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醒了的父親發現自己躺在李尼瑪的床上,碉房裡除了他沒有別人。門和窗戶都開著,黎明的景色在狹小的門窗外面招搖,偌大的草原和綿延的雪山濃縮在一抹白玉般的晴朗裡奔湧而來。父親猛吸了一口草腥味兒醇厚的空氣,忽地一下坐起來,穿上鞋,亢奮地來到了門外。
碉房門外的石階下,白主任白瑪烏金和李尼瑪正在說著什麼,離他們不遠的馬圈前,兩個軍人牽著三匹馬立在那裡。
父親說:「我怎麼睡在這兒?我走了,我得去寺院看看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岡日森格,還有大黑獒那日。」白主任使勁拽住他說:「你不能再去寺院了,你今天必須離開西結古草原。」父親愣了,半晌才想起昨天白主任的談話。他看了看馬圈前兩個背著槍的軍人說:「我要是不離開呢?」白主任說:「那我們就把你綁起來,押解到多獼總部去。」父親歎口氣,妥協地說:「我總得去告別一聲吧?我在寺院裡養傷養了這麼久,走時連聲招呼都不打,人家會說我們漢人怎麼一點情誼都不講。」白主任說:「你走了以後我會親自去寺院,代表我們西工委,向丹增活佛表示感謝。」父親耍賴地說:「就算我同意離開西結古草原,那也得吃早飯吧。」白主任說:「路上吃,他們帶了很多,有糌粑,有酥油,還有奶皮子,夠你吃的。」父親沒轍了,大聲說:「我覺得你們對我的態度是錯誤的。」白主任說:「告訴你,這事兒要是發生在我身上,我也不會走,但要是發生在別人身上,我就一定要送他走,因為我必須對來這裡的每一個人的安全負責,保證他們絕對不出事兒。」父親說:「我都是漢菩薩了,能出什麼事兒?」白主任說:「萬一呢?你已經參與了部落矛盾,誰能保證沒有人仇恨你?」說罷,朝著馬圈前兩個背著槍的軍人招了招手說,「趕快出發吧,路上小心,到了多獼,一定要把他交給總部的領導。」
太陽出來了,東邊的雪山變成了金山,西邊的雪山就顯得更加白亮。草原也是一半金草一半銀草,金草和銀草比賽著起伏,就像風中的絲綢,在無盡地飄蕩。
父親騎在一匹大灰馬上,後面跟著兩個軍人,軍人騎的都是棗紅馬。棗紅馬是軍馬,是工作委員會進駐西結古草原時帶來的。大灰馬是草原馬,是為了送走父親從部落裡借來的。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一聽說是父親也就是漢扎西漢菩薩要騎馬,就在自己的坐騎中挑了一匹老實一點的牽給了來借馬的李尼瑪,一再地說:「什麼借不借的,漢扎西的馬被西結古的領地狗大黑獒那日咬死了,理應由西結古草原賠償,這匹馬就讓他留著吧,不要還了,千萬不要還了。」李尼瑪沒有告訴父親這些,所以父親並不知道他騎的是一匹索朗旺堆頭人騎過的好馬。他只是有點奇怪:沿途遇到的所有領地狗怎麼都對大灰馬保持了足夠的敬意?遠遠看見了就會飛奔而來,站在十步遠的地方恭敬地搖著尾巴。看著大灰馬走遠了,一大群領地狗中便分出了七八隻,在一隻虎頭雪獒的帶領下保鏢似的跟了過來。不錯,它們就是保鏢,它們在護送他們。它們比人和馬更清楚,寂寥的草原上,不定哪個草壩後面,就埋伏著一隻襲擊人的猛獸,狼,或者熊,或者豹.
父親當時並不知道,護送他們的那只領頭的虎頭雪獒就是西結古草原的獒王,更不知道獒王之所以要親自護送他們而不是讓別的領地狗例行公事,除了像敬重頭人那樣敬重著頭人的坐騎大灰馬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它想知道岡日森格的下落。昨天夜裡它帶著灰色老公獒和大黑獒果日去了西結古寺,出乎意料的是它們在寺院的任何地方都沒有聞到岡日森格的味道。它們擴大了尋找的範圍,結果發現在整個碉房山都沒有岡日森格的蹤跡。獒王虎頭雪獒有點奇怪,更奇怪今天早晨看到父親時,父親居然騎上了索朗旺堆頭人的大灰馬。他騎著索朗旺堆頭人的大灰馬要去幹什麼?他差不多就是岡日森格的主人,他是不是已經丟失了它,是不是也要去尋找它?獒王虎頭雪獒本能地覺得跟著父親或許就能找到岡日森格。它用堅定的步伐告訴同伴:這個人要保護好,這個人是我們找到岡日森格的唯一線索。而在父親看來,藏獒們敬重大灰馬自然也要敬重騎在馬上的人,它們對他的慇勤保護是領地狗的職分。
他們一直沿著野驢河往前走。大灰馬不停地趟進水中,讓走熱的蹄子在冰涼的水中感受舒服。走著走著,獒王虎頭雪獒突然猛吼了一聲,告訴大灰馬趕緊上岸,它聞到了水裡的陰謀。驕傲的大灰馬不聽它的,繼續往前走,沒走幾步就一蹄子踏進了水獺洞。它頓時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歪,把父親掀進了河裡。獒王虎頭雪獒驚叫一聲,第一個撲了過去。接著別的藏獒也紛紛撲向河水,撕住了父親的衣服。水獺的洞穴本來應該在岸上,夏天水漲了,就把洞穴淹到河裡去了。對草原上的馬來說,這是最最可惡的陷阱。好在洞不深,沒有別斷馬腿。大灰馬拔出腿,站直了身子,也和藏獒們一起,用牙撕著父親的衣服,把他拖向了對岸。父親很感動,雖然河水並不深,再加上他是會水的,淹不死他,但他仍然覺得這是救了他的命。而狗和馬似乎也這樣認為,水雖然不深卻很急,人一倒在水裡就是石頭掉進了水裡,只有沉底的份,因為它們在草原上從來沒見過會鳧水的人。七八隻藏獒和一匹馬慶幸地喘著氣,笑望著父親祝賀他揀回了一條命。
跟在父親後面渡河的兩個軍人奇怪了,一個問道:「你認識這些狗?」父親說:「不認識。」另一個問道:「那麼馬呢?你騎過這匹馬?」父親說:「這是你們的馬,我哪裡騎過它。」軍人說:「這不是我們的馬,我們的馬是軍馬,軍馬都是棗紅馬,這是從部落頭人那裡借來的。」父親明白了:大灰馬是一匹有靈性、耐力好、速度快的馬,一旦跑起來,外來的軍馬絕對不是它的對手。一個念頭隨著大灰馬的一聲長嘶進入了父親的腦海:我是不是可以騎著快馬逃跑呢?跑回西結古寺怎麼樣?我總得知道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吧?
父親的大膽想法又來了,並且再次延續了他那一有想法就行動的習慣。正如他自己所認為的,他就是一隻藏獒,瞻前顧後不是他的本能,他總是一往無前的,就像那時候的流行歌曲所唱的:「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父親正是向著太陽奔跑而去的,跑了大約一刻鐘就把兩個軍人和作為保鏢的七八隻藏獒甩在了身後看不見的地方。然後他拐了彎,緊貼著一座草梁的坡腳朝回疾馳,很快到達了自己剛才掉進河水的那個地方。
父親驚奇地看到,獒王虎頭雪獒和它的同伴居然在這裡等著他,好像它們是父親肚子裡的蛔蟲,早就知道父親的詭計。其實這是風的功勞。草原的風有時候並不是東風或者西風,而是亂風,從草樑上刮來的西風到了草窪裡就會變成東風。東南西北風都可以在同一時段裡變換方向。而且風是跟人的,你朝哪裡走,它就朝哪裡刮。追攆父親的藏獒追著追著就不追了,因為風中的氣味告訴它們,父親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只有兩個軍人還在追,一直追到他們認為父親失蹤了的時候。
父親騎著大灰馬在獒王虎頭雪獒極其同伴的簇擁下原路返回,走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見一彪人馬由南而來,朝著遠方的雪山飛奔而去。他心說他們是哪個部落的,是去幹什麼的?這彪人馬消失了不多一會兒,就見草潮線上一個人影大步流星地走來。他尋思這個人是幹什麼的,怎麼跟鐵棒喇嘛藏扎西一模一樣?父親和那個人會合而去,走近了才發現,他就是藏扎西,不過他手裡拿的已不是象徵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鐵棒,而是一根流浪漢的木頭打狗棒。
父親吃驚地跳下了馬背。藏扎西掩飾不住悲傷地拉住父親的手說:「終於又見到你了,我知道我會見到你,所以就一路找來。」
他用流暢的漢話讓父親知道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岡日森格以及大黑獒那日的去向,又說:「那個被漢姑娘梅朵拉姆稱作巴俄秋珠的孩子,已經把七個上阿媽的仇家藏在昂拉雪山的秘密,告訴了牧馬鶴部落的強盜嘉瑪措。我敢斷定,用不了多久,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就會再次落到牧馬鶴部落的手裡。這七個孩子是你帶到西結古草原的,你可千萬不能丟下不管。」
獒王虎頭雪獒聽著藏扎西的話,突然輕輕地叫了幾聲。
父親說:「這個巴俄秋珠,簡直是個小魔鬼,事情都壞在他身上。」
藏扎西說:「巴俄秋珠按照草原的規矩要給他的親人報仇,但草原的規矩還有一條,那就是人命有價仇有盡。一個牧人的命價是二十個元寶,他家裡被打死了兩個人,加起來是四十個元寶,一個元寶是七十塊銀元,四十個元寶就是兩千八百塊銀元。一個家裡有了這麼多銀元,就能過上頂頂好的日子了。為什麼頂頂好的日子不要,而要你死我活地報仇呢?報了仇巴俄秋珠還是個窮光蛋,這有什麼好?況且砍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手也不能算是報仇,因為並不是這七個孩子的阿爸打死了巴俄秋珠的阿爸和叔叔。仁慈的人發怒會驅散餓鬼,邪惡的人發怒會招來餓鬼,他是要招來餓鬼的呀。餓鬼是沒有手的,餓鬼的手要飯時被人砍掉了,他要尋找替身就必須砍掉別人的手。你剛才看見了吧,有一隊騎手朝著西邊飛奔而去了,那裡頭就有餓鬼附身的人。他們遵從大格列頭人和強盜嘉瑪措的命令,要把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從昂拉雪山裡搜出來,抓到牧馬鶴部落的駐牧地礱寶澤草原,以部落山神的名義自行處置。那肯定是凶多吉少,砍了手的孩子沒有藏醫尕宇陀的治療,就會一個個死掉。幸虧這些騎手不認識我,還衝我打聽去昂拉雪山有沒有近便的路呢,如果認識我,我的手這會兒肯定已經不在我的胳膊上了。」
父親皺著眉頭說:「草原的王法呢,在哪裡?難道他們就是?」
藏扎西說:「還有岡日森格,它在昂拉雪山能不能養好自己的傷?養好傷以後它到底能不能用兇猛和智慧證明自己是一隻名副其實的雪山獅子?我沒有這個把握,我不知道它會不會死掉,我想避免所有對岡日森格嚴重不利的打鬥,但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連我自己都保不住了。說實在的漢扎西,我不想失去我的雙手,在草原上沒有手的人就是犯了罪的人,連磕頭都沒有人理睬。漢扎西你聽我說,你不能就這樣走掉,你是有辦法的,你讓工作委員會的白主任白瑪烏金站出來理直氣壯地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和岡日森格還有我說句好話,我們的命運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悲慘了。」
獒王虎頭雪獒又莫名其妙地叫了幾聲。
父親說:「我明白了藏扎西,你不要再說了,我得走了。我本來是要去西結古寺看看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看看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的,但是現在我不去了,我要去多獼草原,越快越好。再見了藏扎西,你要多保重啊,最好遠遠地走掉,最好藏起來,千萬不要讓部落的人抓住你。」
藏扎西說:「你先別急著走,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情,我見到送鬼人達赤了。這個人藏在黨項大雪山已經很久很久,他在那裡磨礪著復仇的毒誓黑願,誰也不知道這毒誓黑願最終會變成什麼,只知道他就要把毒誓黑願變成行動了。我非常害怕,他突然出現在西結古不是一件好事情,你可要小心提防他。」
父親翻身上馬,毅然丟下滿眼祈望的流浪漢藏扎西,朝著多獼草原的方向打馬而去,很快就把依然護送著他的七八隻藏獒甩在身後了。
獒王虎頭雪獒帶領著它的同伴,聞著父親的氣味追蹤而去。直到穿過狼道峽,多獼草原闊海似的草潮一輪一輪撲來眼底的時候,它們才停下來。根據多獼草原的領地狗用尿漬留下的氣息,它們知道已經到了一片陌生草原的邊界,再往前走就不符合它們的行為習慣了。潛伏在記憶中的古老規則牢固地制約著它們,使它們總是忘不了自己作為領地狗的職責:守衛自己的領地,不侵入別人的領地。除非主人帶著它們進去,就像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帶著岡日森格來到西結古草原那樣。而父親不是它們的主人,他在西結古草原不過是個親近著主人和被主人親近著的客人,這一點作為領地狗的藏獒和作為獒王的虎頭雪獒完全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