干了,但水壺裡的水恰好已經喝完,他必須到野驢河裡去打水。他難受得走來走去,走累了,就站在窗口眼巴巴地望著外面。天黑了,他還在望,望得星星都連成一片了。銀河從天上飛流而下,灌溉著他焦渴的喉嚨和乾旱的軀體,讓他在虛幻的痛飲之後有了一種即將被淹沒的恐懼。他感到一陣頭暈,感到胸悶窒息,渾身虛脫得連窗戶也抓不住了。他搖晃了幾下,歪歪扭扭地癱倒在地氈上,像得了羊角風一樣口吐白沫,抽搐起來。
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有人敲響了牛糞碉房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