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東方非來府裡作客後,每天一早,阮臥秋就會問:
「今天杜畫師在哪兒?」
陳恩已見怪不怪,心裡雖有怨言,卻無法對他說謊或抗議,只能道:
「這時候多半是在用早飯。」
他很明白自己心目中擁有崇高地位的爺兒,是擔心杜三衡遭東方非的毒手,可他也老覺得怪……爺兒是不是對杜三衡太過注意了?
今天一早,不等爺兒問話,他主動說道:
「一早她跟二郎哥出府去了。」忙著擰乾毛巾,沒瞧見身後阮臥秋的表情。
「跟二郎出府?做什麼?」
「好像要去買顏料吧。就是上回爺兒出門那趟,她順道買顏料的那家鋪子,過了中午才會回來。」
阮臥秋沉默了會兒,語氣帶惱:「買個東西需要這麼久嗎?」
陳恩將毛巾奉上,小心翼翼地答道:
「杜畫師她說,每天在廚房對著東方非那些隨身武士吃早飯,搞壞胃口,索性找二郎哥到外頭飯鋪吃早飯,順道連中飯一塊吃了再回來。」
飯鋪?不就是那天與他一塊用飯的鋪子嗎?只找二郎?
「爺兒,我覺得杜畫師跟二郎哥的感情真好呢。」陳恩試探道。
「哦?」
「我瞧他倆三不五時地就湊在一起……這兩人根本是臭味相投,杜畫師喜歡的,二郎哥也不討厭,我瞧、我瞧他倆真的挺配的。」說到最後已有些結巴心虛了。
阮臥秋聞言,有點不高興道:
「二郎那小子太過輕浮,只會著了她的道。」
那誰才不會著了杜三衡的道?是爺兒嗎?幾乎想衝口問了,可是不敢啊,怕自個兒真蒙對了!
「今天是第三天了……」他沉吟。她當真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嗎?這麼爽快?
「爺,杜畫師都不擔心,你何必為她勞神?」
「你打哪兒看見她不擔心的?」
「她成天笑嘻嘻的,一餐飯竟然還能吃上好幾碗,跟二郎哥照樣在打賭……」
阮臥秋忽然打斷他的話,問道:「她這兩天有沾酒嗎?」
「啊,我沒注意,下次我若發現,一定通知爺兒!」抓到把柄一定要告訴爺!
沒多久,鳳春抱著一堆帳本進來。
「少爺,要開始查帳了嗎?」
他應了聲,又問:「東方非呢?」
「我照少爺的吩咐,將東方大人在府裡作客的消息傳出去,果然今天一早就有高官登門拜訪,現下他正在正氣廳裡呢。」
「是嗎?」他轉向陳恩。「去門口守著,老大夫若來,你通知我一聲。」
等陳恩離開之後,鳳春攤開帳本,遲疑了會兒,輕聲問道:
「少爺,你對這真有興趣嗎?」他天生就像是個做官的料兒,從未對老爺的生意有過興趣,她也不認為他有從商的才能。
「興趣是靠培養的,還是,鳳春,你希望我一輩子都是個廢人?」
「不,當然不!少爺願意接手,那是再好也不過的。」
阮臥秋輕輕扯動了嘴角,當作是淡笑。「鳳春,你待在我身邊多年,名為主僕,實際上,連我有時都錯當你是長姊,這些年來,真是辛苦你了。」
她聞言,驚訝萬分,看著他平靜的臉龐,眼眶莫名起了水霧。不由自主地摸上自己的臉頰……他失明時,她才二十出頭,長相像娘親:現在的她,只有杜畫師發現她的容貌與府裡的某人相似。如果他沒有失明,會不會心生疑竇?
「鳳春?」
她用力咬住下唇,強忍喉口哽咽,輕聲細語:
「少爺,昨天我們講到蠶絲,老爺生前曾說,平縣盛產蠶絲,那兒有家平錦坊,老爺一向跟他們做生意的,直到他老人家仙逝才斷了往來……」
過了午後,奴僕來報,一名樊姓男子求見。
「找杜三衡的?」一雙漂亮的劍眉拱起。「你再形容一次他的長相?」
「他瞧起來三十多歲,高高瘦瘦的、相貌斯文普通,看起來像個讀書人。他說,要找一名姓杜的畫師,老奴原本怕他是來搶畫師的,推拒說這裡沒有杜畫師,後來他又說他與杜畫師相識,老奴這才讓他進來。」
話方落,就聽見鳳春在外頭輕喊:
「樊爺,請。」
來人的腳步聲踏實,跟杜三衡極為相像,只是此人的步伐較為堅定,聽得出是男人的腳步。那人離他只有數步遠便停下,溫聲道:
「阮爺,在下樊則令,聽說小女杜三衡來阮府作畫……」
「小女?你是她爹?」他訝異。
「好年輕哪,爺兒……」陳恩在他身邊低語:「一點也不像是父女啊。」不是保養有術,就是天生的妖怪。
她的爹不是自盡了嗎?年齡也不對,此人到底是誰?
正要開口旁敲側擊,忽然聽見再熟悉也不過的輕浮笑聲。「阮爺,我聽下頭的人說你在廳內……」隨即,驚喜的笑聲傳來,顯得格外刺耳——「爹!」
自她來阮府作畫後,從未聽過她如此快樂地大叫,阮臥秋皺起眉頭,低聲問:
「杜畫師現在在做什麼?」
「嗯……爺兒,她現在正抱住那個據說是她爹的男人。」陳恩很老實地答。
為了半個月之後的驗明正身,阮臥秋辟出一間客房當作畫室,尤其她爹突然來了,自然不能讓兩人共處一間睡房。
這兩人待在這間畫室一下午,鳳春說他倆也沒出來用飯……她爹不是自盡了嗎?兩人年歲相差不論如何推算,都不可能會是父女啊!
夜裡,秋風吹過樹葉,發出詭異的沙沙聲。他閉目,不想讓無謂的疑慮擾亂他的情緒。
等到約快三更的時候,畫室的門開了,她帶笑的聲音響起:
「爹,你今晚真要睡畫室?」
「嗯,我很久沒動畫了,不多畫幾筆,怕生疏了。三衡,你先回房吧。」那斯文淡然的聲音實在不像是有了二十歲女兒的父親。
「晚安了,爹。」
那踏實的腳步走了幾步,她爹平實無波的聲音響起:
「三衡,我記得你最怕鬼了。這麼晚回去,自己千萬要小心。」
阮臥秋聞言,白布下的眼睛遽瞇。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她帶笑依舊:「我明白,爹。」
門關了起來,腳步聲慢吞吞地走出院子,站在樹旁等候的阮臥秋,輕喚:
「杜三衡?」
剎那間,他聽見她倒抽口氣,聲音忽然消失,像是雙手緊緊摀住嘴。他心知她受到驚嚇,連忙伸手拉她入懷,懷裡的身軀不住輕顫,他立刻用力抱住她的身子。
「杜三衡,是我!」他在她耳邊低語。
過了會兒,輕顫漸止,她的笑聲有點遲疑,也有點結巴:
「阮、阮爺,你嚇著我了。」
「這世上沒有鬼的,你到底要我說幾次?」
「是啊……見了你,才相信是沒有鬼的。阮爺,你抱我抱得好緊啊。」真是讓她心跳如鼓呢。
聽她語氣帶笑,似是無事。他心裡微惱,放開她,壓低聲音道:
「你這女人!」五指滑到她的手臂,反抓住她的手指。若不是她手心又在發汗,真又要被她這若無其事的笑聲給騙去了!
「你明知我雙眼失明,只能憑著聲音來揣測,你老是不肯透露你的情緒,要我如何長久跟你相處?」
她怔住,脫口:「長久相處?」這句話真是意味深遠,讓她不由得抬頭注視。
夜太沉,看不見他微紅的耳根。
「阮爺,你這句話是會讓我胡思亂想的呢。」
他哼了聲,扣住的動作不放,道:「你帶我回秋樓。」
「是是是。」她也不問陳恩那孩子去哪了,回頭看了眼畫室,畫室內仍有燭影,她不再留戀,牽著他往秋樓的方向走去。
夜裡的阮府,四處可見東方非的隨身武士在守夜,她隨意看了一眼,並不放在心上,只道:「當個官也真辛苦,還得防刺客。」
阮臥秋聞言並不多作評論,反而問她:
「陳恩說你跟令尊沒出來用晚飯。」
「是啊,我爹在教我如何作畫……」她偷覦他,隨時都有挨罵的準備。「阮爺,你雖眼盲,可也是個聰明人,應該猜出我並不如眾人所說的那般有天份,你別氣我啊,杜三衡之名會在畫界傳出名號,實在非我跟我爹預料之內。不論是田老爺的仕女屏風或者流傳市面的畫作,全是我爹跟我一塊合畫的。」
「兩人合畫?」
「說合畫是抬舉了我。」她笑歎:「一張油畫裡,只有三成是我畫的,若畫不好,修補的功夫還仗我爹呢。他曾是宮廷畫師,姓名在宮中有記載,他不想姓名在坊間曝光,於是就用我的名了。不過,阮爺,畫肖像的技巧我是有的,只要你別太計較功力如何。」
他停下腳步,連帶著讓她跟著停下。
「你曾說你爹自盡了。」
款款,這麼久的事還記得。她扮了個鬼臉,笑道:「我爹是曾要自盡,可惜失敗了。」頓了下,唇掀了掀,終究隱忍下來。
他彷彿察覺了她的異樣,皺了眉,然後說道:
「我看不見你的神情,自然不能得知你的心事,如同我看不見你的長相,自然無從想像在你臉上表露出的喜怒哀樂。」他平靜地說:「也許,終其一生,我只能憑借想像,幻想你的長相、你喜怒哀樂時的神情,而無法讓你的真貌烙進我的眼內,這樣也可以嗎?」
杜三衡聞言,先是愣了愣,後而想透這平靜陳述下的真正涵意,頓時一陣錯愕!
他他他……他這是在許下諾言嗎?
「杜三衡?」收緊指間力道,將她握得緊緊的。
「阮、阮爺,你你你……」真是沒有用,摸上發熱到自己不用看也知暈紅的頰面,暗惱他的情意來得這麼突然,連點心裡準備也沒有。情意啊……她咳了咳,唇抹笑道:「阮爺,你是何時喜歡上我的?」實在太好奇了!
「哼!」
唉,就知道他這個樣兒。她摸摸鼻子,認了命,嘴角還是忍不住得意地翹起。
「阮爺,你看不見我,那真是可惜得緊。不過也無所謂,我看得見你,那是最重要的了。大不了以後我天天告訴你,我的相貌與穿著,久而久之,即使是幻想,也有八成像我。」
視線慢慢移到交握的十指。這麼純情啊,連點逾矩的行為都沒有……這大概是他的極限了。喜歡上一個太過正直、不解風情的男人,不知是好是壞啊……但肯定她會憋得很難受。
她垂下眸,再抬起時,又是滿面笑容,輕聲道:
「阮爺,從小我爹就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我還記得有一年,他帶我上城裡吃飯,正好遇上了個高官為民犧牲,他告訴我,只要一年,就沒人會記得那高宮的所作所為,不如自私點,為自己打算……他還教我,有些事就是預先知道了,也不要說出口。」頓了頓,她帶笑的聲音飄散在夜色之中。「我知道他在警告我,因為從小到大,我的眼睛一直看著他,看到連他在想什麼我都一清二楚……我爹曾是宮廷畫師,在宮中為皇帝老爺作畫,四海昇平圖、射獵圖、平亂圖,他都與其他畫師合畫過,甚至皇帝的寵妃他也畫過。阮爺,你猜,一個畫師最害怕遇上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
她笑。「阮爺,你當官最怕是有冤案發生:當個畫師最怕是日久生情。尤其畫人像圖,畫師的眼必須時刻追逐著對方,我爹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迷戀上先帝的貴妃;而我也步上他的路子,時刻追著你——」在她眼裡,當肖像跟他有了明顯的差別時,她的芳心就已遺失。應該歎氣,但歎不出氣來,反而很高興讓自己中箭落馬的物件是他。她斂神,再繼續道:「我爹雖迷戀那貴妃,可惜先帝一死,親近的妃子殉葬,他因此退出宮中,後而收留我……」
「收留你?」難怪年齡如此相近。
「是啊。」她笑:「原本該稱他一聲叔叔才是,但他怕沒有血緣,我會排斥他,於是乾脆就叫我喊他一聲爹。」
他皺眉,收緊五指的力道,道:「聽起來他很疼你。」
她應了一聲。「我爹是挺疼我的,巴不得將所有的畫技教給我,可惜我始終不如他願。我還很清楚地記得那一夜,我口渴,起來喝水,看見大門敞開著,爹又不在畫室,我走到門口,瞧見他……他站在芭蕉樹下被個綠衣女鬼用繩子勒住……」
「你看見的一定是芭蕉葉!」
她回神,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腦中卻想像那一夜芭蕉樹下的女鬼……身子一顫,緊緊回握住他,道:
「你說的對,一定是芭蕉葉。那幾日我聽我爹說鬼故事聽得怕了,便以為世上有人要自盡,一定是冤鬼來尋!」
「你爹說鬼故事嚇你?」他想起方纔她爹在門口那句「我記得你最怕鬼了」,初時聽見,只會以為她爹關心她,後來一想,她爹若不提,她不會想到,正因她爹提了,存心要她在回房的路上疑神疑鬼的。
「阮爺,你別想歪,我爹真的挺疼我的,只是……他說鬼故事,原要我半夜嚇得不敢出門,沒料到我瞧見那綠衣女鬼……」見他臉色發臭,她只好改口笑道:「是我幻想過度,將芭蕉葉想成無臉的綠鬼。那時我知道他要自盡了,他認為我已經學會他的畫術,也認定我可以照顧自己,所以,他執迷不悟到想為心愛的女人殉情!阮爺,那時我只是個小孩,我怕死了,怕再也見不著我爹,有些事說破了就再也挽回不了,我不敢跳出去阻止他,只能推倒燭台,任由大火燒燬他的畫作,賭他會不會放棄自盡殉情而奔進來救畫救我。我還清楚地記著,那時是二更多天,大火燒得好旺,我縮在角落裡瞪著門口等著爹,從此不到三更,我難以入眠。」
他眉心蹙得更緊了。
她微笑:
「阮爺,終究,我爹還是惦記著我。從那以後,我開始學畫學得不精,他教我線法畫,我學了好幾年也學不起;他教我光線分法,我卻資質平庸,始終學不到他的五成。我知道他從頭到尾都看穿我是故意,卻從不戳破,執意認定我這個傳人,而我若沒有學個徹底,他不會撒手離去,這是他畫師的骨氣,是我跟他在世間的糾纏,看看誰才是最後的贏家。阮爺,如果是你,你心愛的女人死了,若拖過十年、二十年,你還會殉情嗎?」
他抿嘴不語。
她笑歎道:「唉,這疑惑問你真是白問了。依你性子,必定不會輕易尋死,縱然有再大的痛苦也會咬牙吞下來。總之,從那時起,我爹雖疼我,心裡也不免恨我。我並非特意在你面前掩飾我的情緒,而是我太習慣以這樣的方式面對我爹,阮爺,你可不能氣我,最多我答應你,花點時間改改就是。」語方落,就感到他指間又收力,將她拉到他的面前。
她微微一愣,注意到彼此的距離已經是衣物摩擦,沒個空間了。他他他……是有意,還是無意?
「阮爺,四處都有隨身武士在窺視。」她好心提醒,免得再毀他聲譽。
他不理,反問:「你一下午都待在畫室,發尾又沾了顏料嗎?」
拉過一撮發尾,扮了個鬼臉。「不小心沾了點。」
他順著她的手,指腹一一滑過她的發尾,然後舉到鼻唇之間。
她瞪圓了眼。
「這是什麼顏色?有多長?」
「差不多兩指長,你抓的這撮是紅色跟黃色。」她啞聲乾笑。
「紅色跟黃色?」他想像著,說道:「在我還沒失明前,只瞧過洋人一頭金髮,倒沒有看過有人把自己弄成這樣。」若曾看過,就能更容易在腦中勾勒形體。
她的心緒早跟著那撮發尾飛到他的指腹之間,根本說不出半句話來。
發尾再度被端到鼻唇之間,很難得地見他露出一抹笑來。
「顏料沾上發,沒有那嗆鼻味道。」
唉,原來是在聞發味,虧她還緊張兮兮,以為他若無旁人地吻著她的發。
她暗暗歎息,又見他俯下頭。他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心頭怦怦直跳,以為他要做出逾距的行為,哪知他俊秀的頰面僅僅擦過她的臉,在她身側聞著,然後皺眉:
「你的酒味真濃。」
唉……用力歎了好長的一口氣。這男人根本不知他把她的心弄得好癢。
「阮爺,我說過我作畫一定要喝酒的。」她唉聲歎氣。
「你也說過,你一吃飯就快樂,心情不好時就喝酒。」這兩者之間畫上等號,就能想見她作畫時心裡到底是怎麼感受了。
「你記得真是清楚。」她苦笑。
「你跟二郎的感情倒也真好。」
她聞言,笑道:「阮爺,沒辦法啊,我總不能找你去吃吧?你是一個一天一餐的人,就算吃了早飯,也沒法陪我吃午飯啊。二郎就不一樣了,他是府裡勉強可以跟上我的人,不找他難道找你?」
「哼!」這女人想用激將法?
他的臉又發臭了,她不得不說,即使喜歡他,也還是很愛看他發怒的樣子啊。
「杜畫師,你爹當真有這個能耐完成那幅畫嗎?」
「我爹是宮廷畫師,他主我輔,當然有此能耐。阮爺,船到橋頭自然直,我說得沒有錯吧,人啊,還是別煩惱太多,像我快快樂樂多好。」
他又輕哼一聲,道:
「你原想仿畫,以為我不知道嗎?」聽見她微訝,他道:「下午東方非找過我,說你上鋪子去買其他宮廷畫師流傳在外的油畫,八成打算模仿。你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皮下!」
「原來如此啊……」她依舊皮皮地笑:「我仿畫功力並不差。阮爺,西畫重實景,中畫則抓神韻,我透視畫法不佳,若有實物可夠攀仿,真的不是難事。」
說到底,她還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外加對自己的自信。一個冒牌畫師,能對自己這麼有自信,也算了不起了。
「阮爺,雖說我有信心,可是終究還是有點緊張,若是你願意給我信心……」
「我給你信心?」他能做什麼?除了為她辟畫室,引開東方非的注意力,提供她一切所需,他還能給她什麼?
「唔……好比,你稍微別那麼固執,主動親我一口也好。」她有點賴皮地笑:「阮爺,這可會讓我精神百倍,專心作畫呢。」
「真不知羞!」他惱她說話過於大膽。
她眨眨眼,笑了笑,隨口道:「是是是,阮爺,你遇見了我真是你的失策,你本就適合千金閨秀……」
「好做一對每天吟詩作對、彈琴唱歌無憂無慮的神仙眷侶嗎?」
「哎,阮爺,你真清楚我要說的話嘛。」話方落,就見他一臉怒氣。
他縮緊力道,硬將她拽到身前,逼她仰起頭看他。
「杜三衡,連你也當我是個廢人嗎?」
「不不不,阮爺,我只是玩笑話而已。」
十指突地摸上她的臉。她訝異,指腹摸到她的唇角,她心頭一跳,見他毫不猶豫地俯下頭——
她瞪圓眼,懷疑他又在耍她,他這種人會主動做這種行為真是夜裡作夢才會發生——啊啊,溫熱的唇擦過她的嘴,她傻眼,唇微啟,下一刻,他精確無誤地吻上她的嘴。
溫舌滑進她的檀口之間,鼻間儘是他的氣味,連唇舌之間也染上了他的氣息,微微發著疼痛。這麼放肆的唇舌糾纏,她連想都沒有想過……好吧,她承認她的精神層面還有待修養,私下確實是想與他親熱,只是不曾想過他會主動到這麼的……逗到她心癢難耐啊!
「你嘴裡儘是水酒的苦味!」他低聲罵道。
「啊……」頭暈腦脹還回不過神,直覺追尋他的氣息而去,踮腳想再索求;他察覺她的意圖,掌心摀住她的嘴。
「就這麼一次!」他沒好氣道。
真狠啊……等他放下手後,她舔舔唇,自言自語:「這味道真的挺像我那時在秋樓裡夢見的,一次又一次的米飯掉進我嘴裡,又甜又香……」抬眼含怨看他,嘴角卻發笑:「阮爺,你可知我的清白被你毀了?」不由自主地摟住他的纖腰。
他哼了一聲,沒有拒絕她的摟抱。
「唉唉,阮爺,你可一點也不像是剛吻過心愛的女人啊。」倒像是剛吃了難以入咽的飯菜,臉臭成這樣,不過她可不想說出來丟自己的面子。唇舌還有點發疼發酸,她的性子雖然貪圖快樂,行為也外放隨意許多,但不是喜歡的人,絕不會有肢體碰觸的習慣,這麼親密的接觸還是頭一遭呢。
可惡,正因為是頭一遭,才迷迷糊糊地閃了神,指腹輕輕碰著舌尖,真有點痛,可是嘴裡卻滿滿是他的氣味。
這一板一眼的男人啊,會這麼主動吻她,到底是為了什麼呢?要說是出自他本身的慾望,那是絕不可能的事,八成是跟東方非來的那晚,她到他房裡讓他分散心神一般,他不想讓她爹左右她的情緒吧。
又舔了舔唇,讓他的氣息染滿自己的口舌之間,胸口溢滿快樂,然後很坦率地笑。
「阮爺,先前我承諾過你,有什麼話一定會說,絕不讓你在黑暗中獨自揣測想像。我嚮往平淡如水的感情,最好相敬如賓,它日你若老死,我也照樣過得下去,我不要像我爹一樣,愛之入骨到毀滅自己。」她暗暗吸口氣,又漫不經心地笑:
「可惜,縱非親生父女,但我受他的影響太深太深了。阮爺,我說實話了,你可別嚇跑啊!我一旦喜歡上一個人,就不會再改變了,所以你要憂國憂民,不小心憂到成疾走了,那你不要走得太快,要等我啊。就算在九泉之下,我也非要讓你瞧瞧我的長相不可!」
「你胡來!」他惱罵:心裡一陣難言的情緒。這女人,就是擺明了要跟他作對!簡直無視世間該依循的正路!
她扮了個鬼臉笑道:
「阮爺,我就是愛胡來啊!不開心的事我才不做呢!」她勾起他的手臂,慢慢往秋樓走去。
「你若要我歡心,就不要胡作非為!」
「阮爺,你歡心,又不是我歡心,我才不幹。咱們打個商量,我送你回秋樓,天這麼冷又黑,不如在你房裡待一會兒——」
「未及成親,你不該在我房裡多逗留。」他冷冷道。
唉!她暗歎,很快又振作,不死心地說: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一定很辛苦,天天面對畫作——」
「你若再喝酒,休想我再理你!」
這不是存心要把她吃得死死的嗎?她一向隨意慣了,要學他一樣一板一眼的,她可不行呢。
「那肯定會不快樂的。」她笑。
「你心裡想著快樂的事便是。」
「快樂的事啊……阮爺,那咱們再打個商量好了,每天就這麼一次,親我一口,我一定會有精神作畫,絕不讓那個狗官看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