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 正文 第一章
    穿過狼道峽,就看見青果阿媽西部草原了。護送父親的兩個軍人勒馬停了下來。一個軍人說:「我們只能送你到這裡,記者同志,青果阿媽西部草原的牧民和頭人對我們很友好,你不會有什麼危險。你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走,不到三個時辰就會看到一座寺院和一些石頭房子,那兒就是西結古,你要去的地方。」父親目送著兩個軍人走進了狼道峽,疲倦地從馬背上溜下來,牽著棗紅馬走了幾步,就仰躺在了草地上。

    昨天晚上在多獼草原跟著牧人學藏話,很晚才睡,今天早晨又是天不亮就出發,父親想睡一會兒再趕路。他閉上了眼睛,突然覺得有點餓,便從纏在身上的乾糧袋裡抓出一把花生,一粒一粒往嘴裡送。花生是帶殼的,那些黃色的殼就散落在他的身體兩側。他吃了一把,還想吃一把,第二把沒吃完,就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十分危險,眼睛的餘光裡有些黑影包圍著他,不是馬的黑影,而是比馬更矮的黑影。狼?他忽地坐了起來。

    不是狼,是獅子,也不是獅子,是狗。一隻鬣毛颯爽的大黃狗虎視眈眈地蹲踞在他身邊。狗的主人是一群孩子,孩子們好奇的眼睛忽閃忽閃的。父親第一次這麼近地接觸這麼大的一隻藏狗,緊張地往後縮了縮,問道:「你們是哪裡的?想幹什麼?」

    孩子們互相看了看。一個大腦門的孩子用生硬的漢話說:「上阿媽的。」「上阿媽的?你們要是西結古的就好了。」父親看到所有的孩子手裡都拿著花生殼,有兩個正放在嘴邊一點一點咬著。再看看身邊,草地上的花生殼都被他們撿起來了。父親說:「扔掉吧,那東西不能吃。」說著從乾糧袋裡抓出一把花生遞了過去。

    孩子們搶著伸出了手。父親把乾糧袋裡的所有花生均勻地分給所有的孩子,最後剩下了兩顆。他把一顆丟給了大黃狗,討好地說:「千萬別咬我。」然後示範性地剝開一個花生殼,吃掉了花生米。孩子們學著他的樣子吃起來。大黃狗懷疑地聞著花生,一副想吃又不敢吃的樣子。大腦門的孩子飛快地撿起狗嘴前的花生,就要往自己嘴裡塞。另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孩子一把搶過去說:「這是岡日森格的。」然後剝了殼,把花生米用手掌托到了大黃狗面前。大黃狗感激地望著刀疤,一伸舌頭舔了進去。

    父親問道:「知道這是什麼?」大腦門的孩子說:「天堂果。」又用藏話說了一遍。幾個孩子都贊同地點了點頭。父親說:「天堂果?也可以這麼說,它的另一個名字叫花生。」大腦門的孩子說:「花生?」

    父親站起來,看看天色,騎在了馬上。他朝孩子們和那只令人敬畏的大黃狗擺擺手,策馬往前走去,走出去很遠,突然聽到後面有聲音,回頭一看,所有的孩子和那只雄獅一樣的大黃狗都跟在身後。

    父親停下了,用眼睛問道:「你們跟著我幹什麼?」孩子們也停下了,用眼睛問道:「你怎麼不走了?」父親繼續往前走,孩子們繼續往前跟。鷹在頭頂好奇地盤旋,它看到草原夏天綠油油的地平線上,一個漢人騎在馬上,一群七個衣袍襤褸的藏族孩子和一隻威風凜凜的黃色藏狗跟在後面。孩子們用赤腳踢踏著鬆軟的草地,走得十分來勁。

    父親始終認為,就是那些花生使他跟這七個孩子和那隻大黃狗有了聯繫。花生是離開西寧時老金給他的。老金是報社記者部的主任,他女兒從河南老家帶來了一大包花生,他就恨不得全部讓父親拿走。老金說:「這是專門帶給你的,咱們是老鄉,你就不要客氣。」父親當然不會全部拿走,只在乾糧袋裡裝了一些,一路走一路吃,等到青果阿媽草原時,就只剩下最後一點了。草原上的七個孩子和一隻名叫岡日森格的藏狗吃到了父親的最後一點花生,然後就跟在父親後面,一直跟到了西結古。

    西結古是青果阿媽西部草原的中心,中心的標誌就是有一座寺院,有一些石頭的碉房。在不是中心的地方,草原只有四處漂移的帳房。寺院和碉房之間,到處都是高塔一樣的嘛呢堆,經桿林立,經石纍纍,七色的印有經文的風馬旗和彩繪著佛像的幡布獵獵飄舞。

    父親到達西結古的時候已是傍晚,夕陽拉長了地上的陰影,依著山勢錯落高低的西結古寺和一片片碉房看上去是傾斜的。山腳的平地上,在森林和草原手拉手的地方,稀稀疏疏紮著一些黑色的牛毛帳房和白色的布帳房。六字真言的彩色旗幟花邊一樣裝飾在帳房的四周。炊煙從房頂升上去,風一吹就和雲彩纏繞在了一起。雲很低很低,幾乎蹭著林木森然的山坡。

    彷彿是雲彩發出的聲音,狗叫著,越來越多的狗叫著。草浪起伏的山腳下,一片刷刷刷的聲音。衝破雲層的狗影朝著父親狂奔而來。父親哎呀一聲,手忙腳亂地勒馬停下。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狗,而且不少是身體壯碩的大狗,那些大狗幾乎不是狗,是虎豹獅熊一類的野獸。

    父親後來才知道他見到的是藏獒,一大群幾百隻各式各樣的藏狗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猛赳赳的藏獒。那時候草原上的藏獒絕對是正宗的,有兩個原因使這種以兇猛和智慧著稱的古老的喜馬拉雅獒犬保持了種的純粹:一是藏獒的發情期固定在秋天,而一般的藏狗都會把交配時間安排在冬天和夏天;在藏獒的發情期內,那些不是藏獒的母狗通常都是見獒就躲的,因為它們經不起藏獒的重壓,就好比母羊經不起公牛的重壓一樣。二是藏獒孤獨傲慢的天性使它們幾乎斷絕了和別的狗種保持更親密關係的可能,藏獒和一般的藏狗是同志,是鄰居,卻不可以是愛人;孤傲的公獒希望交配的一般都是更加孤傲的母獒,一旦第一次交配成功就很少更換伴侶,除非伴侶死掉。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死掉伴侶的公獒會因情慾的驅使在藏獒之外尋求洩慾的對象,但是如前所說,那些承受不起重壓的母狗會遠遠躲開,一旦躲不開,也是一壓就趴下,根本就無法實現那種天然鉚合的生殖碰撞。還有一些更加優秀的藏獒,即使伴侶死掉,即使年年延宕了烈火般燃燒洪水般洶湧的情慾,也不會降低追求的標準。它們是狗群中尊嚴的象徵,是高貴典雅的獒之王者,至少風範如此。

    父親驚恐地掉轉馬頭,打馬就跑。

    一個光著脊樑赤著腳的孩子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一把拽住了父親的棗紅馬。棗紅馬驚得朝後一仰,差點把父親撂下來。孩子懸起身子穩住了馬,長長地吆喝了一聲,便把所有狂奔過來的藏狗堵擋在了五步之外。

    狗群騷動著,卻沒有撲向父親。父親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光脊樑的孩子牽著父親的馬朝前走去。狗群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敵意的眼光始終盯著父親。父親能用脊背感覺到這種眼光的威脅,禁不住一次次地寒顫著。

    光脊樑的孩子帶著父親來到一座白牆上糊滿了黑牛糞的碉房前。碉房是兩層的,下面是敞開的馬圈,上面是人居。光脊樑翻著眼皮朝上指了指。

    父親感謝地拍拍光脊樑的肩膀。光脊樑噌地跳開了,恐懼地望著父親,恰如父親恐懼地望著狗群。父親問道:「你怎麼了?」光脊樑說:「仇神,仇神,我的肩膀上有仇神。」沒有聽懂的父親不解地搖搖頭,從馬背上取下行李,又給馬卸了鞍子摘了轡頭,讓它去山坡上吃草,自己提著行李踏上石階走到了碉房門口。他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正要敲門,就聽光脊樑的孩子一聲尖叫,驚得他倏地回過頭去。父親看到光脊樑的臉一下子變形了:夕陽照耀下的輪廓裡,每一道陰影都是仇恨,尤其是眼睛,父親從來沒見過孩子的眼睛會凸瞪出如此猛烈的怒火。

    不遠處的草坡上,一溜兒站著跟隨父親來到西結古的七個孩子和那只雄獅一樣的名叫岡日森格的大黃狗。父親很快就會知道,「岡日森格」就是雪山獅子的意思,它也是一隻藏獒,是一隻年輕力壯的獅頭公獒。

    父親用半通不通的藏話對光脊樑的孩子說:「你怎麼了?他們是上阿媽的孩子。」光脊樑的孩子瞪了他一眼,用藏話瘋了一樣喊起來:「上阿媽的仇家,上阿媽的仇家,獒多吉,獒多吉。」

    藏狗們立刻咆哮起來,爭先恐後地飛撲過去。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落荒而逃,邊逃邊喊:「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

    岡日森格掩護似的迎頭而上,轉眼就和一群西結古的狗撕咬成了一團。

    父親驚呆了。他第一次看到狗類世界裡有如此激烈的衝撞,第一次發現狗類和人類一樣首先要排擠的是自己的同類而不是異類。所有的藏狗都放棄了對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追咬,而把攻擊的矛頭對準了攔截它們的岡日森格。

    岡日森格知道局面對自己十分不利,只能採取速戰速決的辦法。它迅速選准目標,迅速跳起來用整個身子夯過去,來不及狠咬一口就又去撲咬下一個目標。這種快節奏重體力的撲咬就像山崩,它撲向誰,誰就立刻會滾翻在地。但西結古的藏狗似乎很願意自己被對方撲倒,每當岡日森格撲倒一隻,別的藏狗就會乘機在它的屁股和腰肋上留下自己的牙印,牙印是冒著血的,迅速把岡日森格的屁股和腰肋染紅了。

    更加嚴峻的現實是,岡日森格撲翻的所有藏狗沒有一隻是身體壯碩的大狗,那些大狗,那些虎豹獅熊一類的野獸,站在狗群的外圍,連狂吠一聲的表示都沒有。它們在觀戰,它們似乎不屑於這種一哄而上的群毆戰法而保持著將軍般的冷靜,或者它們意識到根本不需要自己出手,來犯者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所以就傲慢地沉默著。而對岡日森格來說,讓一群比自己矮小的藏狗和自己打鬥,幾乎就是恥辱。更加恥辱的是它打敗了對方,而流血的卻是自己。這些藏狗不是靠勇武而是靠投機靠群集的力量正在使它一點點地耗盡力氣和流盡鮮血。

    岡日森格改變戰法了。當又一隻藏狗被它撲翻而它的屁股又一次被偷襲者戳了兩個血窟窿似的牙印之後,湧動在血管裡的恥辱讓它做出了一個幾乎喪失理智的決定:它繞開了所有糾纏不休的藏狗,朝著那些身體壯碩的大狗衝了過去。它知道它們跟自己屬於同一個狗種,那就是令狗類也令人類驕傲的喜馬拉雅獒種;知道喜馬拉雅獒種的這些驕子才是西結古狗群的領袖,能跟自己決一死戰的應該是它們而決不是吠繞著自己的這些小嘍。它相信自己能夠殺死它們,也相信自己很有可能被它們殺死,但不管是殺死它們還是被它們殺死,它所渴望的只應該是一種身份相當、勢力相當、榮辱相當的藏獒之戰。

    西結古的藏獒沒想到岡日森格會直衝過來,而且一來就撞倒了一隻和來犯者一樣威風凜凜的獅頭金獒。藏獒們吃驚之餘,嘩地散開了,這是撲過去迎戰來犯者的前奏。但是它們都沒有撲過去,它們看到獅頭金獒已經翻身起來撲了過去,就仍然傲慢地保持著將軍般的冷靜。岡日森格和獅頭金獒扭打在一起了,你咬著我的皮,我咬著你的肉,以兩顆碩大的獒頭為中心,沿著半徑,轉過來轉過去。但顯然這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鬥,很快就有了分曉,獅頭金獒被壓倒在地了,半個脖子嵌進了岡日森格張開的大嘴。血從岡日森格的牙縫裡流了出來,那是獅頭金獒未能尊重一隻比它更強大的同類而付出的代價。這代價並不慘重,因為岡日森格並沒有貪婪地咬住它不放直到把它咬死。當它很快扭動著滴血的脖子十分憤怒地站起來,想要齜牙回擊岡日森格時,發現對方已經丟開自己衝向了另一隻離它最近的藏獒。

    這是一隻豎著眼睛挺著鼻子的凶狠的灰色老公獒。它之所以站在離岡日森格最近的地方,是因為早就預見了獅頭金獒的失敗,也早就做好了鏖戰岡日森格的準備。在岡日森格壓倒獅頭金獒的時候,它就做出了一副隨時撲咬的樣子挑逗著對方,但等到岡日森格真的朝它撲來時,它又巧妙地閃開了。這種還沒有較量就開始躲閃的舉動在喜歡硬碰硬的藏獒中並不常見,只有那種和狼和豹子經過無數次打鬥的藏獒才會從對手那裡學來這樣一種戰術。躲閃是為了激怒對方,以便在對方怒不可遏失去章法的情況下尋找進攻的機會,所以老公獒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閃著,讓憤怒的岡日森格更加憤怒了——當岡日森格那越來越狂猛的撲咬接二連三失敗之後,它不禁發出了一聲藏獒在打鬥時本不應該發出的尖叫。這說明灰色老公獒的目的正在達到,只要這樣的撲咬再持續幾次,就會大大挫傷岡日森格的銳氣,而挫傷銳氣對一隻年輕氣盛的公獒來說,幾乎等於喪失了一半攻擊的速度和力量。

    然而老謀深算的灰色老公獒仍然低估了岡日森格的能力,岡日森格雖然由於求勝心切有一些暴躁失態,可它很快知道了老公獒的目的,也觀察到了對方躲閃的線路。它依照最優秀的遺傳本能立刻就明白對老公獒的撲咬是需要提前量的。它用自己算計好的提前量撲咬了一次,儘管沒有成功,但立刻又明白,不僅要有提前量,而且要聲東擊西,讓對方在自己的計謀面前逃無可逃。接下來的一次撲咬它大獲成功,也讓老公獒的自尊心大受傷害。灰色老公獒在閃開對方攻擊的一瞬間噗嗤一聲趴在了地上,實實在在感到一種沉重的壓迫已經出現在脊背之上,與此同時後頸上有了一陣灼燙的疼痛,岡日森格的利牙砉然撕開了它的皮毛。它回頭就咬,碰到的卻是岡日森格在呼嚕嚕的喉嚨深處向它發出的低聲警告。它一聽這警告就低下頭啞啞地叫起來,那是哭聲,那是相當於人類淒然而慟的哭聲。哭聲不是由於害怕,而是由於悲哀,它知道自己已經老得不行了,老得都不能維護西結古草原藏獒的尊嚴了。它現在唯一要做的並不是掙扎著起來和對方扭成一團繼續撕咬直到自己被咬成重傷或者被咬死,而是把本該自己消滅的敵人拱手讓給別的藏獒,然後痛苦地看著別的藏獒在打敗這個來犯者之後是如何的趾高氣揚。

    淒然而慟的哭聲讓岡日森格迅速離開了老公獒抽搐不止的灰色脊背。它轉身撞翻了兩隻從後面躥過來試圖咬它屁股的小嘍藏狗,然後面對一群一隻比一隻壯碩的喜馬拉雅獒種,用鼻子噗噗噗地噴灑著滿胸湧蕩的豪氣,一副威武不屈、剽悍不羈的樣子。

    到了這種時候,按照獒類世界古老習俗的約定,該是由獒王出面迎戰來犯者的時候了。在青藏高地,草原深處,尤其是在青果阿媽草原,守護領地的藏獒群裡,大都會有一個處於領袖地位的獒王存在。它一定是雄性,一定是十分強大十分凶悍的,一定在保護領地中建立過人和狗都能認同的巨大功勳——咬死過許多荒原狼和雪狼,咬死過許多金錢豹和雪豹,甚至咬傷或者咬死過藏馬熊和野犛牛。此外它們很可能就像咬死狐狸那樣咬死過人,咬死過那些敢於闖入領地挑釁主人的仇家。和別的動物不一樣,獒王的誕生並不一定是藏獒與藏獒之間激烈打鬥一決雌雄的結果,因為在天長日久的耳鬢廝磨中,在共同的責任共同的敵人面前,誰是最勇武的,誰是最智慧的,誰是智勇雙全的,藏獒們心裡都有數,加上人類的認可,大家也就隨之認可主動稱臣了。只有一種情況會使獒王的產生演變成藏獒與藏獒之間你死我活的戰鬥,那就是人類的認可和藏獒們的認可出現誤差。被人類認可或者指定的獒王一定要證明人類的選擇是正確的,而被藏獒們認可的獒王也一定要證明藏獒的選擇是正確的,於是打鬥就會頻繁出現,直到有一天其中的一隻被徹底征服。也有至死不服的,倔強的一隻被更倔強的一隻活活咬死。通常被征服或者被咬死的往往是人類認可的獒王,因為在確定獒王的功勳和識別獒王的能力方面,藏獒比人更接近真實更具有公正的評判。

    現在,西結古草原藏獒群落中的獒王就要出現了,一旦出現,那差不多就是一場老虎鬥老虎、獅子咬獅子的重量級角鬥。所有的藏獒,所有的藏狗,包括那些興奮到不知死活的小狗,一下子都安靜了。等待著,連炊煙和雲彩,連傍晚和夕陽,都靜止不動地等待著。傾斜的西結古寺和一片片碉房更加傾斜了,鳥瞰的陰影拉得更長更遠。

    岡日森格揚頭掃視著獒群,幾乎把所有藏獒都看了一遍,然後死死盯住了一隻帶著微笑望著它的虎頭雪獒。虎頭雪獒就是西結古草原的獒王,儘管它現在所處的位置不在獒群的中央,儘管它依然蹲踞著就好像面前的打鬥跟它毫無關係,但岡日森格一眼就看出它是獒王。它身形偉岸,姿態優雅,一臉的王者之氣,顧盼之間八面威風冉冉而來。它一隻眼睛含著王者必有的自信和豪邁,一隻眼睛含著鬥士必有的威嚴和殺氣,但行動卻是傲慢和遲緩的,充滿了對來犯者發自內心的蔑視。岡日森格不禁暗暗稱讚:好一個獒王,尊嚴的頭顱居然是紋絲不動的,彷彿每一根迎風抖動的雪白的獒毛都在證明它存在的偉大意義。更重要的是,它雖然閉著嘴但尖長的虎牙卻不可遏止地伸出了肥厚的嘴唇,虎牙是六刃的,也就是說它有六根虎牙,嘴的兩邊各有三根,而一般的藏獒一共只有四根,並且還沒有它這般尖長。六刃的尖長虎牙明白如話地告訴對方它是不可戰勝的,而大嘴闊鼻所形成的古老的喜馬拉雅獒種的經典之相貌,會讓任何人任何動物望一眼而頓生敬畏,那是凜然不可侵犯的生命的神聖威儀。

    虎頭雪獒站了起來。西結古草原的獒王終於站了起來。岡日森格盯著它的眼睛眨巴了一下,金燦燦的鬣毛奮然一抖。一場猛獒對猛獒的打鬥就要開始了。不,不是打鬥,是懲罰。在藏獒們和藏狗們看來,這是一次毫無懸念的懲罰性撕咬,為了忠於職守和捍衛榮譽,西結古草原的獒王必須嚴厲懲罰一個洶洶然不自量力的來犯者。如果來犯者敢於反抗獒王的懲罰,那就是說它不打算活下去了。

    獒王虎頭雪獒走出獒群,來到岡日森格面前,嗓眼裡呼呼地響著,似乎在告訴對方:你現在還來得及撿回一條命,趕快逃跑吧,西結古草原不歡迎你。岡日森格聽懂了它的話,卻沒有做出任何聽話的表示,而是挑釁地斜繃起前腿把身子朝後傾了傾。獒王虎頭雪獒瞇縫起眼睛扮出一副笑模樣,大度地搖了搖尾巴:走吧年輕人,你長得如此英俊健美,我實在不忍心殺死你。岡日森格不理對方的茬,聳起一稜一稜的脊毛,就要撲過去了。

    但是且慢,有個聲音正在響起來,那是人的聲音,是那個光著脊樑赤著腳的孩子的聲音。孩子等不及了,他希望西結古的狗群盡快咬死岡日森格,然後跟著他去追逐七個上阿媽的仇家,所以就喊起來:「那日,那日。」他知道虎頭雪獒是西結古草原獒群裡的獒王,卻不知道越是獒王就越不會心浮氣躁地出手,它要端端架子,吊吊胃口,然後一撲成功,一口致命。他既失望又吃驚地以為西結古草原的獒王不敢對這個年輕力壯、威儀堂堂的來犯者動手,就耐不住性子地喊起來:「那日,那日。」

    被稱作那日的藏獒從獒群裡跳出來了,它是一隻黑色的獅頭母獒。它很小很小的時候和同胞姐姐一起被光脊樑的孩子餵養過,只要餵養過的人就都應該是主人,所以聽他一叫,它就跳出來了。跳出來後才知道光脊樑的孩子要它幹什麼。它遲疑了一下,便按照光脊樑的手勢越過了獒王跟對手的對陣線,無所畏懼地撲向了岡日森格。

    年輕的岡日森格沒想到,它心驚膽戰地渴望著的這場勇者之戰,這場挑戰西結古獒王的狂妄之戰,在沒有實現之前就早早地結束了。它愣愣地站著,直到被牛犢般大小的大黑獒那日三撞兩撞撞翻在地,也沒有明白為什麼撲向自己的不是它死死盯住的獒王而是一隻自己從不招惹的母獒。它從地上跳起來,像剛剛被它打敗的那只灰色老公獒一樣躲閃著對方的撕咬。

    光脊樑的孩子又喊起來:「果日,果日。」

    果日出現了。它是大黑獒那日的同胞姐姐,也是一隻牛犢般大小的黑色獅頭母獒。岡日森格根本就沒看見它是從哪裡跳出來的,甚至都沒有看清它的面影,就被它撞了個正著。趁著這個機會,大黑獒那日再次呼嘯著撲了過來。

    岡日森格被撲翻在地上。這次它沒有立刻站起來。它身上壓著兩隻牛犢般大小的母性的大黑獒,使它很難翻過身來用粗壯的四肢支撐住大地。它本來可以用利牙的迅速切割擺脫兩隻大黑獒的壓迫和撕咬,但是它沒有這樣。人類社會中「男不跟女鬥」的解嘲在喜馬拉雅獒種世界裡變成了一種恆定的規則,公獒是從來不跟母獒叫板的,況且是如此美麗的兩隻母獒,如果遇到母獒的攻擊,忍讓和退卻是公獒唯一的選擇。岡日森格堅決信守著祖先遺傳的規則,卻使自己陷入了生命危機的泥淖。它有些迷惘:怎麼西結古草原的藏獒是這樣的,好像它們來自另一個世界,獒類社會那些天定的法律並沒有滲透到它們的血液裡。它不知道這是人類起了壞作用——人類一摻和,動物界的許多好規矩就會變成壞習慣。更不知道,它所服從與鍾愛的人類(此刻人類的代表就是那個光脊樑的孩子)正在把更加危險的局面導入它的命運之中。

    光脊樑的孩子揮著胳膊喊起來:「獒多吉,獒多吉。」

    他是要所有的狗都朝岡日森格撲去。藏獒們不安地跳動著,擁擠到了一起。只有作為獒王的虎頭雪獒無動於衷地臥下了,並且衝著兩隻瘋狂撕咬的母性大黑獒不滿地叫喚著。藏獒們看到它們的王這樣,便漸漸安定下來。它們是整個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它們可以不聽任何來自個人的命令。而那些作為小嘍的藏狗卻沒有這麼好的理性,它們被「獒多吉獒多吉」的喊聲煽動得群情激憤,環繞著倒在地上的岡日森格一圈一圈地跑。突然它們衝了過去,當兩隻母性的大黑獒在獒王虎頭雪獒的叫聲中離開岡日森格時,幾乎所有的藏狗都撲向了一個點。藏狗們在這個點上一層一層地摞起來,都想用利牙痛痛快快地咬一口最下面的這只外來的藏獒岡日森格。

    岡日森格已經站不起來了,在兩隻母性大黑獒致命的撕咬之後,藏狗們的撕咬就變成了死神來臨的信號。這個信號無休無止地重複著,使它身上的傷口差不多變成了一張魚網,那是名副其實的千瘡百孔。

    漸漸安靜了,連嘈雜不休的藏狗也不再激動地叫喚了。安靜對藏在草岡後面遠遠地窺伺著這邊的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無疑是一個不祥的徵兆。他們悄悄摸了回來,探頭探腦地想營救他們的岡日森格。光脊樑的孩子幾乎是用後背感覺到了仇家的到來,倏地轉過身去,鷹鷙般的眼光朝前一橫,便大喊起來:「上阿媽的仇家,上阿媽的仇家。」狗群騷動起來,包括藏獒在內的所有西結古的領地狗都朝著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奔撲過去。

    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轉身就跑,齊聲喊著:「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父親提著行李站在碉房門前觀望著,奇怪地發現,七個孩子的喊聲一響起來,狗群追攆的速度馬上就減慢了,甚至有些大狗(它們是包括獒王虎頭雪獒在內的一些藏獒)乾脆放棄了追攆,搖頭擺尾地在原地打轉。

    光脊樑的孩子同樣感到奇怪,朝前跑了幾步,喊道:「獒多吉,獒多吉。」父親已經知道這是攛掇狗群追攆的聲音,生怕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跑不及被狗群追上,朝光脊樑大喊一聲:「你要幹什麼?他們是跟我來的。」

    話音剛落,父親身後的碉房門突然打開了,一隻手伸出來一把將他拽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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