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琳娜 第八部 六 完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對辯論是有經驗的,他沒有反駁,卻立刻把話題轉移到問題的另一面去了。

    「噢,如果你想通過數學的方法來測驗國民精神,這當然是難以辦到的!我們的國家裡還沒有採用投票方式,所以不能採用,就是因為它不代表民意;但是還有其他的方法。這在氣氛裡可以感覺到的,人的心可以感覺到這點,且撇開不提那種在靜止的人海中流動的、對於每個不抱成見的人都是明顯的潛流;我們且狹義地看看社會吧!知識界各式各樣的團體,以前互相仇視得那麼厲害,現在全都融合成一片了。一切分歧都結束了,所有的社會機構異口同聲說的都是這事情,所有的人都感覺到有一種自發的力量擒住了他們,帶著他們走向一個方向。」

    「是的,所有的報刊說的都是一件事情,」公爵說,「這倒是真的。不過這就越像暴風雨前的青蛙了!它們鼓噪得什麼都聽不見了。」

    「青蛙也好,不是青蛙也好,我並不辦報紙,也不想替他們辯護;可是我談的是知識界的意見一致,」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向他的弟弟說。

    列文想回答,但是老公爵打斷了他。

    「提到意見一致,還有些事可以說說,」公爵接過去說。

    「我的女婿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你們都認識他。他現在當了一個什麼委員會的委員,名字我不記得了。總之,那裡無事可做——喂,多莉,這不是秘密!——而薪俸卻有八千盧布。你們且問問他,他的職務有沒有用處,而他就會證明給你聽這是萬分需要的!他是一個誠實的人,可是人不能不相信這八千盧布的用處。」

    「是的,他托我轉告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他已經獲得了這個差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不滿意地說,他認為公爵說的話是文不對題。

    「報刊上的一致意見也是這樣的。它曾經向我解釋說:只要一開戰,他們的收入就要加倍。他們怎麼能不考慮人民和斯拉夫人的命運……和這一切呢?」

    「有好多報刊是我不喜歡的,但是這話說得未免太不公平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我只提出一個條件,」公爵繼續說下去。「在同普魯士開戰以前,lphosearr有幾句話寫得妙極了。『您認為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嗎?那麼好!誰要鼓吹戰爭,那就讓他到特種先鋒隊裡,走在大家前頭,帶頭去衝鋒陷陣!』」——

    法語:阿里芬斯·卡爾。

    「這樣一來那些編輯可就好看了!」卡塔瓦索夫說,放聲大笑起來,心裡想像著他所熟識的編輯們在這支精選部隊中的情景。

    「噢,不過他們會臨陣脫逃的,」多莉說,「結果只會礙事!」

    「要是他們逃跑的話,那麼就用霰彈和拿著馬鞭的哥薩克放在他們後面押陣!」公爵說。

    「這是開玩笑,請原諒,公爵,而且是個不高明的玩笑,」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我可不覺得這是開玩笑,這……」列文開口說,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打斷了他的話。

    「社會上每個成員都接到做份內工作的號召,」他說。「而腦力勞動者是以表達輿論來盡自己的職責的。輿論的一致而充分的表示是新聞界的職責,同時這也是一種可喜的現象。二十年前我們是會沉默的,但是現在我們聽見了俄國人民的聲音,他們準備團結一致地站起來,為了他們受壓迫的弟兄們準備流血犧牲,這是一種偉大的舉動,是力量的象徵!」

    「但是這不單是犧牲生命的問題,而是殺死土耳其人,」列文畏怯地說。「人民流血犧牲,或者準備流血犧牲,是為了他們的靈魂,而不是為了殺人,」他補充說,不知不覺地就把這場談話和他專心考慮的思想聯繫起來。

    「什麼,為了他們的靈魂?您要知道,這種說法對於一個自然科學家是很難理解的。靈魂到底是什麼?」卡塔瓦索夫含著微笑追問。

    「噢,您知道的!」

    「不,我敢對天起誓,我一點也不知道!」卡塔瓦索夫說,大笑起來。

    「『我來並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基督說,」謝爾蓋·伊萬內奇從他那方面反駁說,他從《福音書》裡很隨便地引用了好像是最容易理解的那段話,而列文總覺得那是最費解的。

    「一點也不錯,正是這樣!」老頭重複了一句,他就站在附近,回答偶爾投向他的目光。

    「不,老弟,您被打敗了,被打敗了,完全被打敗了!」卡塔瓦索夫興高采烈地喊著說。

    列文氣惱得漲紅了臉,倒不是因為他被打敗了,而是因為他忍不住又爭論起來。

    「不,我不能和他們爭執,」他想。「他們穿著刀槍不入的盔甲,而我卻是赤膊的。」

    他看出要說服他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是不可能的,而且還看出要使自己和他們的意見一致是更不可能的。他們所宣傳的正是險些兒把他毀了的智力上的自豪感。他不能夠承認,根據幾百個開到京城裡來的、會說大話的志願兵的話,於是幾十個人,他哥哥也在內,就有權利說他們和報刊表達了人民的意志和思想,何況這種思想是表現在復仇和屠殺上。他不能夠承認這一點,因為在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民中間他看不出這種思想的表現,而在他自己身上(他不能不認為自己是組成俄國人民的一分子)也找不出這種思想。而他之所以不能同意,最主要的是因為他,還有人民,都不知道,而且也不可能知道什麼是公共福利,但卻確切地知道,只有嚴格地遵守展現在每個人面前的善的法則,這種公共福利才能取得,因此無論為了什麼目的他都不願意發生戰爭,也不鼓吹戰爭。

    他和米哈伊雷奇以及傳說中邀請北歐民族來為王的人民一樣,都表示:「來做我們的王公,統治我們吧!我們情願唯命是從。一切勞役、一切屈辱、一切犧牲我們都承擔下來;但是我們既不評判,也不決定!」可是現在,按照謝爾蓋·伊萬內奇的說法,人民已經放棄了他們用那麼高的代價取得的特權。

    他本來還想問一聲,如果輿論是絕對正確的評判人,那麼為什麼革命和公社不像支援斯拉夫人的運動那麼合法呢?但是這只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想法而已。但是有一件事是無容置疑的,就是這場爭論這時已惹惱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因此再爭論下去是不好的,所以列文就默不作聲了,他讓客人們注意烏雲聚攏來了,最好趁著還沒下雨趕快回家。

    十七

    公爵和謝爾蓋·伊萬內奇坐上馬車走了;其餘的人們加快腳步,走回家去。

    但是陰雲,時而白茫茫的,時而黑魆魆的,來得那麼急驟,他們必須加快腳步才能在落雨以前趕到家。前面的烏雲,低沉而且像濃煙那麼黑,以迅速得出奇的速度橫過天空衝過來,他們離家還有兩百步的光景,一陣風就刮起來了,隨時都會降下傾盆大雨。

    孩子們發出又驚又喜的叫喊聲跑在前頭。達裡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吃力地和纏著她的雙腿的裙子鬥爭著,已經不是走路,而是跑起來了,一面目不轉睛地注意著孩子們。男人們按著帽子,邁著大步走著。他們剛走到台階上,大滴的雨點已打在鐵皮水槽的邊緣上了。孩子們和跟在他們後面的大人們,快活地談笑著跑到房簷的蔭庇下。

    「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呢?」列文問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她拿著頭巾和披肩到大廳裡來迎接他們。

    「我們以為她和你們在一起哩,」她說。

    「米佳呢?」

    「一定是在科洛克樹林裡,保姆和他們在一起。」

    列文一把奪過來一塊披肩,就朝著科洛克樹林衝去了。

    在這短短的一會工夫,烏雲聚攏來了,完全遮住了太陽,使得天色黯然無光,好像日蝕一樣。風好像堅持著要隨心所欲似地,頑強地把列文朝後面刮去,吹走了菩提樹的樹枝和花朵,把白樺樹枝剝成奇形怪狀、不像樣子的裸體,使刺槐、花朵、牛蒡、青草和樹梢全都朝一個方向彎下去。在花園裡幹活的農家少女們尖叫著跑到下房裡去。白茫茫水簾似的傾盆大雨已經在遙遠的樹林上和附近一半的大地上傾注下來,而且迅速地朝著科洛克樹林湧來。雨珠的水分,破碎成小小的水點,充滿在空氣裡。

    列文頭向前低著,和想要搶走他手裡的披肩的狂風鬥爭著,已經快跑到科洛克樹林了,而且已經看見一棵橡樹後面有什麼白東西在閃爍著,突然間火光一閃,整個大地似乎都燃燒起來,他頭頂上的穹蒼似乎裂開了。睜開眼花繚亂的眼睛,列文透過把他和科洛克樹林隔開的濃密的雨簾,心驚膽戰地首先看到的就是樹林中間那棵熟悉的橡樹的蔥綠樹頂已經不可思議地改變了姿勢。「難道是被雷劈了?」列文還沒有來得及想,那棵橡樹就越來越快地消失在其他的樹木後面去了,他聽見一棵大樹倒在別的樹木上的轟隆聲。

    閃電、雷鳴和因為挨了雨淋而感到的寒冷,在列文心頭合成了一種恐怖的感覺。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千萬不要砸著她們!」他說。

    雖然他立刻就想到,他禱告那棵已經倒下去的樹不要砸著她們是多麼沒有意義,但是他又重複了一遍,知道他除了念這些毫無意義的祈禱文以外,再也沒有別的好辦法了。

    跑到她們常去的那個地方,他沒有找到她們。

    她們在樹林那一頭的一棵老菩提樹下,正在呼喊他。兩個穿深色衣服(她們出門的時候本來穿的是淺色衣服)的人站在那裡,彎腰俯在什麼上面,這就是基蒂和那個保姆。雨已經停了,列文跑到她們那裡的時候天色亮些了。保姆的衣服下半截是乾的,但是基蒂的衣服卻濕透了,整個貼在她身上。雖然雨已經住了,但是她們站著的姿勢仍然像雷雨大作的時候那樣:她們兩個都彎腰俯在一輛遮著綠陽傘的兒童車上。

    「平安無事吧?感謝上帝!」他說,穿著一隻快要掉下去的灌滿了水的靴子蹚著水跑到她們跟前。

    基蒂的潮濕而紅潤的面孔轉過來望著他,戴著她那頂走了樣子的帽子羞怯地微笑著。

    「哦,你不覺得難為情嗎?我不明白你怎麼能夠這樣胡來!」他惱怒地責備他的妻子。

    「說實在的,這不是我的過錯。我們剛要走,他就鬧起來了。我們得給他換尿布。我們剛要……」基蒂開始辯解。

    米佳安然無恙,身上是乾的,安穩地熟睡著。

    「哦,感謝上帝!我簡直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他們收拾起嬰兒的濕尿布;保姆抱起嬰兒,抱著他走。列文在他妻子旁邊走著,懊悔他發了脾氣,於是背著保姆,悄悄地握住基蒂的手。

    十八

    整整一天,在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參加的各式各樣的談話中,列文雖然對於自己心中應該發生的變化感到失望,但是他不斷地高興地感到他內心的充實。

    雨後地上太潮濕,不能出去散步;況且天邊的雷雲還沒有散去,在天邊,時而這裡,時而那裡,發出雷鳴聲,陰雲遮暗了天邊。因此大伙在家裡消磨了那一天剩下的光陰。

    再也沒有發生什麼爭論;相反地,用過午飯以後,每個人的心情都非常愉快。

    一開始卡塔瓦索夫就用他那種別出心裁的笑話來為太太們逗樂,那些笑話總是使初次和他結識的人感到高興,可是後來,受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慫恿,他就講起雌雄家蠅之間性格上的、甚至是外貌上的差異和有關它們生活的有趣的觀察來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興致也很高,喝茶的時候,由於他弟弟的逗引,闡述起他對東歐問題的前途的看法,他講得又簡單又生動,使得人人都留神傾聽起他的話來。

    只有基蒂不能聽他講完,她被喚去給米佳洗澡。

    基蒂走了一會兒以後,列文也被喚到育兒室她那裡去了。

    放下茶點,惋惜這場有趣的談話被打斷了,同時又擔心為什麼叫他去,因為只有發生重要的事情才會這樣,列文到育兒室去了。

    雖然列文沒有聽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理論——就是說一個擁有四千萬人口的解放了的斯拉夫社會應該如何和俄國同心協力來開闢歷史上的新紀元,作為一種完全新的看法,使他感到很大的興趣;雖然因為不知道基蒂為什麼要叫他去而感到詫異和不安——但是他一離開客廳,剩下一個人的時候,他立刻又回想起早上的思想。所有關於斯拉夫人在世界史上的重要性那套理論同他心裡所起的變化比起來,他覺得是那麼微不足道,以致他轉瞬之間就完全遺忘了,又回到早晨那種心情中去了。

    他現在並不像以前那樣回想他的整個思路(他現在不需要那樣)。他立刻就回到那種曾經指引過他的、而且同這些思想有關的情緒中去,他看到這種情緒在他心中比以往更強烈更明確了。現在他已經無須像往常那樣,為了獲得這種情緒而想出一些安慰自己的論據和反覆回想整個的思路。現在,恰恰相反,喜悅而平靜的情緒比以前更活躍了,而他的思想卻跟不上他的情緒了。

    他穿過涼台,仰望在暮色漸濃的天空出現的兩顆星星,突然間他回憶起來:「是的,仰望天空的時候,我認為我看見的穹窿並不是幻影,但是還有一些我沒有想透徹的東西,我避而不敢正視的東西,」他沉思著。「但是無論那是什麼,決沒有反對的餘地。我只要好好想一想,一切都會變得清楚的。」

    正在他走進育兒室的時候,他想起來他避而不敢正視的是什麼。那就是,如果上帝存在的主要證據就在於他對於什麼是善做了啟示,那麼這種啟示為什麼只局限於基督教教會之內呢?這種啟示和同樣也諄諄勸人行善的佛教徒和伊斯蘭教徒的信仰有什麼關係?

    他覺得這個問題他已得出答案;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向自己說明,就走進育兒室了。

    基蒂捲著袖子,站在嬰兒正在裡面玩水的澡盆旁邊,聽見丈夫的腳步聲,她就扭過臉來,用微笑招呼他到她身邊去。她用一隻手托著仰面浮在水上、亂踢亂蹬的肥胖嬰兒的頭,另一隻手用海綿往嬰兒身上擠水,她的胳臂上的筋肉有規律地動著。

    「哦,你來看!你看!」她丈夫走過來的時候她說。「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得不錯。他會認人了!」

    原來,米佳這一天顯而易見地、而且毫無疑問地已經認得出他所有的親人了。

    列文一走到澡盆旁,她們立刻就試驗給他看,而結果非常圓滿。為了這個目的而特地叫來的廚娘彎腰俯在他身上。他皺著眉頭,不以為然地把頭左右搖晃著。基蒂彎腰俯在他身上,他就笑逐顏開,用小手攥著海綿,吮著嘴唇,發出那樣滿意而古怪的聲音,不但基蒂和保姆,連列文也意想不到地歡喜起來。

    保姆用一隻手把嬰兒從澡盆裡抱起來,又用水給他沖了一下,然後就把他用大毛巾包起來擦乾了,讓他刺耳地哭叫了一陣以後,就把他抱給母親了。

    「哦,我很高興你開始愛他了,」基蒂對她丈夫說,那時她舒適地坐在她坐慣了的位置上奶著孩子。「我非常高興!不然我可就要為這事發愁了。你說過你對他毫無感情。」

    「不,難道我說過我對他毫無感情嗎?我只是說我感到失望罷了。」

    「什麼,你對他感到失望?」

    「倒不見得是對他感到失望,而是對我自己的感情;我期望的還要多哩。我本來期望,好像遇到喜出望外的事情一樣,一股新的愉快感情會在我心中激盪。可是,當時不但沒有這種感情,反倒覺得憎惡和憐憫……」

    她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說,一邊越過嬰兒的身上,把在替米佳洗澡時摘下的戒指又戴到她的纖細的指頭上。

    「最重要的是,焦慮和憐憫遠遠超過快樂的心情。但是今天,經過暴風雨期間那一場恐怖以後,我理解到我是多麼愛他了。」

    基蒂笑得容光煥發。

    「你非常害怕嗎?」她問。「我也很害怕,但是事情過去了,現在想起來反倒更後怕了。我要去看看那棵橡樹。『卡塔瓦索夫多麼有趣啊!總而言之,今天一整天都是非常愉快的。你願意的時候,你和謝爾蓋·伊萬內奇也可以那麼要好……哦,到他們那裡去吧。洗過澡以後這裡總是又悶熱又霧氣騰騰的。」

    十九

    走出育兒室,列文又是獨自一個人了,他立刻又回想起那個還沒有十分弄清楚的思想。

    沒有回到傳來人聲的客廳裡,他逗留在涼台上,倚著欄杆凝視著天空。

    天色完全黑暗了,在他眺望著的南方是晴朗無雲的。陰雲籠罩著對面那個方向。那裡電光閃閃,傳來遙遠的雷鳴聲。列文傾聽著水珠從花園裡的菩提樹上有節奏地滴落下來的聲音,望著他熟悉的三角形星群和從中穿過的支脈縱橫的銀河。每逢閃電一閃,不但銀河,連最明亮的星辰也消失了蹤影,但是閃電剛一熄滅,它們就又在原來的位置上出現,彷彿是被一隻萬無一失的手拋上去的。

    「哦,使我感到困惑的是什麼呢?」列文暗暗地問自己,預先感到這個疑問的解答早已在他的心中了,雖然他還不知道。

    「是的,神力的明確無疑的表現,就是藉著啟示而向人們顯示善的法則,而我感覺到它就存在我的心中,在承認這個的時候,不論我願不願意,我就和其他的人們給聯合到一個信徒的團體中了,這個團體就叫做教會。哦,可是猶太人、伊斯蘭教徒、儒教徒、佛教徒——他們都是些什麼人呢?」他把他認為最危險的這個疑問提到自己面前。「難道這幾億人口就被剝奪了那種最高的幸福嗎?沒有那種幸福,人生就毫無意義了。」他暗自沉思,可是立刻又糾正了自己。「但是我到底在探求什麼呢?」他自言自語。「我在探求人類的各式各樣的信仰和神力的關係。我在探求上帝向這星雲密佈的整個宇宙所顯示的普遍的啟示。我究竟是在做什麼?對於我個人,對於我的心,已經無疑地顯示了一種遠非理智所能達到的認識,而我卻頑固地一味想要用理智和言語來表達這種認識。」

    「難道我不知道移動的不是星辰嗎?」他暗自追問,凝視著已經移到一棵白樺樹樹梢的一顆明亮的行星。「但是我,望著星球的運轉,我就想像不到地球的運轉,因此我說星球在移動是對的。

    「如果考慮到地球的全部複雜而變化多端的運行,難道天文學家還能瞭解和計算什麼嗎?他們推論出的一切有關天體的距離、重量、運行和干擾的不可思議的結論,都是以天體環繞著固定不移的地球的看得出的運轉為根據的,這種運轉就展露在我眼前,多少世紀以來對於千百萬人說它總是這樣的,過去是這樣,將來也是這樣,而且永遠是可以加以證實的。就像天文學家的結論如果不是以子午線和地平線作為觀察看得見的天體的依據,就會是空洞而不可靠的一樣,我的結論如果不是以那種無論過去或現在對於所有人永遠不變的、基督教顯示給我們的、而且在我心中永遠可以證實的分清善惡的理解力作根據,那也會是空洞而不可靠的。至於其他宗教信仰以及它們和神的關係問題,我沒有權力,也沒有可能來解決。」

    「噢,你還沒有走嗎?」他突然聽見基蒂的聲音說,她正路過這裡到客廳去。「怎麼回事,你沒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吧?」

    她說,藉著星光注意地凝視著他的面孔。

    要不是一道使繁星失去光輝的閃電照亮了他的面孔的話,她就不會看清他的面部。藉著閃電的光芒她看見了他整個的臉,看出他是平靜而愉快的,她對他微微一笑。

    「她懂得,」他想,「她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我要不要告訴她?是的,我要告訴她……」但是他剛要開口的時候,她就說:

    「噢,科斯佳!請你幫幫忙,」她說,「到角落上那個房間去看看,他們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安排得怎樣了!我去不大方便。看看他們是不是放上新臉盆了?」

    「好的,我立刻就去,」列文說,站直身體吻了吻她。

    「不,我還是不告訴她的好,」當她從他身邊走到前面去的時候,他想。「這對於我個人說,是一個不可缺少的、十分重要的、非言語所能表達的秘密。

    「這種新的情感並沒有使我有所改變,沒有使我感到幸福,也沒有像我夢想的那樣突然間使我大徹大悟,只是像我對我兒子的感情一樣。這也沒有什麼出人意外的地方。但就是信仰也罷,不是信仰也罷——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呢,——這種情感不知不覺地歷盡痛苦產生了,在我心中牢固地紮下根來。

    「我照樣還會跟車伕伊萬發脾氣,照樣還會和人爭論,照樣還會不合時宜地發表自己的意見;在我心靈最神聖的地方和其他的人們,甚至和我的妻子之間仍然會有隔閡;為了我自己的恐懼我還會責備她,並且還會因此感到後悔;我的理智仍然不可能理解我為什麼祈禱,但是我照樣還會祈禱;但是現在我的生活,我的整個生活,不管什麼事情臨到我的身上,隨時隨刻,不但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沒有意義,而且具有一種不可爭辯的善的意義,而我是有權力把這種意義貫注到我的生活中去的!」

    873—877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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