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琳娜 第五部 七
    「汝隱瞞智者,卻向兒童及愚人顯示。」列文那晚和他妻子談話的時候對她抱著這樣的感想。

    列文想到《福音書》上這句話,倒不是因為他把自己看成智者。他沒有把自己看成那樣,但是他不能不知道他比他妻子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要聰明些,他不能不知道當他想到死的時候,他是傾注全部心神去思考的。他也知道,過去許多大智大慧的人物(他曾在書本裡讀過他們關於死的思想)都思索過死的問題,而對於這個問題他們所知道的卻不及他妻子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所知道的百分之一。不管這兩個女人多麼不同,但是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和卡佳(像他哥哥尼古拉稱呼她的,他現在也特別喜歡這樣叫她)她們在這點上卻十分相似。兩人無疑地都知道生是怎麼一回事,死是怎麼一回事,雖然她們不能回答,甚至不能理解列文心中的問題,但是兩人都不懷疑這種現象的意義,而且對它的看法也一樣,不僅是她們兩人看法一樣,而且她們和千百萬人的看法也一樣。她們確切地知道死是什麼,這從下面的事實就可證明:她們毫不遲疑地懂得怎樣護理臨死的人們,而且並不害怕他們。但是列文和旁的人,雖然他們可以發表許多關於死的議論,卻顯然是一無所知,因為他們害怕死,遇到人快要死的時候,他們就束手無策了。假使現在列文一個人和他的尼古拉哥哥在一起的話,他一定會懷著恐怖望著他,而且懷著更大的恐怖等待著,此外再也不知道做些什麼了。

    不僅這樣,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怎樣看、怎樣走動才好。談不相干的事他感覺得不像話,不行;談死和喪氣的話——也不行;沉默吧,還是不行,「假如我望著他的話,恐怕他會認為我在觀察他;我要不望著他的話,他就會以為我想旁的事情去了。假如我踮著腳走,他會不高興;放開腳步走吧,我又覺得慚愧。」可是基蒂顯然沒有想到自己,而且也沒有餘暇想到自己;她只在替他著想,因為她心中有數,而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她對他說她自己的事,說她的婚禮,微笑著,同情他,安慰他,談著病人痊癒的例子,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可見她是胸有成竹的。她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舉動不是本能的、動物的、不合理的,證據就在於:除了肉體上的護理,使病人減輕痛苦外,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和基蒂都為臨死的人要求比肉體上的治療更重要的東西,和肉體全然無關的東西。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談到那個死去的老人時,曾經說過:「哦,謝謝上帝!他領了聖餐,也受了塗油禮;但願我們大家都死得像他一樣。」卡佳也是一樣,除了操心襯衣、褥瘡、飲料以外,第一天就說服了病人必須領聖餐和受塗油禮。

    晚上從病人房間回到自己的兩個房間裡,列文低著頭坐著,不知道怎樣辦才好。他不但想不到吃晚餐,想不到準備就寢,想不到考慮他們要做些什麼,他甚至對他妻子說話都辦不到了:他不好意思那樣。基蒂相反地比平常更活躍,她甚至比平常更有生氣。她吩咐開晚飯,親自打開行李,而且親自幫著鋪好床,甚至也沒有忘記在上面撒殺蟲粉。她表現得那樣機警,思想那樣靈活,如同一個男子在交戰或格鬥之前,在人生的危險和決定性關頭所表現的,在那種關頭一個男子一生中只有一次表現出他的價值,表現出他過去並沒有虛度光陰,而都是為這種關頭作的準備。

    一切她都做得很順利,還不到十二點鐘,一切東西就都清潔齊整地佈置好了,佈置得這旅館的房間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樣:床鋪好了,刷子、梳子、鏡子都拿了出來,桌布也鋪起來了。

    列文覺得現在吃飯、睡覺、甚至談話都是不可饒恕的,在他看來,他的一舉一動都是不適宜的。她卻理好刷子,可是她做這一切,絲毫沒有令人討厭的地方。

    但是他們兩人都吃不下東西,而且很久不能都入睡,甚至很久都沒有上床睡覺。

    「我說服了他明天接受塗油禮,我真高興得很哩,」她說,穿著睡衣坐在她的折鏡面前,用一把精緻的梳子梳著她的柔軟芳香的頭髮。「我沒有看見過,可是我知道,媽媽告訴過我,有祈求恢復健康的祈禱呢。」

    「你真以為他還能夠復元嗎?」列文說,望著她那圓圓的小頭後面,每當她把梳子往下梳的時候就隱沒了的細長的發卷。

    「我問過醫生;他說他活不了三天以上了。但是他們怎麼會知道呢?無論怎樣,我說服了他,我還是高興的,」她說,從她的頭髮縫裡斜眼望著她丈夫。「一切事情都難料呢,」她帶著每當她談到宗教問題的時候總是流露在她臉上的那種特別的、有幾分狡猾的表情,這樣補充說。

    自從他們訂婚那次談到宗教以後,他和她一直都沒有談過這個題目,但是她仍然參加宗教儀式、上教堂、做禱告等等,始終抱著應該如此的信心。儘管他抱著相反的信念,但是她卻堅信:他和她是一樣的,甚至是比她還要好得多的基督徒;他對於宗教所發表的一切議論只不過是他的荒誕的男性的狂想之一,正如他談判她的broderieaglaise時說,好人補窟窿,而她卻故意挖窟窿,等等的話一樣。

    「是的,你看這個女人,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她簡直不會料理這一切呢,」列文說。「而且……我該承認,你這回來了,我非常,非常高興哩。你是這麼純潔……」他拉住她的手,卻沒有吻它(在死亡臨近的時候去吻她的手是不相宜的);他只帶著悔罪的神情緊緊握住它,望著她的發亮的眼睛。

    「要是你一個人來就要痛苦死了,」她說,把兩臂高高舉起,遮住她那高興得漲紅了的臉頰,挽起腦後的髮辮,用發針別上。「不,」她繼續說,「她不知道怎麼辦……幸虧我在蘇登學了不少。」

    「難道那裡也有病得這麼重的人嗎?」

    「還要重哩。」

    「可怕的是我不由得想起他年輕時候的樣子。你不會相信他從前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少年,可是那時候我竟不瞭解他。」

    「我十分,十分相信。我深深感覺得我們·本·該同他和好的!」她說,為了自己所說的話而感到詫異起來,她望了一眼她丈夫,淚水湧進她的眼睛裡。

    「是的,·本·該·的,」他悲傷地說。「他真是那種人,就是人們所說的,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可是我們還得挨些日子;我們該去睡了,」基蒂說,瞧了瞧她的小表。

    二十

    死

    第二天病人領了聖餐,接受了塗油禮。在舉行儀式的時候,尼古拉·列文熱烈地祈禱。他的大眼睛緊盯著擺在鋪了彩色桌布的小桌上的聖像,在他的眼神裡表露出這樣熱烈的祈求和希望,列文看著都覺得害怕。列文知道這種熱烈的祈求和希望只會使他在和他所那麼熱愛的生命分離的時候感覺得更痛苦。列文知道他哥哥和他的思路;他知道他沒有信仰,並不是因為沒有信仰他的生活好過些,而是因為現代科學對自然現象的解釋,一步步排擠掉這種信仰;因此他知道他現在的恢復信仰並非依照一定的規律、同樣通過思想得來的結果,而只是妄想痊癒的一種暫時的、自私的表現。他也知道基蒂曾經用她聽到過的奇異的起死回生的故事加強了他的希望。列文知道這一切,望著那祈求的滿懷希望的眼睛,望著那吃力地舉起來在皺緊眉頭的前額上畫著十字的瘦削的手腕,望著那聳起的肩膊和那已不再具有病人所祈求的生命的、喘息的、癟陷的胸膛,他感到太痛苦了。在領聖餐的時候,列文雖然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但是他還是做了他以前曾經做過千百次的事。他對上帝說:「要是你真存在,就治好這個人吧(自然這一套話已經重複過許多遍了),你救救他和我吧!」

    行過塗油禮以後,病人突然變得好多了。他整整一個鐘頭沒有咳嗽一聲,微笑著,吻著基蒂的手,含著淚感謝她,而且說他很舒服,一點也不痛苦了,倒感覺到很健旺,胃口也好了。當他的湯端來的時候,他甚至坐起來,而且還要吃煎肉餅。雖然他的病是無望的,雖然一眼就可以看清楚他是不會好的,但是列文和基蒂在那個鐘頭都感到既興奮快活,又畏怯,害怕他們弄錯了。

    「他好些了嗎?」「是,好得多了。」「真奇怪啊!」「一點也不奇怪。」「總之他好些了,」他們低聲耳語著,相視而笑了。

    這種幻想沒有持續很久。病人安靜地睡著了,但是半點鐘以後他就被一陣咳嗽弄醒了,於是突然,他周圍的人和他本人心中懷著的一切希望都消逝了。痛苦的現實粉碎了列文、基蒂和病人自己心中的一切希望,毫無疑問,甚至連過去的希望也回想不起了。

    不再提半點鐘以前他相信過的事,好像想起來都覺得害羞似的,他要他們遞給他那瓶蓋著網眼紙的嗅用碘酒。列文把瓶子交給他,他在領聖餐的時候所顯出的那種熱烈的希望的眼光現在又盯住了他弟弟,要求他來證實醫生說嗅吸碘酒能收奇效的話。

    「卡佳不在嗎?」當列文勉強證實了醫生的話的時候,他沙啞地說,向周圍望了一眼。「不,可以說……我是為了她的緣故,才演了那幕滑稽戲的。她是這麼可愛!但是你我可不能夠欺騙自己。這才是我相信的,」你說,於是,把瓶子緊握在他那瘦骨如柴的手裡,他開始吸它。

    晚上八點鐘的光景,列文同他妻子正在自己的房間裡喝茶的時候,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她臉色蒼白,嘴唇顫抖著。

    「他快死了!」她低聲說。「我恐怕他馬上就要死了。」

    兩人都跑到病人房裡去。他用一隻胳膊肘撐著坐在床上,他的長長的背彎著,他的頭低垂著。

    「你覺得怎樣了?」沉默了一會之後,列文低聲地問。

    「我恐怕要去了,」尼古拉困難地,但非常清楚地說,好像把話從自己胸中擠出來的一樣。他沒有抬起頭來,只是把眼睛朝上望,眼光沒有落到他弟弟的臉上。「卡佳,你走開!」

    他又說了一句。

    列文跳了起來,用命令的口氣低聲要她走開。

    「我要去了,」他又說。

    「你為什麼要這樣想呢?」列文說,只是為了找點話說罷了。

    「因為我要去了,」他重複說,好像他很喜歡這句話似的。

    「完了。」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走到他面前去。

    「你還是躺下好;那樣你會舒服些,」她說。

    「我馬上就會安安靜靜地躺下的,」他低低地說,「死了!」他嘲笑地,憤怒地說。「哦,你們要高興的話,扶我躺下去也好。」

    列文使他哥哥仰臥著,坐在他旁邊,屏息靜氣望著他的臉。垂死的人閉上眼睛躺著,但是他前額上的筋肉不時地抽搐著,好像一個在凝神深思的人一樣。列文不由自主地想著這時他哥哥心中在想些什麼,但是儘管他竭盡心力追蹤他的思想,但是從他那平靜而嚴肅的臉上的表情和眉毛上面的筋肉的搐動,他看出來對於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漆黑一團的事情,對於垂死的人是越來越分明了。

    「是,是,是這樣,」垂死的人慢吞吞地說。「等一等。」他又沉默了。「對啦!」他突然安心地拉長聲音說,好像在他一切都解決了似的。「啊,主啊!」他喃喃地說,深深地歎了口氣。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摸了摸他的腳。

    「漸漸冷了。」她低聲說。

    一個長長的時間,在列文感覺得是很長很長的時間,病人動也不動地躺著。但是他還活著,不時地歎著氣。列文精神緊張得都已經疲倦了。他感覺到,儘管他竭盡心力,他還是不能瞭解病人說「對啦」是什麼意思,而且感覺得他早已就落在他的垂死的哥哥後面了。他對死的問題本身再也不能思索了,但是他不由自主想到他馬上應該做的事:閉上死人的眼睛,給他穿上衣服,吩咐買棺材。說起來也奇怪,他感覺得十分冷淡,既沒有感到悲哀,也沒有感到損失,更沒有一點憐憫他哥哥的心情。如果他對他哥哥有什麼感觸的話,那就是羨慕垂死的人擁有而他卻不能有的那種知識。

    很久很久,他就這樣靠近他坐著,等待著終結。但是終結沒有到來。門開了,基蒂出現了。列文起身去攔阻她。但是就在他起身的那一瞬間,他聽到臨死的人微微一動。

    「別走開,」尼古拉說,伸出手來。列文把手伸給他,同時用另一隻手生氣地向他妻子揮動,叫她走開。

    把垂死的人的手握在自己手裡,他坐了半點鐘,一點鐘,又一點鐘。他現在完全沒有想到死上面去。他想的是基蒂在做什麼事,隔壁房間裡住著什麼人,醫生的房子是不是他自己的。他又餓又困。他小心地把手抽開,去摸了摸腳。腳冷了,但是病人卻還在呼吸。列文又試著踮起腳尖走開,但是病人又動了,說:

    「別走。」

    …………

    黎明了;病人的狀況仍然沒有改變。列文悄悄地抽開手,沒有朝垂死的人望一望就回自己的房間去睡了。當他醒來的時候,沒有像他所預料的聽見他哥哥死了的消息,他反倒聽到病人又恢復了以前的狀態。病人又坐起來,咳嗽著,又吃東西,又談話,又不提死了,又表露出痊癒的希望,而且變得甚至比以前更暴躁更憂鬱了。沒有人能夠安慰他,不論他弟弟也好,基蒂也好。他對什麼人都發脾氣,對什麼人都惡言相向,為他的痛苦而責備所有的人,而且要他們替他到莫斯科去請一位名醫來。但凡有人問他身體感覺得怎樣的時候,他總是帶著憤怒的責難的神情回答道:

    「我痛苦得受不了呀!」

    病人越來越痛苦了,特別是因為生了已經無法醫治好的褥瘡,他對周圍的人們漸漸地更加容易生氣了,動不動就責罵他們,特別是為了他們沒有替他從莫斯科請醫生來。基蒂千方百計去護理他,安慰他;但是一切都是徒勞,列文看出她自己在身體上精神上都已疲憊不堪,只是她不承認罷了。那天晚上他喚弟弟前來向生命告別時在大家心中引起的死的感覺被破壞了。大家都知道他一定馬上就要死了,都知道他已經半死不活了。大家只盼望他早一點死,可是大家都隱瞞著這種念頭,盡給他吃藥,竭力去找醫生和藥方,欺騙著他和他們自己,並且互相欺騙著。這一切都是虛偽:討厭的、侮辱人的、褻瀆神明的虛偽。由於他的性格,又因為他比別人更愛這個垂死的人,列文特別痛苦地感到了這種虛偽。

    列文早有意思要使他的兩位哥哥和解,就是在臨死之前使他們和解也好,他寫了封信給他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接到他的回信的時候,他把這信念給病人聽。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信上說他不能夠親自來,並且用動人的語句請求他弟弟原諒。

    病人沒有說一句話。

    「我怎麼回他的信呢?」列文說。「我希望你不生他的氣吧?」

    「不,一點也不!」尼古拉回答,因為這句問話而惱怒了。

    「寫信給他,叫他替我請一個醫生來。」

    接著又在苦痛中挨過了三天;病人還是處在同樣的狀態中。現在誰看見他都希望他死,不論是侍者也好,旅館主人也好,旅客也好,醫生也好,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也好,列文也好,基蒂也好。唯有病人自己沒有表露出這種願望,相反的,因為沒有替他請醫生而非常生氣,盡談著服藥,盡談著生的問題。僅僅偶爾在鴉片使他暫時忘卻了那種無止境的痛苦的時候,他時常半睡不醒地吐露出在他心中比在任何人心中都更強烈的真情,「啊,但願完結了就好了!」或是:「到什麼時候才完結啊!」

    他的逐漸增加的痛苦起了作用,使他準備死。他怎麼樣也是痛苦,沒有一刻不痛若;他的四肢、他的身體,沒有一處不疼痛,不使他痛苦。就連身體內部的回憶、印象、思想現在都在他心中引起了如同那身體本身一樣的憎惡。看到別人,聽到他們的言語,他自己的回憶,一切對於他都是痛苦的。他周圍的人們感覺到這一點,不知不覺地就不讓自己在他面前自由行動、談話、或者表示他們的願望。他的整個生命都沉沒在痛苦的感覺和要擺脫這種痛苦的願望裡面了。

    在他心中很明顯地起了這樣的變化,使他把死看做他的願望的滿足,看做一種幸福。以前,由痛苦或匱乏,如同飢餓、疲勞、口渴等等所引起的每個慾望,都被某種給予快感的肉體上的機能所滿足了;可是現在,這些匱乏和痛苦卻沒有得到解脫,而想要解脫的企圖反而引起了新的痛苦。因此,一切願望都沉沒在一個願望裡面:就是解脫一切痛苦和痛苦的根源——肉體。但是他找不出適當的言語來表達這種要求解脫的願望,因此他沒有說,而只是出於習慣想要滿足現在已無法滿足的願望。「給我翻個身,」他說,隨即他又要求再翻過來,像原來一樣。「給我點肉湯喝喝。把湯拿去。說點什麼話吧:你們為什麼一聲不響?」但是他們剛開口說話,他就閉上眼睛,顯出疲憊、冷淡和憎惡的神情。

    在他們到城裡來的第十天,基蒂病了。她頭痛,噁心,一早晨都不能起床。

    醫生說她身體不適是由於疲勞和激動引起的,勸她靜養。

    但是午飯後,基蒂起來了,照常帶了針線到病人房間去。她進來的時候他嚴厲地望著她,聽說她病了的時候,他就輕蔑地冷笑了一聲。那天他不斷地擤鼻涕,悲痛地呻吟著。

    「您覺得怎樣?」她問他。

    「更壞了,」他好容易才說出來。「痛呀!」

    「什麼地方痛?」

    「到處。」

    「今天就會完結了,你看吧,」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這話雖是低聲說的,但是病人,像列文所看出的,他的聽覺是非常敏銳的,一定聽到她的話了。列文叫她不要作聲,朝病人那面望了一望。尼古拉果真聽到了;但是這話並沒有在他身上產生影響。他的眼睛仍然帶著緊張的、責備的神色。

    「你為什麼這樣想?」列文問她,當她跟著他走到走廊的時候。

    「他開始在抓自己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

    「抓自己?怎麼抓法?」

    「像這樣子,」她說,撕扯她的毛料衣服的褶襞。列文確實注意到那一整天病人盡在抓自己,好像要扯掉什麼東西似的。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預言實現了。傍晚病人再也不能把手舉起來了,僅僅是他的眼睛沒有改變那注意集中的神情,凝視著前方。甚至在他弟弟或是基蒂彎下腰,使他能夠看到他們的時候,他也還是那樣望著。基蒂差人去請牧師來做臨終祈禱。

    當牧師在讀祈禱文的時候,臨死的人沒有露出一點生的跡象;他的眼睛閉著。列文、基蒂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站在床邊。牧師還沒有念完祈禱文,臨死的人就伸了伸肢體,歎了口氣,張開了眼睛。牧師讀完了祈禱文,把十字架在冰冷的前額上放了一下,隨後又慢慢地把它包在聖帶裡,靜默地又站了兩分鐘之後,他觸了觸那變冷了的、巨大的、沒有血色的手。

    「他完了,」牧師說著,想要走開去;但是突然死人那彷彿粘在一起的髭鬚微微顫動了一下,在寂靜中可以清晰地聽到從他的胸膛深處發生的尖銳而清楚的聲音:

    「還沒有……快啦。」

    一分鐘以後,臉色開朗了,在髭鬚下面露出一絲微笑,聚集在周圍的婦人們開始小心地裝殮屍體。

    他哥哥的樣子和死的接近,使那種在他哥哥來看望他的那個秋天傍晚曾經襲擊過他的,由於死的不可思議、死的接近和不可避免而引起的恐怖心情又在列文心中復活了。這種心情現在甚至比以前更強烈了;他感到比以前更不能理解死的意義了,而死的不可避免在他眼前也顯得比以前更可怕了;但是現在幸虧他妻子在,這種心情沒有使他陷於絕望;儘管有死這個事實,他還是感到不能不活著,不能不愛。他感到是愛把他從絕望中拯救了出來,而這愛,在絕望的威脅之下,變得更強烈更純潔了。

    沒有解開的死的奧秘,差不多還沒有在他眼前過去,另一個同樣不可解的、促使他去愛和去生活的奧秘又出現了。

    醫生證實了他自己對基蒂身體狀況的推測。她身體不適是懷孕了。

    二十一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從他同貝特西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談話中,明白了所期望於他的就是讓他的妻子安寧,不要去攪擾她,而他的妻子本人也希望這樣,從那時起,他感到這樣心煩意亂,自己簡直沒有主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現在需要什麼,於是就完全聽從那些十分高興過問他的事情的人的話,他什麼事都無條件地同意。直到安娜離開了他的家,英國家庭女教師差人來問他,她和他一道吃飯呢,還是分開,直到這時候,他才第一次明確地看到自己的處境,他感到十分驚恐了。

    這種處境最痛苦的地方就是他怎樣也不能夠把他的過去和現在聯繫而且協調起來。擾亂他的心的,並不是他和他妻子一道幸福地度過的過去的歲月。從那個過去過渡到發覺他妻子不貞的那段時間,他已經痛苦地度過了;那種處境是痛苦的,但是他還可以理解。假如那時他妻子向他說明了不貞之後就離開他的話,他也許會感到傷心和不幸,但是不會陷入像他現在所處的這樣一種莫名其妙的絕境。他怎樣也不能夠把最近他對他的生病的妻子和另一個男人的孩子的饒恕、感情和愛同現在的處境協調起來;好像是作為那一切的報酬一樣,他現在落得孤單單一個人,受盡屈辱,遭人嘲笑,誰也不需要他,人人都蔑視他。

    他妻子走後的頭西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照常接見請願人和他的秘書長,出席委員會的會議,去餐廳吃飯。他自己也不瞭解為什麼要這樣做,他這兩天當中拚命保持著鎮靜的、甚至是淡漠的態度。在回答如何處理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的房間和東西的問題的時候,他拚命抑制自己,裝得好像在他看來,已經發生的事情並非沒有預見到而且也並非什麼怪事。他的目的達到了:在他身上誰都覺察不出失望的樣子。但是在她走後的第二天,當科爾涅伊把安娜忘記付清的一家時裝店的賬單交給他,並且報告說店員在外面等候著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吩咐把那個店員叫進來。

    「大人,冒昧來打擾您,請您原諒!但是假如您要我們直接去問夫人的話,能否請您把她的住址告訴我們?」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店員看來好像在沉思,他突然轉過身去,在桌旁坐下。讓他的頭埋在兩手裡,他就這樣坐了很久,他好幾次想要說話,都突然中止了。

    科爾涅伊明白了他主人的心情,叫那店員下次再來。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感到他再也不能保持堅定沉著的態度了。他吩咐卸下等候著他的馬車,說他不接見任何人,他不吃飯了。

    他感到他不能忍受眾人的輕蔑和冷酷的壓力,那種輕蔑和冷酷,在那店員的臉上,在科爾涅伊的臉上,在這兩天中他遇到的所有人的臉上都毫無例外地清楚地看出來。他感覺到他逃脫不掉人們對他的憎惡,因為那憎惡並不是由於他壞,如果那樣,他可以努力變好一點),而是由於他的可恥的、討厭的不幸引起的。他知道,就因為這個,因為他悲痛得心都要碎了,他們才對他這樣殘酷。他感到人們會毀滅他,如同一群狗咬死一隻痛得直吠叫的、受盡折磨的狗一樣。他知道擺脫人們的唯一辦法就是把自己的傷痕隱藏起不讓他們看見,因此他無意識地在這兩天中就竭力這樣做,但是現在他感到自己再也無力繼續進行這種寡不敵眾的鬥爭了。

    他的絕望因為意識到他在悲痛中是完全孤獨的而更加深了。不但在彼得堡,他找不出一個可以談心的人,一個會同情他,不把他當高官顯宦,不把他當社會上的人物,而只把他當作一個痛苦的人那樣來同情的人;實際上,他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出這麼一個人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從小就是孤兒。他們兩兄弟。他們記不得他們的父親,阿列克謝·亞歷山特羅維奇十歲的時候他們的母親就死去了。財產很少。他們的叔父卡列寧,一員政府大官,曾經是先帝的寵臣,把他們撫養大了。

    以優異成績在中學和大學畢業之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靠他叔父的提挈,立刻在官場中嶄露頭角,從那時起他就完全委身於政治野心中了。無論在中學或大學,無論以後在官場中,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從來沒有和什麼人深交過。他哥哥是他最親近的人,但是他是在外交部服務的,而且終年在國外,他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結婚後不久就死在國外。

    在他做省長的時代,安娜的姑母,一個當地的富裕的貴婦人,把她的侄女介紹給他——他雖已中年,但是作為省長卻還年輕——而且使他處於這樣一種境地,要麼向她求婚,要麼離開這個城市。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躊躇了很久。那時贊成這事的理由和反對的理由一樣多,而又沒有斷然的理由可以使他放棄他那遇到疑難慎重行事的原則。但是安娜的姑母通過一個熟人示意他,他既已影響了那姑娘的名譽,他要是有名譽心就應當向她求婚才對。他求了婚,把他的全部感情通通傾注在他當時的未婚妻和以後的妻子身上。

    他對安娜的迷戀在他心中排除了和別人相好的任何需要;現在在他所有的相識中,他沒有一個知心朋友。他的交遊很廣,但卻沒有友誼關係。有許多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可以邀請來吃飯,可以請求他們參與他所關心的事務,聲援他所要幫助的人,他可以和他們坦率地討論別人的事情和國家大事;但是他和這些人的關係僅僅局限於給習慣風俗嚴格限定了的一定的範圍,不能越出一步。他有一個大學時代的同學,畢業以後兩人交情很好,他可以對他訴說他個人的苦惱;但是這個朋友現在卻在遼遠地方的教育界當督學。在彼得堡的人們中,最親密最談得來的就是他的秘書長和醫生。

    秘書長米哈伊爾·瓦西裡耶維奇·斯柳金是一個誠實、聰明、善良、而又有道德的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感到他對他本人很有好感;但是他們五年來的公務生活彷彿在他們之間築起了一道妨礙他們推誠相見地談心的障礙。

    在公文上簽字以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默了好久,瞥了瞥米哈伊爾·瓦西裡耶維奇,幾次想要說話,卻又說不出來。他已準備了這樣一句話:「您聽到了我的不幸嗎?」但是結果他只照常說了一句:「那麼替我把這辦好吧?」

    就打發他走了。

    另一個是醫生,他也對卡列寧很有好感;不過他們之間老早就有一種默契,就是:兩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沒有一點空閒。

    關於他的女友,其中首先是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完全沒有想到。一切女人,單單是作為女人,對於他都是可怕和討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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