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安娜熱烈希望看見兒子,雖然她早就想到和準備這次會面,但是她卻絲毫沒有料到看見他會這樣強烈地打動了她。回到旅館的寂寞的房間,她好久都不能夠明白地為什麼在那裡。「是的,一切都完了,我又孤單單一個人了,」她自言自語,沒有脫下帽子,在壁爐旁的安樂椅上坐下。眼睛緊盯著擺在窗前桌上的青銅時鐘,她開始思想著。
從國外帶來的法國使女走進來問她要不要換衣服。她驚訝地望著她,說:
「等一等。」
一個僕人給她端來了咖啡。
「等一等,」她說。
意大利乳母給小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抱了她走進來,把她交給安娜。這胖胖的、健康的小孩,一見她母親,照例伸出她的小手——那手是這麼胖,看上去好像手腕給線緊緊纏住了一樣——手心向下,她那沒有牙齒的嘴角上浮著微笑,她像魚牽動浮子一樣,開始把她的手在那繡花裙子的漿硬褶襞上動來動去,使那褶襞發出沙沙的聲響。不笑,不去吻這嬰兒,是不可能的;不伸出一隻手指去讓她抓住,讓她歡叫和全身跳躍是不可能的;不把嘴唇湊過去讓她用接吻的樣子吮進她的小嘴裡去是不可能的。這一切安娜都做了,抱住她,逗她跳躍,吻她那嬌嫩的小臉頰和裸露的小手肘;但是一看到這個小孩,她就更加清楚地看到,她對她的感情和她對謝廖沙的感情比較起來,是說不上愛的。這小孩身上的一切都是可愛的,但是不知為什麼,這一切都沒有擒住她的心。在第一個雖然是她不愛的男子的孩子身上,卻傾注了她從未得到滿足的全部的愛;小女孩是在一個最痛苦的境況中誕生的,她對她的關心卻還不及傾注在她第一個小孩身上的關心的百分之一。加以,在小女孩身上,一切還有待將來,而謝廖沙現在已經儼然是一個人,一個可以被疼愛的人了;在他心裡有著思想和情感的衝突;他瞭解她,他愛她,他判斷她,她回憶起他的話語和眼色這樣想。現在她要永遠——不僅是在肉體上而且是在精神上——和他分離,再也不能挽回了。
她把嬰兒交給乳母,讓她走了出去,於是打開裡面藏著謝廖沙和這小女孩差不多年齡時的像片的項鏈上的小金盒。她站起身來,脫下帽子,從一張小桌上拿起一本照相簿,那裡面夾著她兒子在不同年齡時拍攝的照片。她要比較一下,於是開始把它們從照相簿上抽下來。她把它們通通抽了出來,只有一張除外,那是最近的,也是最好的一張。在那張照片裡,他穿了一件雪白的襯衫,騎在一把椅子上,皺著眉頭,嘴角浮著微笑。這是他的最好的、最有特色的表情。她用靈巧的小手,用今天特別緊張地動著的、又白又細的手指,抽照片的一角,抽了好幾次,但是照片掛住了,她抽不出來。桌子上沒有裁紙刀,於是她抽出和她兒子照片並排的一張照片(那是弗龍斯基在羅馬拍攝的照片,戴著圓帽,蓄著長髮),用它推出她兒子的照片。「啊,是他呢!」她說,瞥著弗龍斯基的照片,於是她突然記起了他就是她現在不幸的原因。整個早晨她竟連一次也沒有想到他。但是現在,當她看到這在她是那麼熟悉和親愛的、堂堂儀表的臉,她對他感到了一陣突如其來的洶湧的愛情。
「但是他在哪裡呢?他怎麼能把我一個人拋在痛苦中呢?」她想,突然帶著一種譴責心情這樣想著,竟忘了凡是牽涉到她兒子的事情是她自己要隱瞞住他的。她差人請他立刻來她這裡;懷著一顆顫動的心,她等待著他,想著她要把一切都告訴他的那些話語、和他安慰她的那種愛的表情。僕人帶回來的回音是說他正和一位客人在一起,但是他馬上會來的,而且他還問她允不允許他帶了剛到彼得堡的亞什溫公爵一同來。「他不一個人來,而且自從昨天午飯後他就沒有見到我,」她想,「他不是一個人,使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訴他,卻是同亞什溫一道來,」於是突然她的心上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要是他不再愛她了怎麼辦呢?
回想著最近幾天來所發生的事情,她感到好像在一切事情上她都看到了證實這可怕的念頭的憑據:他昨天沒有在家吃飯,他堅持在彼得堡要分房居住,甚至現在他不單獨一個人來她這裡,好像他是避免和她單獨見面似的。
「但是他應該告訴我。我應該知道。要是我知道了的話,那我就知道我該怎樣辦了,」她自言自語,簡直不能想像要是他的冷淡得到證實的話她將會陷入的處境。她想像著他已不再愛她,她感覺得瀕於絕望,因而她感到格外激動。她按鈴叫了她的使女,然後走進化妝室去。當她梳妝的時候,她比過去所有的日子更注意她的裝飾,好像要是他不再愛她,也許會因為她的服裝和她的髮式都恰到好處又愛上她。
她還沒有準備停當就聽到了鈴聲。
當她走進客廳的時候,同她的目光相遇的不是他卻是亞什溫。弗龍斯基在看她遺忘在桌上的她兒子的照片,而且他並不急急地回過頭來看她。
「我們認識的,」她說,把她的小手放在不好意思的亞什溫的巨大的手裡,他的羞澀和他那魁梧的身軀以及粗魯的面孔是那麼地不相稱。「我們在去年賽馬的時候認識的。給我吧,」她說,用敏捷的動作把弗龍斯基正在看的她兒子的照片從他手裡搶了過來,用她那閃爍的眼睛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今年賽馬好嗎?我倒在羅馬的科爾蘇看過賽馬。但是您是不喜歡國外生活的,」她帶著親切的微笑說。「我知道您和您的一切趣味,雖然我和您很少見面。」
「這叫我慚愧極了,因為我的趣味多半是不好的。」亞什溫說,咬著他左邊的髭鬚。
談了一會之後,注意到弗龍斯基看了看表,亞什溫問了她是不是在彼得堡還要住些時候,就伸直他那魁偉的身體去取他的帽子。
「不會很久吧,我想,」她躊躇地說,瞥了瞥弗龍斯基。
「那麼我們也許不能再見了?」亞什溫立起身來說;隨即轉向弗龍斯基,他問,「你在什麼地方吃飯?」
「常來和我們一同吃飯吧,」安娜決斷地說,好像為了自己的狼狽而生自己的氣似的,但是正像她每次在生人面前表明自己地位的時候所常有的情形一樣,她漲紅了臉。「這裡的飯並不好,不過至少你們可以見面。在他聯隊的所有老朋友中,阿列克謝頂歡喜您了。」
「榮幸得很,」亞什溫帶著微笑說,從這微笑,弗龍斯基看出來他是很喜歡安娜的。
亞什溫告了別,走了;弗龍斯基留在他後面。
「你也走嗎?」她對他說。
「我已經遲了呢,」他回答,「快走吧!我一會就追上你了!」
他向亞什溫叫著。
她拉住他的手,緊盯著他,一面搜索著可以留住他的口實。
「等一等,我有句話要對你說,」於是拉住他那寬大的手,把它緊緊壓在她的脖頸上。「啊,我邀他來吃飯是對的嗎?」
「你做得很對,」他說,帶著鎮靜的微笑,露出他那平整的牙齒,他吻了吻她的手。
「阿列克謝,你對我沒有變嗎?」她說,把他的手緊緊握在她的兩手裡。「阿列克謝,我在這裡很難受!我們什麼時候走呢?」
「快了,快了。你不會相信,我們在這裡過的生活對我也是多麼痛苦啊,」他說著,抽開了他的手。
「啊,走吧,走吧!」她帶著被觸怒的聲調說,迅速地從他身邊走開。
三十二
當弗龍斯基回到家的時候,安娜還沒有回來。他走後不久,據他們告訴他說,有一位太太來看她,她就同她一道出去了。她出去沒有留下話說她到什麼地方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而且整個早晨她到什麼地方去也沒有對他提起一句——這一切,再加上看到她早晨那奇怪的興奮的臉色,想起她在亞什溫面前幾乎搶似地從他手裡奪去她兒子的照片時那種含著敵意的神情,使他沉思起來。他下決心一定要對她說說明白。於是他就在客廳裡等她。但是安娜並不是單獨一個人回來的,卻帶來了她的沒有出嫁的老姑母奧布隆斯基公爵小姐。這就是早晨來過的那位太太,安娜是同她一道出去買東西的。安娜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弗龍斯基的憂慮和驚訝的表情,開始快活地對他說她早晨買了什麼東西。他看出她心裡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變化:當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時候,在她的閃爍的眼睛裡有一種緊張的、注意的神色;在她的言語和動作裡有那種神經質的敏捷和優美,那在他們接近的初期曾經那麼迷惑過他,而現在卻使他激怒和驚恐了。
開了四個人的飯。大家已經聚攏,正要走進小餐室去的時候,圖什克維奇帶了貝特西公爵夫人給安娜的口信到來了。貝特西公爵夫人說她不能來送行,請她原諒;她身體略感不適,可是請安娜在六點半和九點鐘之間到她那裡去。弗龍斯基聽到這種時間的限制——那分明是為了使她不至於遇見什麼人而定下的——就瞥了安娜一眼;但是安娜卻似乎沒有注意到的樣子。
「很抱歉,我在六點半到九點鐘之內恰恰有事不能來,」她帶著微微的笑意說。
「公爵夫人一定會很難過呢。」
「我也是。」
「你大概要去聽帕蒂的戲吧?」圖什克維奇說——
帕蒂(840—889),意大利歌星,於一八七二年至一八七五年在俄國演出。
「帕蒂?你給我出了一個好主意。假使還定得到包廂的話我一定去。」
「我可以定到一個,」圖什克維奇自告奮勇。
「這樣我真要非常非常感謝你呢,」安娜說。「可是您不和我們一道吃飯嗎?」
弗龍斯基幾乎覺察不出地聳了聳肩。他簡直不明白安娜的用意了。她為什麼把這位老公爵小姐帶到家裡來,她為什麼留圖什克維奇吃飯,而最叫人驚訝的,她為什麼要差他去定包廂呢?以她現在的處境,居然要去看帕蒂的歌劇,她明明知道在那裡她會遇見社交界所有的熟人,這能夠想像嗎?他用嚴肅的眼光望著她,但是她卻以那挑戰的、又似快樂、又似絕望的、使他莫名其妙的眼光來回答。吃飯的時候,安娜挑釁似地快活,看上去簡直好像是在和圖什克維奇和亞什溫賣弄風情。當他們吃完飯站起身來,圖什克維奇去定包廂的時候,亞什溫走出去抽煙,弗龍斯基就同著他走到樓下他自己的房裡去。在那裡坐了一會之後,他又跑上樓來。安娜已經穿上了她在巴黎定制的、低領口的、天鵝絨鑲邊的淡色綢衣服,頭上飾著貴重的雪白的飾帶,圍住她的臉,特別相稱地顯示出她那令人目眩的美麗。
「您真的要上劇場去嗎?」他說,竭力不望著她。
「您為什麼那麼吃驚地問?」她說,因為他沒有望著她而又傷心起來。「為什麼我不能去?」
她好像沒有聽明白他的話的意思。
「自然並沒有什麼理由,」他皺著眉頭說。
「這也就是我要說的,」她說,故意不睬他那種譏諷的調子,平靜地捲起她那長長的發出香氣的手套。
「安娜,看在上帝的面上!您是怎麼回事?」他說,竭力提醒她正如她丈夫曾經做過的一樣。
「我不明白您問的是什麼。」
「您要知道您是決不能去的!」
「為什麼?我並不是·一·個·人去。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穿衣服去了,她和我一同去。」
他帶著困惑和絕望的神情聳了聳肩。
「可是您難道不知道嗎?……」他開口說。
「但是我不想知道!」她差不多叫起來。「我不想。我後悔我所做的事嗎?不,不,不!假使一切再從頭來,也還是會一樣的。對我們,對我和您,只有一件事要緊,那就是我們彼此相愛還是不相愛。我們沒有別的顧慮。為什麼我們在這裡要分開住,彼此不見面呢?為什麼我不能去?我愛你,其他的一切我都不管,」她用俄語說,望著他的時候,她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他所不能理解的特別的光輝。「只要你對我沒有變心的話!為什麼你不望著我?」
他望著她。他看見了她的容顏和那對她總是那麼合身的服裝的全部美麗。但是現在她的美麗和優雅正是使他激怒的東西。
「我的感情不可能變,您知道的;但是我求您不要去!我懇求您!」他又用法語說,在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柔和的懇求的調子,但是他的眼睛裡卻帶著冷淡的神情。
她沒有聽見他的話,但是她看出來他的冷淡的眼色,於是忿怒地回答:
「我請您說明我不能去的理由。」
「因為那會使你……」他躊躇著。
「我什麼也不明白。亞什溫』estpasompromettat,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也並不比別人壞。啊,她來了!」——
法語:並不是不可為伍的人。
三十三
弗龍斯基因為安娜故意不肯理解她自己的處境,第一次對她感到一種近乎怨恨的惱怒心情。這種心情由於他不能向她說明他惱怒的原因而加劇了。假如他直率地把他所想的告訴她的話,他準會這樣說的:
「穿著這種衣服,同著大家都熟識的公爵小姐在劇場露面,這不但等於承認自己的墮落女人的地位,而且等於向社交界挑戰,那就是說,永遠和它決裂。」
他不能夠對她說這話。「可是她怎麼會不瞭解這點,她心裡在發生什麼變化呢?」他心中暗暗地說。他感到他對她的尊敬減少了,而同時意識到她的美的感覺卻加強了。
他皺著眉頭回到他的房間,在那把長腿伸在椅子上、正在喝白蘭地和礦泉水的亞什溫身旁坐下,他吩咐僕人給他也拿一份來。
「你剛才談起蘭科夫斯基的『力士』,那真是一匹好馬,我勸你買了它,」亞什溫說,瞥了一眼他的同僚的憂鬱的臉色。
「它的臀部下垂,可是腿和頭——簡直是不能再好了。」
「我也想買它,」弗龍斯基回答。
談論馬的話引起了他的興趣,但是他一刻也沒有忘記安娜,不由自主地傾聽著走廊裡的腳步聲,望著壁爐上的時鐘。
「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叫我來說她上戲院去了,」僕人報告。
亞什溫又把一杯白蘭地倒進起泡的水裡,喝了,隨後站起來,扣上他的上衣鈕扣。
「哦,我們去吧,」他說,他的髭鬚下面隱約露出微笑,由這微笑就表示出他瞭解弗龍斯基憂愁的原因,卻並不重視它。
「我不去,」弗龍斯基憂鬱地回答。
「哦,我一定得去,我和人約好了。那麼,再見!要不然你就到花廳來;你可以坐克拉辛斯基的座位,」亞什溫臨出門的時候補充說。
「不,我有事情。」
「妻子是累贅,假如她不是妻子的話,那就更麻煩了,」亞什溫走出旅館的時候想。
弗龍斯基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站起來,開始在房間裡來回踱著。
「今天演什麼?是第四天的演出了……葉戈爾夫婦一定在那裡,我母親多半也在。這就是說,全彼得堡都在那裡了。現在她進去了,脫下了斗篷,走到了燈光下。圖什克維奇、亞什溫、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他想像著,「我怎麼啦?害怕了,還是把保護她的權利交給了圖什克維奇?無論從哪方面看,這都是愚蠢,愚蠢呀!……她為什麼要把我放在這樣的一種境地呢?」他揮著手說。
由於這動作,他碰了擺著礦泉水和白蘭地酒瓶的小桌子,差一點把它打翻了。他想要扶住它,卻把它弄倒了,於是憤怒地踢翻桌子,按了按鈴。
「要是你願意服侍我的話,」他對走進來的近侍說,「那你就記住你的職務。這樣子不行。你應該收拾乾淨。」
近侍感到自己並沒有過錯,本想替自己辯解的,但是望了主人一眼,從他的臉色看出唯一的辦法只有沉默,於是連忙彎下腰,跪在地毯上,開始把完整的和破碎的杯子和瓶子收拾起來。
「這不是你的職務;叫侍者來收拾吧,你去把我的燕尾服拿出來。」
弗龍斯基在八點半走進劇場。表演正演到精彩的地方。伺候包廂的老頭替弗龍斯基脫下皮大衣,認出了他,叫他「大人」,並且建議說他不必領取衣證,要的時候叫費奧多爾就行。在***輝煌的走廊裡面,除了伺候包廂的人和兩個手臂上搭著皮大衣、站在門外聽的聽差以外再沒有一個人了。從關得不緊的門裡傳來了樂隊的小心的斷奏的伴奏聲,和一個發音清晰的女子的聲音。門開開來,讓包廂的那個侍者溜進去,那句快近結尾的歌詞就清楚地傳進了弗龍斯基的耳朵。但是門立刻又關上了,弗龍斯基沒有聽到那句歌詞的結尾和伴奏的尾聲,但是從門裡面雷動的掌聲知道這支曲子已經完了。當他走進那給枝形吊燈和青銅煤氣燈照得通明的大廳的時候,鬧聲還繼續著。舞台上的女歌星,裸露的肩膀和鑽石閃爍著,鞠著躬,微笑著,由拉住她的手的男高音歌手幫助,抬起被人散亂地拋擲在腳燈之間的花束;隨後,她走近一個光滑油亮的頭髮從當中分開的紳士,他正把長胳臂伸到腳燈那邊去,把一件什麼東西遞給她,花廳和包廂裡面的觀眾一齊騷動起來,身體向前探著,拍手喝彩。坐在高椅上的樂隊長幫著把花束遞過去,整理了他的雪白的領帶。弗龍斯基走進正廳中央,站住了,開始向周圍觀望。那天他比任何時候都更不注意那司空見慣的周圍環境:舞台,喧鬧和在擠得水洩不通的劇場裡的所有熟悉的、無味的、五光十色的觀眾。
在包廂裡,照例是那些太太,她們後面是那些士官;照例是那些奇裝艷服的女人,天知道她們是誰,還有那穿軍服和大禮服的人們;在頂高層的樓廳裡面,是那些齷齪的群眾;在所有的觀眾裡面,在包廂和前排裡面,只有約莫四十個·體·面·的男女,於是弗龍斯基立刻把注意力轉向這塊沙漠中的綠洲,他立刻和他們打起招呼來。
他走進來的時候,一幕剛演完,因此他沒有走到他哥哥的包廂去,卻先走上正廳的前排,停在腳燈旁邊和謝爾普霍夫斯科伊並排站住,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正彎起膝蓋,用靴跟輕叩著腳燈,遠遠地看見他,就微笑著把他招呼過來。
弗龍斯基還沒有看見安娜,他有心避免朝她那方向望。但是他從人們的目光注視的方向知道了她所在的地方。他不露形跡地向周圍望望,可是並不在尋找她;他預期著最壞的情形,他的眼光搜尋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幸好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晚上沒有到劇場來。
「你多麼不像軍人了啊!」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對他說,「倒像一個外交官,或是一個藝術家什麼的了。」
「是的,我一回了家,就穿上黑禮服了,」弗龍斯基回答,微笑著,慢慢地拿出望遠鏡來。
「哦,在這點上,實在說,我很羨慕你。當我從國外回來,穿上這身衣服的時候,」他摸摸他的肩章,「我真惋惜失去了自由。」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對弗龍斯基的前程早已不存希望了,但是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喜歡他,現在對他特別親切。
「你沒有趕上看第一幕,真可惜了!」
弗龍斯基用一隻耳朵聽著,先把望遠鏡瞄準一層廂座,然後又仔細打量著包廂。在一個戴著頭巾的太太和一個在瞄準他的望遠鏡中忿怒地眨著眼睛的禿頭老人旁邊,弗龍斯基突然看到了高傲的、美貌驚人的、在飾帶的映襯中微笑著的安娜的頭。她坐在第五號包廂,離他有二十步遠。她坐在前面,略略回過身來,在對亞什溫說什麼話。安放在她那美麗的寬肩上的頭的姿勢,她那含著竭力壓抑著的興奮光輝的眼睛和她的整個面孔,使他回憶起他在莫斯科舞會上看見她的時候的風姿。但是現在她的美麗卻引起了他完全不同的感覺。在他對她的感情中,現在再也沒有什麼神秘的成分,因此她的美麗雖然比以前更強烈地吸引他,同時卻也使他感到不快。她沒有朝他那方向望,但是弗龍斯基感覺到她已經看見他了。
當弗龍斯基又把望遠鏡轉向那個方向的時候,他看到瓦爾瓦拉公爵小姐滿臉通紅,不自然地笑著,盡回過頭來望著隔壁的包廂;安娜摺攏她的扇子,拿它在紅色天鵝絨的包廂邊上輕輕叩著,凝視著什麼地方,沒有看,而且也顯然不願看隔壁包廂裡發生的事。亞什溫的臉上帶著他打牌輸了錢的時候那樣的表情。他皺著眉頭,把左邊的髭鬚越來越深地塞進嘴裡去,斜著眼望著隔壁的包廂。
在左邊那間包廂裡是卡爾塔索夫夫婦。弗龍斯基認識他們,而且知道安娜和他們也認識。卡爾塔索夫夫人,一個瘦小的女人,站在她的包廂裡,背對著安娜,正在披上她丈夫遞給她的斗篷。她臉色蒼白,滿臉怒容,正在激動地說什麼。卡爾塔索夫,一個胖胖的、禿頭的人,不斷地回過頭來看安娜,一面竭力勸慰他妻子。當妻子走出去了的時候,丈夫遲疑了好久,竭力尋找著安娜的目光,顯然想向她鞠躬。但是安娜分明是故意不理睬他,扭過頭去,只顧和亞什溫談話,他的剪短了頭髮的頭俯向她。卡爾塔索夫沒有鞠躬就走了出去,包廂空下來了。
弗龍斯基不明白卡爾塔索夫夫婦和安娜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看出一定發生了一件令安娜感到屈辱的事。他從他所看見的情形,特別是從安娜的臉色看出這點來,他可以看出,她正竭盡一切力量來支撐她所擔任的角色。在保持外表的平靜態度這一點上,她是完全成功的。凡是不認識她和她那一圈人的人,凡是沒有聽到那些婦女因為她要在社交界露面,並且以她的頭飾和美貌來招搖而發出憐憫、憤慨和驚訝的話的人,一定會歎賞這個女人的嫻靜和美麗,決不會猜想到她感覺得好像帶枷示眾的人一樣。
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弗龍斯基感到一種痛苦的不安,希望探聽一點消息,他向他哥哥的包廂走去。故意躲著對面安娜的包廂,他走出去,碰見了正在和兩個熟人說話的他從前的聯隊長。弗龍斯基聽見他們提到卡列寧夫人的名字,而且注意到聯隊長怎麼向說話的人們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連忙大聲叫著弗龍斯基的名字。
「噢,弗龍斯基!你什麼時候到聯隊來呢?我們不能連飯都不請你吃一頓就讓你走了。你是我們的老夥伴呀!」聯隊長說。
「我恐怕沒有時間了,真是抱歉得很!下次吧,」弗龍斯基說,隨即跑到樓上他哥哥的包廂去。
弗龍斯基的母親,滿頭灰白常發的老伯爵夫人,坐在他哥哥的包廂裡。瓦裡婭和索羅金公爵小姐在走廊上遇見了他。
把索羅金公爵小姐送回到母親那裡,瓦裡婭把手伸給她的小叔子,立刻開始說起他所關心的事情。他很少看見她這麼激動過。
「我覺得這是很卑鄙,很可惡的,卡爾塔索夫夫人沒有權利這樣做!卡列寧夫人……」她開口說。
「但是怎麼回事?我簡直不知道。」
「什麼,你沒有聽到嗎?」
「你知道我應該是最後聽到的人。」
「再也沒有比卡爾塔索夫夫人更狠毒的人了!」
「但是她做了什麼事?」
「我丈夫告訴我……她侮辱了卡列寧夫人。她丈夫開始隔著包廂和她說話,卡爾塔索夫夫人就鬧起來。據說,她大聲說了句什麼侮辱的話,就走了。」
「伯爵,你mama叫你呢,」索羅金公爵小姐從包廂的門裡望著外面說。
「我一直在等你,」他的母親譏諷地微笑著說。「卻始終看不到你。」
她兒子看到,她忍不住高興地笑起來。
「晚安,mama。我到你這裡來了,」他冷淡地說。
「你為什麼不去fairelaouramadameareie?」當索羅金公爵小姐走開的時候,她繼續說。「EllefaitsesatioOoublielaattipourelle」2「Mama,我要求過你不要對我提這件事,」他回答,皺著眉。
「我只是說大家都在說的話罷了。」
弗龍斯基沒有回答,對索羅金公爵小姐說了一兩句話以後,他就走了。在門口,他遇見了他哥哥。
「噢,阿列克謝!」他哥哥說。「多討厭啊!一個蠢女人,再沒有別的了……我正要到她那裡去。我們一道去吧。」
弗龍斯基沒有聽他的話。他邁著迅速的步子走下樓去:他感覺得他應該有所舉動,但是他不知道是什麼舉動。由於她把她自己和他置於這樣難堪的境地而起的憤怒,加上由於她的痛苦而起的憐憫,擾亂了他的心。他走下正廳,筆直向安娜的包廂走去。斯特列莫夫正站在她的包廂旁邊和她談話。
「再沒有更好的男高音了。Lemouleeestbrise!3」——
法語:向卡列寧夫人討好。
2法語:她鬧得滿城風雨。人們為了她的緣故把帕蒂都忘了。
3法語:後繼無人了。
弗龍斯基向她鞠躬,並且站住和斯特列莫夫招呼。
「您來遲了,我想,錯過了最優美的歌曲,」安娜對弗龍斯基說,他感到她好像在譏諷地瞟了他一眼。
「我對於音樂是外行,」他說,嚴厲地望著她。
「像亞什溫公爵一樣,」她微笑著說,「他以為帕蒂唱得聲音太高了。」
「謝謝您!」她說,她那帶著長手套的小手接了弗龍斯基拾起來的節目單,突然在那一瞬間她的美麗的臉顫慄了。她立起身來,走到包廂後面去。
注意到第二幕開始的時候她的包廂空了,弗龍斯基在獨唱進行的當中引起了正在靜聽的觀眾「噓!噓!」聲,走出了劇場,坐車回家了。
安娜已經到了家。弗龍斯基走上她那裡去的時候,她還穿著她到劇場去的那身衣服獨自待著。她坐在牆邊的第一把安樂椅上,直視著前方。她望了望他,立刻恢復了她原來的姿勢。
「安娜!」他說。
「一切都是你的過錯,你的過錯!」她叫著,聲音裡含著絕望和怨恨的眼淚,於是站起身來。
「我請求過,懇求過你不要去;我知道你去了一定會不愉快的……」
「不愉快!」她叫。「簡直可怕呀!我只要活著,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她說坐在我旁邊是恥辱。」
「一個蠢女人的話罷了。」他說,「但是為什麼要冒這個險,為什麼要去惹事呢?……」
「我恨你的鎮靜。你不應當使我弄到這個地步的。假如你愛我……」
「安娜!為什麼要扯到我的愛情問題上面去……」
「啊,假如你愛我,像我愛你一樣,假如你和我一樣痛苦……」她說,帶著驚恐的表情望著他。
他為她難過,但仍然生氣了。他向她保證他愛她,因為他看到現在這是安慰她的唯一的方法,於是他沒有用言語責備她,但是在心裡他卻責備了她。
在他看來是這樣庸俗,以致他羞於說出口的愛的保證,她吸了進去,逐漸安靜下來了。第二天,完全和解了,他們就動身到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