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 正文 第十章
    是牧馬鶴部落的軍事首領強盜嘉瑪措帶著騎手把七個上阿媽的仇家抓回來的。

    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一聽說鐵棒喇嘛藏扎西規定各個部落的頭人或者管家必須去護法神殿向吉祥天母上香請求,吉祥天母批准哪個部落行刑哪個部落才能把人帶走,就知道藏扎西肯定要給這七個上阿媽的仇家放行了。道理很簡單:如果藏扎西真心要讓西結古人的復仇得逞,把七個孩子分開,讓各個部落都有行刑的機會不就可以了,何必要去打攪吉祥天母呢?大護法吉祥天母是仁慈和寬愛的,如果不能證明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是仇家草原派來的魔鬼,她怎麼會允許西結古人去砍掉他們的手呢?儘管它是仇家的手。當然,即使得不到吉祥天母的明示,部落也可以跟保護部落的山神和戰神商量,盡量使砍手變得名正言順。但現在需要面對的並不是名不正言不順,而是即使得到了神靈的批准你也會無手可砍,因為時間正在過去,再不抓緊,七個上阿媽的仇家恐怕就會逃離西結古草原了。

    牧馬鶴部落聰明的頭人大格列一邊派人去礱寶雪山祭告部落的黑頸鶴山神,去礱寶澤草原祭告部落的黑頸鶴戰神,一邊派強盜嘉瑪措帶領騎手前去攔截七個上阿媽的仇家。

    消息很快傳遍了草原:七個上阿媽的仇家被鐵棒喇嘛藏扎西放跑了。

    消息再次傳遍了草原:在礱寶山神和礱寶澤戰神的幫助下,牧馬鶴部落的強盜嘉瑪措一個不落地抓到了七個上阿媽的仇家。

    還有一個消息傳得更快:砍手的刑罰將在碉房山下野驢河邊執行。

    能來的牧民都來了,尤其是牧馬鶴部落的人。

    牧馬鶴部落的駐牧地在礱寶雪山下的礱寶澤草原,他們之所以紛紛攘攘來到碉房山下執行刑罰,是因為碉房山是所有部落的碉房山。大約在一百多年前,為了抵禦包括上阿媽草原的騎手在內的入侵者和保衛神聖的西結古寺以及更加神聖的佛法僧三寶,也為了部落頭人及其家眷的安全,所有部落的頭人都以部落的名義在這裡建起了碉房。從此便有了慣例,只要是與抵抗外敵有關的活動——行賞、懲罰、祭祀、出征等等,無論是哪個部落,就都在碉房山下舉行。

    碉房山下的行刑台前突然熱鬧起來。人多狗也多,小狗們追逐嬉鬧,情狗們碰鼻子舔毛,熟狗們彼此問好,生狗們互相致意。和別處的狗不一樣,這裡的狗不管是生狗還是熟狗,都不會橫眉冷對甚至打起來,因為氣味會告訴對方:我們都屬於西結古草原。對藏狗尤其是藏獒來說,西結古草原有一種特殊的氣息,絕對和外面的草原不一樣,這一點連父親也感覺到了。父親後來說:這裡是獒高原,這裡連空氣也是獒臊味的,是那種你熟悉了就覺得很好聞的鹹鹹的獒臊味,差不多就跟大海裡散發著的魚蝦的鹹腥味一樣。

    父親和岡日森格艱難趲行到碉房山下,遠遠望見行刑台時,砍手的刑罰快要開始了。

    行刑台是用石頭壘起來的,上面立著一溜兒原木的支架,支架上吊著一排鐵環和一些繩索,一看就知道那是綁人吊人的。支架的前後都是厚重的木案,既能躺人,也能坐人和砍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已經被七個彪形大漢拽到了台上,兩個戴著獒頭面具的操刀手威武地立著,把砍手的骷髏刀緊緊抱在懷裡,讓他們的胸懷在正午的陽光下閃出一片耀眼的銀雪之光。七個牧馬鶴部落的紅帽咒師一人拿著一把金燦燦的除逆戟槊,高聲誦讀著什麼;另外七個黑帽神漢一人拿著一面人頭鼓緩慢而沉重地敲著;還有七個黃帽女巫揮舞斷魔錫杖環繞著行刑台邊唱邊走。

    父親停下了,岡日森格也停下了,遠遠地望著,都意識到他們不能就這樣走上前去。人群可以穿過,狗群呢?西結古草原的藏狗尤其是藏獒會把上阿媽草原的獅頭公獒岡日森格撕得粉碎然後讓老鷹和禿鷲一滴不剩地吃掉。人和狗都愣怔著,不知道怎麼辦好。岡日森格吃力地翹起了頭,神情哀哀地看著行刑台上的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便四肢一軟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父親俯身抱住了它,看著它淚汪汪的眼睛說:「你是不是不行了?你別這樣,咱們再想想辦法。」他求援似的四下裡看了看,看到不遠處有一頂帳房,帳房前的草地上鋪著幾張曬得半干的牛皮,幾隻百靈鳥在牛皮上啁啁啾啾地啄食。他琢磨了一下,突然就又是高興又是憂慮地說:「現在就看你的了岡日森格,只要你能走得動,我們說不定就能走過去。」

    岡日森格的理解能力讓父親吃驚,他把一張大牛皮拉過來,示範似的剛一披到自己身上,岡日森格立刻就搖晃著身子站了起來。父親把牛皮從自己身上取下來,嚴嚴實實蓋住了岡日森格,只給它的眼睛留出了一條縫。父親說:「你行嗎?」岡日森格用行動告訴父親:「行。」他們開始往前走,父親在前,它在後,它低頭盯著父親的腳後跟,慢慢地走著,乍一看,尤其是讓狗們乍一看,那黑色的皮毛絕對是一頭牛的移動。狗們有點奇怪:怎麼這牛身上還混雜著異地狗的味道?是不是被外來的狗咬傷了?不,不是咬傷了,而是咬掉了頭,這個沒有頭的牛怎麼還能走路呢?

    謝天謝地,岡日森格一直走著。它沒有倒下,它本來是要倒下的,孱弱的身體讓它覺得連自己那一身濃密的黃毛都成了累贅,怎麼還能披得動一張沉甸甸的牛皮呢?但是它堅持住了,硬是沒有倒下,前面需要救命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讓它奇跡般地不僅一直立著,而且一直走著。它跟著父親安全穿過了包括許多聰明的藏獒在內的狗群,也安全穿過了更加聰明的人群。人當然能看明白那不是一頭牛而是一隻狗,但他們不明白狗為什麼要披著牛皮走路,還以為砍掉仇家手的慶典需要這樣一個環節、這樣一種裝扮。

    行刑台越來越近了,最危險的時刻也就來臨了。不知為什麼,幾隻碩大的藏獒從領地狗群中分離了出來,正好橫擋在他們前去的路上,其中就有白晃晃的獒王虎頭雪獒。父親抖了一下,岡日森格也抖了一下,一前一後行走的速度明顯地慢了。好在披著牛皮的岡日森格沒有在顫抖中倒下,它用出乎自己意料的堅韌依然如故地緩緩移動著,就像所有受到狗保護的牛一樣朝著攔路的藏獒毫無顧忌地走了過去。獒王虎頭雪獒認出了父親,他就是昨天晚上把岡日森格救進僧捨的那個外來人。這個人是可惡的,但又是了不起的。從大黑獒那日對他的態度中獒王已經知道自己不能撕咬這個人,這個人沒有報復曾經咬死過他的馬咬傷過他本人的大黑獒那日,反而贏得了對方的心,可見這個人天生就是藏獒的理想主人。它看到這個藏獒的理想主人突然沖它笑了笑,接著就唱起來,跳起來,又是揮手,又是踢腿。獒王虎頭雪獒好奇地看著,它身邊的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幾隻藏獒比它還要好奇地看著。父親越唱越瘋,越跳越狂了。

    就這樣,在可怕的攔路藏獒忘乎所以的好奇中,在父親手舞足蹈的表演中,岡日森格靠近了它們,它披著牛皮緩慢而緊張地靠近了它們。獒王虎頭雪獒和所有的藏獒都沒有在乎它,因為牛是它們時時刻刻都能看到的東西,乏味了,多看一眼都不想了。它們的眼睛朝上瞅著,上面是父親高高舉起的手,手在舞動,在變著花樣舞動,最後甚至舞起了衣服,忽忽地響,嘩嘩地響,自始至終吸引著它們的眼球。等那個人、那雙手不再舞動的時候,岡日森格已經從它們身邊走過去了,距離迅速拉大,威脅正在消除,獒王和它的夥伴已經不可能看清那是移動的牛皮而不是真正的牛了。

    父親和岡日森格終於走到了行刑台下。這兒沒有狗只有人,這兒的人沉浸在砍手的莊嚴裡,臉上沒有表情,哪怕是一絲驚訝的表情。父親掀掉了岡日森格的牛皮,雙手托著它的肚子,連推帶抱地讓它登上了行刑台。

    獒王虎頭雪獒遠遠地看著,愣了。所有剛才注意過那頭牛的藏獒以及小嘍藏狗都愣了,接著就是一片吠聲。獒王沒有吠,它回憶著剛才父親和岡日森格通過的情形,一絲隱憂像飢餓的感覺在身心各處裊裊升起。它並不認為這是人的鬼主意,它覺得岡日森格居然能夠在它的眼皮底下矇混過關,完全是靠了一隻優秀藏獒不凡的素質和稟性——超常的機靈和超常的膽略。它喜歡這樣的藏獒,同時又警惕著這樣的藏獒。如果這樣的藏獒屬於自己終身廝守的這片草原,那就是一員殺伐野獸保護人類極其財產的幹將;如果它來自一片敵對的草原,那就壞了,那肯定就是一種不能讓西結古草原平安寧靜的強大威脅,一定要毫不客氣地趕走它,不,不能趕走它,應該咬死它,必須咬死它。獒王虎頭雪獒恨恨地想著,多少有點失態地從嗓子眼裡呼出了幾口粗重的悶氣。

    一上行刑台,岡日森格就徑直走向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確切地說是走向那個臉上有刀疤的孩子。「岡日森格?」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喊起來。岡日森格朝孩子們搖了搖尾巴,瞪起眼睛望著那些死拽著主人的彪形大漢。但是它沒有發出叫聲,甚至也沒有齜出虎牙來嚇唬嚇唬他們。它知道現在不是對抗的時候,一個莊嚴肅穆的儀式就要舉行,一個不是狗(哪怕它是氣高膽壯的藏獒)所能抗拒的人的整體意志正在出現;更知道它自己現在的狀況——它正在傷痛之中,已經沒有對抗任何敵手的能力了。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自己的主人然後和他們一起接受被人宰割的命運。它臥在刀疤身邊,和主人一樣面對著用來砍手的木案和兩個戴著獒頭面具的操刀手。

    父親跟在岡日森格後面,走向了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笑著問道:「你們叫它岡日森格,我也叫它岡日森格,岡日森格是什麼意思?」大腦門的孩子用下巴蹭著彪形大漢揪住自己肩膀的手使勁側過頭來,看了看刀疤說:「雪山獅子。」父親問道:「岡日森格就是雪山獅子?你們怎麼知道?」大腦門一臉懵懂,不知道父親為什麼這樣問。父親大聲說:「我告訴你們吧,西結古寺的丹增活佛說了,岡日森格是阿尼瑪卿雪山獅子的轉世,它前世保護過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它是一隻多情多義的神狗,誰也不能欺負它。你們現在把我的話重複一遍,用藏話重複,大聲重複,讓這裡的人都聽到。」刀疤問大腦門:「他在說什麼?」大腦門把父親的話告訴了他,跟岡日森格一樣機靈的刀疤立刻明白了父親的意思,幾乎是喊著用藏話說起來。

    然後父親若無其事地走向了一個戴著獒頭面具的操刀手,蹺起大拇指笑著說:「你的刀真漂亮,我從來沒見過裝飾得這麼華麗的刀。」操刀手看父親一身漢裝,知道是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人,也從面具後面笑了笑。父親感覺到他是友好的,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自己的話,就把手伸了過去:「能看看你的刀嗎?」操刀手搞不懂父親要幹什麼,不知所措地搖了搖頭。父親乾脆把手伸向他的懷抱,抓住了骷髏刀的刀柄。操刀手猶豫了一下,居然鬆開了手。父親拿過刀來,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從刀柄一直欣賞到刀尖。

    行刑台下響起了一陣喧嘩。狗們叫起來。父親抬起頭,看到七個紅帽咒師正在把金燦燦的除逆戟槊舉起來,七個黑帽神漢正在把斑斑斕斕的人頭鼓舉起來,七個黃帽女巫正在把環珮丁當的斷魔錫杖舉起來,三七二十一個部落靈異者在舉起法器的同時,都把頭扭向了一條人群自動讓開的通道。通道上走來一群衣著華貴的人,兩邊的牧人都靜靜地彎下了腰,個個都是畢恭畢敬的樣子,甚至連狗也知道肅靜,再也不叫了,哪怕是歡快的吠叫。父親望著他們,發現早晨見過的齊美管家也混雜在裡頭,便知道這是些什麼身份的人了。但是他仍然沒有想到,西結古草原所有部落的頭人和管家都來了,包括前面提到的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和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

    頭人和管家們迅速走來,停留在行刑台下一片專門為他們留出來的空地上。這就是說,儀式的主人大格列和被邀請的各個部落的貴客都已經到了,行刑馬上就要開始。操刀手朝著父親禮貌地彎了彎腰,意思是說:「還我的刀來。」父親冷冷地笑著,突然朝後一跳,衝過去一把揪住了岡日森格綿長的鬣毛。岡日森格嚇了一跳,側頭不安地望著父親。父親扯開嗓門喊起來:

    「聽著,聽著,底下的人都聽著。今天你們大家都來了,你們來這裡幹什麼?是來看砍手的,還是來看我和岡日森格的?我今天不活了,岡日森格也不活了,我們今天豁出去了。」

    行刑台下一片騷動。吠聲再次響起。大部分人沒有聽懂父親的話,只是覺得父親的形象十分可怕:一手舉著閃閃發光的骷髏刀,一手拽著絲毫不做反抗的岡日森格,面孔猙獰,聲嘶力竭,差不多就是個鎮壓邪祟的大威德布威金剛了。父親等狗叫停止了又喊道:

    「岡日森格是什麼狗?我不說你們也知道,它是雪山獅子,是來自阿尼瑪卿雪山的神,它前世保護過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現在又來保護西結古草原了,你們不會不管它的死活吧?至於我,我是什麼人,你們不知道是不是?西結古寺的丹增活佛說了,我是個吉祥的漢人,所有的喇嘛都要像對待自己一樣對待我,因為是我把雪山獅子的化身帶到西結古草原來的。我告訴你們,我是狗的朋友,是狗的恩人,我救了岡日森格的命,還救了大黑獒那日的命,草原上的人都說我是遠來的漢菩薩,是來給西結古草原謀幸福的。我現在鄭重宣佈,你們誰要是砍了這七個孩子的手,我就砍死岡日森格,然後再去西結古寺砍死大黑獒那日,最後砍死我這個漢菩薩。」

    父親喊叫著,拉著岡日森格過去,把碩大的獒頭摁在了木案上。岡日森格聽到父親叫了好幾聲自己的名字,便知道父親的用意了,順從地一動不動,只是用眨巴的眼睛問著父親:你真的想砍了我嗎?

    行刑台下,狗群吆喝著朝前湧過來。它們看著父親舉刀摁頭的樣子,以為父親真要殺了岡日森格,便助威似的吠叫起來。只有獒王虎頭雪獒一聲不吭。它側耳聽著父親的話,研究著父親的表情,雖然沒有聽懂,也沒有研究明白,但卻準確地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一直都在充當藏獒的保護者的漢人是不可能殺死岡日森格的,所有的人包括西結古草原的人都不可能殺了這只外來的雪山獅子,要殺了它的只能是西結古草原的藏獒,確切地說,是它——西結古草原的獒王虎頭雪獒。獒王隨著狗群朝前跑去,快到行刑台時它停下了。它用聲音和眼色阻止了領地狗的湧動,然後就靜靜地觀察著台上的一切,也觀察著機會的出現。沒有,沒有,沒有機會。它不停地遺憾著,知道在這種人聲嘈雜狗影氾濫的地方,自己很難實現殺死岡日森格的計劃,甚至連咬它一口,吠它一聲的機會也沒有。它有點沮喪地後退了幾步,突然不滿起來:岡日森格是一個來犯者,它的主人是上阿媽的仇家,怎麼不見西結古草原的人跳到台上對它表示一下自己的憤怒呢?難道他們也像大黑獒那日一樣喜歡上了這只漂亮英俊的獅頭公獒?不,這是不允許的,老天不允許,祖先不允許,我們藏獒堅決不允許。咬死它,咬死它,盡快咬死它。獒王虎頭雪獒越想越覺得自己必須親自咬死它。

    而在人群裡,懂漢話的齊美管家一遍遍地把父親的話翻譯給一些聽不懂漢話的頭人和管家們聽。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說:「我也聽說丹增活佛說過這樣的話,丹增活佛沒看錯人吧?」牧馬鶴部落的頭人大格列說:「我佩服不怕死的漢人,更佩服能夠救活藏獒性命的漢人。但是他不該保護七個上阿媽的仇家,他一保護他們,就不是我們西結古草原的漢菩薩,而是上阿媽草原的漢菩薩了。」

    父親揮著骷髏刀繼續喊叫著:「你們誰是管事兒的?快過來呀,把這七個孩子放了,要不然我就要砍了,真的砍了。」

    父親的這種舉動在以後的人看來完全像個「二桿子」,卻的確起到了延緩乃至阻攔砍手事件發生的作用,沒有人不認真對待。組織這次砍手儀式的牧馬鶴部落的強盜嘉瑪措拽著野驢河部落的齊美管家,跑上了行刑台。齊美管家喊道:「漢菩薩,漢菩薩,你不要這樣,你不知道原因,上阿媽草原的人欠了我們的血,欠了我們的命。」只會說一點點漢話的強盜嘉瑪措一下一下地揚著手說:「遠遠的原因,多多地欠了。」齊美管家說:「對,他們欠了我們許許多多的人命和藏獒的命,就是砍了這七個仇家的頭,也是還不完的。」

    父親說:「誰欠了你們的命你們找誰去,你們的命不是這七個孩子欠的。」

    齊美管家把父親的話翻譯給嘉瑪措聽,作為牧馬鶴部落軍事首領的強盜嘉瑪措一臉慍色,紅堂堂的就像染了顏色,嗚裡哇啦地說著什麼。齊美管家說:「部落欠的命,部落的所有人都有份;上阿媽欠的命,上阿媽的所有人都要還,這是草原的規矩。」父親說:「不要給我說這些,我不聽。我漢菩薩有漢菩薩的規矩,放人,趕快放人,不放我就砍了。」

    強盜嘉瑪措意識到說得再多也沒用,便朝著失去了刀的操刀手一陣訓斥。父親聽不明白,但他覺得應該是這樣的:「廢物,怎麼搞的,連自己的骷髏刀都拿不住,部落養你這樣的操刀手有什麼用?還不趕快搶過來。」

    戴著獒頭面具的操刀手撲向了父親手中的骷髏刀。父親把刀高高舉起,大吼一聲:「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砍了,先砍死岡日森格,再砍死我。」操刀手一愣,還要往前撲。父親說:「哎喲媽呀,他跟我一樣不要命。」說著一刀砍了下去。

    一片驚叫。在別人看來,他砍在了岡日森格的頭上,只有他自己和岡日森格知道,他砍在了自己摁著岡日森格的左手上。岡日森格不禁顫抖了一下,它很痛,它是一隻和人類心心相印的出色藏獒,它立馬感覺到了週身的疼痛,好像父親的身子就是它的身子,父親的神經就是它的神經,當傷口在父親手上產生疼痛感覺的時候,真正受到折磨的卻是它。岡日森格嗚嗚嗚地叫著,這是哭聲,是它從人類那裡學來的發自肺腑的哭聲。

    操刀手一看這陣勢,嚇壞了,望著強盜嘉瑪措朝後退去。強盜嘉瑪措朝操刀手不屑地揮了揮手,擺開架勢準備親自撲上去奪刀。齊美管家一把拽住了他:「你可不要逼這個漢人,逼出了人命或者藏獒的命誰擔待得起?」

    流血了。父親揚起流血的手,揮舞著說:「看啊,看啊,流血了,這是漢菩薩的血,流在西結古草原上了。」血花飛濺而去,誰也不知道落在了哪裡,只有一滴是知道的,它落在了行刑台下一個姑娘的臉上。這姑娘用手背一擦,看到手背上出現了一個紅色的彗星,突然就一激動,跳了起來。

    姑娘旋風般來到行刑台上,喊道:「也算我一個,你們誰要砍了七個孩子的手,就先砍了我的手。」父親一看,是梅朵拉姆,就說:「你來湊什麼熱鬧?誰在乎你啊。」又說,「也好,把手放在案子上,我要砍了。」梅朵拉姆吸了一口涼氣,真的把手放在了案子上。父親又說:「我砍了?」她咬著牙說:「你砍吧。」然後閉上了眼睛。

    父親忽地舉起了骷髏刀,但那不過是一個造型,一個冒充的嗜殺如命者的殺人造型。刀並沒有落下來,因為他意識到梅朵拉姆的美麗也包括了她白嫩的手,如果一定要砍,他砍爛的肯定還是自己的肉,砍下的肯定是自己的手或者頭。他悲憤地質問梅朵拉姆:「白主任怎麼沒有來?他是不是不知道?是不是知道了以後故意躲起來了?」

    這時候父親最希望看到的一是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白主任,二是西結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他覺得他們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制止這種殘酷的砍手儀式。但是直到現在他們誰也沒有出現,他們真是太超脫、太逍遙了。父親很沮喪,覺得今天真是倒霉,自己非死在這裡不可了。他好像並不擔心自己拿骷髏刀砍向自己的脖子時會不會怯懦,他擔心的是:即使他死了也未必能保住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手。父親呆愣著,這一刻的呆愣讓他變成了一個受刑者。他已經陷入騎虎難下的境地,除了考慮自殺好像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觀看的人群和狗群雖然騷動不寧,但儀式還在舉行。沉默了片刻之後,七個拿著金色除逆戟槊的紅帽咒師又開始高聲誦讀著什麼,七個拿著人頭鼓的黑帽神漢又開始緩慢而沉重地敲起來,七個揮舞斷魔錫杖的黃帽女巫又開始環繞行刑台邊唱邊走,好像行刑台上發生的一切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

    他們怎麼這麼麻木啊,我就要死在他們的麻木之中了。父親扔掉了骷髏刀,突然流下了眼淚。他後來說,我怎麼會在那種時候流淚呢?我怎麼不是一個堅強而悍烈的藏獒呢?我怎麼這麼軟弱,軟弱得有點可恥,軟弱得都不是男子漢了。我要是一個密宗法師或者是一個苯教咒師就不會軟弱了,我就可以用最偉大的咒語,搞亂所有藏獒的敵我界限,然後調動它們都來營救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遺憾的是我不是,我既沒有催破魔障的本領,也沒有差遣非人、猛咒詛詈的法力。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父親一流淚,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便知道自己的手必砍無疑了,哇哇地哭起來,梅朵拉姆也哇哇地哭起來。岡日森格的眼淚無聲地流在了木案上,木案上一片濕潤。

    不遠處的狗群裡,獒王虎頭雪獒突然振作起來。機會?也許這就是一個機會:以雷轟電掣之勢跑上行刑台,在岡日森格和它身邊的人沉浸在悲傷之中來不及反應的時候,一口咬死它。就一口,不多咬,一口咬不死它,我就不做獒王了。獒王虎頭雪獒禁不住輕輕吼起來,示威似的來回走了走,讓雪白的獒毛迎風飄舞著,四腿一彈,忽地跑了起來。

    岡日森格渾身抖了一下,鼻子一聞,耳朵一扇,抬頭警覺地看了看遠方。它不哭了,舔了舔木案上自己的眼淚,然後來到行刑台的邊沿,朝著下面沙啞地叫起來。它是在威脅那些生殺予奪的頭人和管家,還是在威脅那些看熱鬧的藏狗以及那只飛速跑來的雪白的藏獒?不,父親擦了一把眼淚就發現,岡日森格不是威脅,是歡迎和期待。它歡迎著一個熟人的到來,這個熟人便是西結古寺的鐵棒喇嘛藏扎西。

    藏扎西帶著十幾個鐵棒喇嘛和一大群寺院狗從碉房山奔跑而來。寺院狗肆無忌憚的叫聲吸引了所有人和所有狗的注意。

    獒王虎頭雪獒戛然止步。它知道鐵棒喇嘛是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執行者,在整個青果阿媽西部草原,只有他們才可以隨意懲罰包括藏獒自然也包括它獒王在內的所有生靈,所以它知趣地停下了。它停下的地方離行刑台只有兩三步,離岡日森格只有七八步,也就是說僅僅晚了幾秒鐘,岡日森格就依然活著了。岡日森格痛苦地活著,獒王虎頭雪獒卻因為岡日森格的活著而痛恨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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