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琳娜 第三部 十一
    跑下一半樓梯的時候,列文聽到門口傳來他非常熟悉的咳嗽聲;但是由於他自己的腳步聲,他沒有聽清楚,而且他希望他弄錯了。隨即他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瘦骨嶙嶙的、熟悉的身材,現在看來好像是沒有弄錯的餘地了;但是他還在希望他是看錯了,希望這位一面咳嗽,一面脫下毛皮外套的高大男子不是他的尼古拉哥哥。

    列文愛他的哥哥,但是和他在一道卻始終是一樁苦事。尤其現在,當列文由於受了襲上心頭的思想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暗示的影響,正心緒不寧的時候,他覺得和他哥哥眼前的會面是特別難受的。他得會見的,不是一個健康快活的陌生客人,可以指望他來排遣他的彷徨不定的心緒,卻是他的哥哥,那個最瞭解他,會喚起他內心深處的思想,會使他吐露一切真情人的,而這正是他不願意的。

    因為這種卑劣的感情而生自己的氣,列文跑到前廳去;他一近看他的哥哥,這種自私的失望情緒就立刻消失,而被憐憫心所代替了。尼古拉哥哥的消瘦和病容,以前就夠可怕的,現在顯得更憔悴和疲憊了。這是一個皮包骨的骷髏。

    他站在前廳裡,扭了扭他的瘦長的脖頸,摘下圍巾,浮著一絲異樣的淒惻的微笑。當他看見那溫順而謙卑的微笑的時候,列文感到有什麼東西扼住了他的喉嚨。

    「你看,我到你這裡來了,」尼古拉用瘖啞的聲音說,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弟弟的面孔。「我老早就想來的,但是我一直身體不大好。現在我算是好多了,」他說,用他的瘦削的大手撫摸著他的鬍鬚。

    「是,是!」列文回答。當他吻著他,自己的嘴唇感覺到他哥哥的乾枯的皮膚,逼近地看到他那雙洋溢著奇異光輝的大眼睛的時候,他就更加恐懼了。

    兩三個星期以前,康斯坦丁·列文寫了封信給他哥哥,告訴他還沒有分開的那一小部分財產已經變賣了,他可以分到約莫二千盧布。

    尼古拉說他現在就是來取這筆錢的,而更重要的,是到老巢來小住一下,接觸故鄉的土地,為的是要像古時的勇士一樣養精蓄銳來應付當前的工作。儘管他腰彎背駝得很厲害。儘管因為他身材高大,他的憔悴身軀顯得格外觸目,但他的動作還和從前一樣敏捷和急遽。列文領他走進書房。

    哥哥特別細心地換了衣服,他是輕易不這樣的,梳了梳他的又稀又直的頭髮,就微笑著走上樓去。

    他懷著最親切的愉快心情,正像列文常常想起的他幼年的時候一樣,他甚至提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不帶一點憤恨的意思。當他看見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時候,他和她說笑,探問老僕人們的狀況。帕爾芬·傑尼瑟奇死去的消息給了他很痛苦的影響。恐懼的神色流露在他的臉上,但是他立刻恢復了平靜。

    「自然他很老了,」他說,隨即改變話題。「哦,我要在你這裡住一兩個月,然後去莫斯科。你知道,米亞赫科夫答應了替我在那裡謀個位置,我快要有差使了。現在我要把我的生活完全改變,」他繼續說。「你知道我甩掉了那個女人。」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嗎?怎麼的,為了什麼事?」

    「啊,她是一個可惡的女人!她給我添了不少麻煩哩。」至於是什麼麻煩他卻沒有說。他不能說他拋棄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是因為茶泡得太淡,尤其是因為她照顧他,像照顧病人一樣。「而且,現在我要完全改變我的生活。自然我像大家一樣做過許多蠢事。財產倒是小事,我並不吝惜錢。只要健康在,而我的健康,謝謝上帝,完全恢復了。」

    列文傾聽著,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說什麼才好。尼古拉大概也有同感吧;他開始詢問他弟弟農事的情況;而列文也高興談他自己的事,因為那樣他可以毫不虛偽地說話。他把他的計劃和活動告訴他哥哥。

    他哥哥聽著,但是對此顯然不感興趣。

    兩人是這樣相親相近,連最細微的動作和聲調,在他們之間也都能表達出比言語所能表達的更多的東西。

    現在他們兩人只有一個念頭——尼古拉的疾病和死期的逼近——那念頭壓倒所有其餘的念頭。但是兩人都不敢說出來,所以不論他們說什麼都是虛偽的,除非說出盤據在他們心頭的那個念頭。列文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晚間終於過去,就寢的時刻到來。隨便和什麼外人一起,隨便什麼正式訪問,他都沒有像今晚這樣不自然和虛偽。意識到這種不自然,而且為此感到遺憾,就使得他越發不自然了。他真要為他的快要死去的、親愛的哥哥大哭,但他卻不能不傾聽而且盡在談論他打算如何生活。

    因為屋子潮濕,而只有一間寢室生火,所以列文就讓他哥哥睡在他自己的寢室裡,和他只隔著一道屏風。

    哥哥上了床——不知道他是睡著了呢,還是沒有睡著,像病人一樣輾轉反側著,不住地咳嗽,當他咳不出來的時候,就抱怨一句什麼。有時他的呼吸非常困難,他就說:『啊,我的上帝!」有時他給痰堵住了,他就憤怒地埋怨說:「噢,真見鬼!」列文很久睡不著,聽著他的動靜。列文的思緒萬千,但是一切思想只歸結到一點——死。

    死,萬物不可逃避的終結,第一次勢不可擋地出現在他面前。而死——就在這位親愛的哥哥的身體裡,他半睡半醒地呻吟著,而且由於習慣混淆不清地時而呼喚上帝,時而詛咒魔鬼——對於他已不像從前那麼遙遠了。他感到死也存在於他自己的身體裡。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那麼就是三十年以後,難道還不是一樣?這不可逃避的死到底是什麼——他不但不知道,不但從來沒有想過,而且也沒有力量,沒有勇氣去想。

    「我工作,我要做點什麼事,但是我卻忘記了一切都要終結,我忘記了——死。」

    他在黑暗中坐在床上,蜷縮著身體,抱著兩膝,由於思想緊張而屏息靜氣,他在沉思。但他越是緊張地思想,他就越看得明白:無疑是這麼回事,實際上他在人生中遺忘了和忽視了一個小小的情況——就是,死會到來,一切都會完結,沒有什麼事值得開頭,反正是毫無辦法。是的,這是可怕的,但事實就是這麼回事。

    「可是我還活著。現在怎樣辦才好呢?怎樣辦才好呢?」他絕望地說。他點上蠟燭,小心地起了床,走到鏡子面前照照他的面孔和頭髮。是的,他的兩鬢已有了白髮。他張開嘴。他的臼齒已開始壞了。他露出筋肉豐滿的臂膀。是的,很強壯。可是躺在那裡用殘肺呼吸的尼古拉也曾有過強壯健康的身體呀。於是他突然回想起他們小的時候怎樣一道上床,又怎樣只等費奧多爾·巴格達內奇一走出房間就互相投擲枕頭,哈哈大笑,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就連他們畏懼費奧多爾·巴格達內奇的心理也抑止不住那沸騰盈溢的人生的幸福之感。

    「現在,那塌陷的、空洞的胸膛……而我,也不知道將來怎樣……」

    「咳,咳!該死!你為什麼老折騰,你為什麼還不睡呢?」

    哥哥的聲音向他叫喊。

    「唉,我不知道,我失眠了呢。」

    「我倒睡得很好,現在我不出汗了。你來看看,摸摸我的襯衫。沒有濕吧?」

    列文摸了摸,就退到屏風後面,吹熄了蠟燭,但是他卻很久沒有睡著。如何生活的問題對於他剛變得明朗一點,就平地出現一個新的、不能解決的問題——死。

    「哦,他快要死了——是的,他恐怕活不到春天了,怎麼幫助他呢!我能對他說什麼呢?關於這事,我知道什麼呢?我甚至忘了有這麼回事。」

    三十二

    列文早已觀察到,當人們過分隨和溫順而使人感到不安的時候,他們往往會一下子變得過分苛刻和吹毛求疵到令人難堪的地步。他覺得他哥哥就會這樣。而他的尼古拉哥哥的溫和態度的確沒有維持多久。在第二天早晨,他就變得暴躁起來,好像拚命和弟弟為難似的,專觸他的最痛的地方。

    列文感到過錯在自己,而又不能改正。他感覺得如果他們兩人都不裝模作樣,而說了所謂的真心話——就是照實說出他們所想的,所感到的——的時候,他們是只會面面相覷,而康斯坦丁就只能說:「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而尼古拉就只能回答:「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但是我怕,我怕,我怕呀!」假如他們只說真心話的時候,他們就再也不能說別的什麼了。但是那樣就不能生活了,所以康斯坦丁極力想做他這一生一直想要做、可是不會做的事情,那種事情,照他觀察,許多人都會做,而且非如此就不能生活:他極力想說些不是他心裡所想的話,但是他又總感覺得那聽起來很虛偽,感覺得哥哥會看穿他的心思,而且會生氣。

    第三天,尼古拉又引他弟弟向他說出他的計劃,開始不但對它吹毛求疵,而且故意把它和共產主義混為一談。

    「你只是採用了別人的思想,但是你卻歪曲了它,極力想把它應用在不能應用它的地方。」

    「可是我對你說這兩者毫無共同之處。他們否認財產、資本、遺產的正當性,而我,卻不否認這種重要的刺激因素,(列文本來討厭用這種字眼,但是自從他潛心著作以來,他就不自覺地更加頻繁地使用這種外國詞彙。)我需要的只是調節勞動。」

    「那就是說,你採用了別人的思想,去掉了構成它的核心實質的全部要素,而且想使人相信這是什麼新的東西,」尼古拉說,忿怒地扭動著打著領帶的脖頸。

    「但是我的思想與此毫無共同之處……」

    「那邊,至少,」尼古拉說,浮著一絲譏刺的微笑,他的眼睛惡意地閃爍著,「有一種所謂幾何學的明確和清晰的魅力。那也許是烏托邦。但是一旦承認可能把過去的一切變成tabularasa:沒有私有財產,沒有家族,那麼勞動就自然地會調整好。可是你呢,你什麼都沒有……」

    「你為什麼要混淆黑白呢?我從來不是共產主義者。」

    「可是我從前倒是,而且我認為它雖然為時尚早,但卻是合理的,它正像初期的基督教一樣,是有前途的。」

    「我只是主張應該從自然科學的觀點去分析勞動力;那就是說,應該研究它,承認它的特性……」

    「但那完全是白費勁。勞動力會按照它的發展階段而自動地找到一定的活動形式的。最初到處是奴隸,後來是metayerBs2;而我們卻有收穫平分制、地租和雇農,——你到底要探求什麼呢?」——

    拉丁語:光板(意即把過去的一切都抹掉)。

    2英語:佃農。

    列文一聽到這話就突然冒起火來,因為在他的心底裡,他惟恐這是真的——惟恐真的是他極力想在共產主義和現存的生活方式之間保持平衡,而且簡直是不可能的。

    「我想探求一種對於我自己和對於勞動者都有利的勞動方法。我想要組織……」他激烈地回答說。

    「你並不想要組織什麼;這不過是你一貫地想要標新立異,想要表示你並不只是在剝削農民,而且還抱著什麼理想哩。」

    「啊,好的,你既然這樣想,——就不要管我吧!」列文回答說,感覺到他左頰的筋肉在抑制不住地抽搐著。

    「你從來沒有過,而且也沒有信念;你只不過是想要滿足你的自尊心罷了。」

    「啊,好極了,那麼就不要管我吧!」

    「我是不管你!而且早就是時候了,你滾吧!我真懊悔不該來!」

    不管列文後來如何費盡苦心去勸慰哥哥,尼古拉一句也不聽,聲言還是大家分手的好,康斯坦丁明白這只是因為生活對於他是太難以忍受的緣故。

    當康斯坦丁又走到他面前,有點不自然地說如果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就請他原諒的時候,尼古拉已經準備動身了。

    「噢,好寬宏大量!」尼古拉說著,微微一笑。「假如你希望自己是對的,我可以滿足你這種願望。你是對的,可是我還是要走。」

    僅僅在臨走的時候,尼古拉才吻了吻他,突然帶著異樣的嚴肅神情望了望弟弟,這樣說道:

    「無論怎樣,不要懷恨我吧,科斯佳!」說著,他的聲音顫抖了。

    這是他們之間所說的唯一的真心話。列文明白這話的意思就是說:「你看到而且知道我身體很壞,也許我們再也見不到了。」列文明白這意思,他的眼睛裡流出眼淚。他又吻了吻他哥哥,但是他說不出話來,而且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哥哥走後第三天,列文也動身出國去了。恰巧在火車站遇見基蒂的堂兄謝爾巴茨基,列文的憂鬱神情使他大為驚異。

    「你怎麼了?」謝爾巴茨基問他。

    「啊,沒有什麼,人生中快樂的事本來不多。」

    「不多?你最好不要去牟羅茲,和我一道到巴黎去吧。你來看看有多麼快樂呀。」

    「不,我已經完了。是我該死的時候了。」

    「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謝爾巴茨基說,大笑起來。

    「我還剛剛準備開始哩。」

    「是的,我不久以前也這樣想過,但是現在我知道我是離死不遠了。」——

    牟羅茲,法國東部的城市。

    列文說出了他最近真地在想的事。他在一切事情上只看到死或死的逼近。但是他想的計劃卻越來越佔據了他的心。在死到來之前,總得生活下去。在他看來,一切都被黑暗籠罩住了;但也正因為黑暗,所以他感覺得黑暗中唯一的引路線索就是他的工作,於是他就竭盡全力抓住它,牢牢地抓住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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