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列文興致勃勃地馳近家門的時候,他聽到大門外有鈴響。
「哦,一定是從車站來的人吧,」他想,「莫斯科的火車正是這時候到達的……會是誰呢?萬一是尼古拉哥哥呢?他不是說了:『我也許到溫泉去,或者也許到你那裡來。』」最初一瞬間他感到驚慌和困惑,恐怕尼古拉哥哥的到來會擾亂他春天的快樂心境。但是他由於懷著這樣的心情而羞愧,於是立刻他無異敞開了心靈的懷抱,懷著柔和的喜悅和期待,現在他從心底希望這是他哥哥。他策馬向前,從洋槐樹後面飛馳出來,他看見了一輛從車站駛來的租用的三匹馬拉的雪橇,和坐在裡面的一位穿皮大衣的紳士。這不是他的哥哥。「哦,但願是個談得來的有趣的人就好啦!」他想。
「噢,」列文快活地叫起來,把兩隻手高高地舉了起來。
「來了一位貴客!噢,我看見你多麼高興呀!」他叫,認出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
「我可以探聽確實她結了婚沒有,或者她將在什麼時候結婚,」他想。
在這美好的春日裡,他感覺得想到她也一點不傷心。
「哦,你想不到我來吧,呃?」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下了雪橇,他的鼻樑上、面頰上、眉毛上都濺上泥,但是卻健康和快活得紅光滿面。「第一我是來看你,」他說,擁抱他,和他親吻,「第二是來打獵,第三是來買葉爾古紹沃的樹林。」
「好極了!一個多麼美好的春天呀!你怎麼坐雪橇來呢?」
「坐馬車恐怕還要糟呢,康斯坦丁·德米特裡奇,」和他相識的馬車伕回答。
「哦,我看見你真是非常,非常高興呀,」列文說,浮上純真的孩子般的歡喜的微笑。
列文領他的朋友到一間客房裡去,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行李也搬進了那房間——一隻手提皮包,一支套上槍套的獵槍,一隻盛著雪茄煙的小口袋。趁他一個人在那裡洗臉換衣的時候,列文走到賬房去吩咐關於耕地和苜蓿的事。一向非常顧到家庭體面的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在前廳遇到他,向他請示如何設宴招待。
「隨你的意思去做吧,只是要快一點。」他說了,就走到管家那裡去了。
當他返回來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洗了臉,梳好頭髮,喜笑顏開的,正從他房裡走出來,他們就一道上樓去。
「哦,我終於到你這裡來了,真是高興得很!現在我才明白你在這裡埋頭干的那種神秘事業是什麼。說起來我真羨慕你呢。多好的房子,一切都多麼好啊!這麼明朗,這麼愉快,」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忘記了並非一年四季都是春天,都像今天這樣天清氣朗。「你的乳母簡直可愛極了!繫著圍裙的美麗的使女也許會更合意些;但是以你的嚴肅的修道院式的生活,這樣子最好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講了許多有趣的消息,列文特別感到興味的是他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打算在夏天到鄉間來看他。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句也沒有提到基蒂和謝爾巴茨基家;他只轉達了他妻子的問候。列文感謝他的體貼周到,十分高興他的來訪。在他獨居的時間內,他總是有許多不能對他周圍的人表達的思想感情累積在心裡,現在他把春天那種富有詩意的歡喜、他農事上的失敗和計劃、他對他讀過的書的意見和批評、以及他自己的著作的大意——那著作,雖然他自己沒有覺察到,實際上是以批評一切有關農業的舊著作為基礎的——一一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傾吐。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原是很有風趣,什麼事情只要稍一暗示就能領悟,在這次訪問中格外妙趣橫生了,列文在他身上覺察出好似有一種特別和藹可親和新的又尊敬又體貼他的態度,那使得他非常高興。
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和廚師盡力想把晚餐弄得分外豐盛,結果兩位餓慌了的朋友不等正菜上桌就大吃起來,吃了不少黃油麵包、鹹鵝和醃菌,列文末了還吩咐盛湯來,不要等餡餅,廚師原來特別想以餡餅來使客人驚歎的。雖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吃慣了完全不同的飯菜,他依然覺得一切都很鮮美;草浸酒、麵包、黃油,特別是鹹鵝、菌、蕁麻湯、白醬油子雞、克里米亞葡萄酒——一切都精美可口。
「妙極了,妙極了!」他說,在吃過燒肉之後點燃了一支粗雪茄煙。「我到你這裡來感覺得好像是由一艘喧鬧顛簸的汽船上登上了平靜的海岸一樣。那麼你認為工人本身就是一個應當研究的因素,農事方法的選擇都是由這個因素來決定的嗎?自然我完全是個門外漢;但是我想理論和它的應用對於工人也會有影響的。」
「是的,可是等一等;我並不是在談政治經濟學,就是在談農業科學。它應當像自然科學一樣來觀察現存的現象,對於工人應當從經濟學的、人種學的觀點來觀察……」
正在這個時候,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端著果醬走進來。
「啊,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吻了吻自己的肥胖的指尖,「多麼鮮美的鹹鵝,多麼鮮美的草浸酒啊!……是出發的時候了吧,你看怎樣,科斯佳?」
他補充說。
列文望著窗外正從樹林光禿禿的梢頭後面落下去的太陽。
「是的,是時候了哩,」他說。「庫茲馬,套馬車吧,」於是他跑下樓去。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下去,小心地親手取下他那獵槍漆匣的帆布套,開開匣子,動手把那貴重的新式獵槍裝配起來。庫茲馬已經猜測到會得到一大筆酒錢,寸步也不離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替他穿上了長統襪和靴子,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也樂於把這些事交給他辦。
「科斯佳,請吩咐一聲,要是商人裡亞比寧來了……我約了他今天來的,就領他進來,叫他等我……」
「哦,你原來打算把樹林賣給裡亞比寧嗎?」
「是的。你認得他嗎?」
「我當然認得。我和他有過交易,是『一言為定』的。」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大笑起來。「一言為定」是商人最愛說的話。
「是的,他說話的那副神氣好笑極了。它知道它的主人要到什麼地方去啊!」他補充說,輕輕拍了拍拉斯卡,它正在列文身邊跳來跳去,低吠著,一會兒舐舐他的手,一會兒又舐舐他的靴子和他的槍。
當他們出來的時候,馬車已停在門口了。
「雖然不遠,但我叫他們套了馬車;不過你要願意我們就走著去!」
「不,我們還是乘車去的好,」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跨進了馬車。他坐下來,把虎皮毯蓋在膝上,點燃了一支雪茄煙。「你怎麼不抽煙?雪茄是這麼一種東西,並不完全是享樂,而是享樂的頂峰和標誌。哦,這才算得是生活啊!多麼好呀!
我真想過這樣的生活呢!」
「可是誰阻撓你呢?」列文微笑著說。
「不,你才是個幸運兒哩!你隨心所欲。你喜歡馬——就有馬;狗——就有狗;打獵——就打獵;耕作——就耕作。」
「也許是因為我喜愛我所有的東西,卻不為我所沒有的東西苦惱的緣故,」列文說,想起了基蒂。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理會了他的意思,望著他卻沒有說一句話。
奧布隆斯基憑著素常的機敏注意到列文怕提起謝爾巴茨基家,因此一句話也沒有說到他們,為此列文非常感激他;但是現在列文很想探聽一下那樁使他那麼痛苦的事情而又沒有勇氣開口。
「哦,你的事情怎樣?」列文說,覺得只想自己的事情是不應當的。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眼睛快活地閃耀著。
「我知道你不承認一個人有了一份口糧的時候還會愛好新的麵包卷——照你看來,這是一種罪惡;但是我認為沒有愛情就無法生活,」他說,照自己的意思理解了列文的問話。
「我有什麼辦法呢?我生性如此。實在說,那對別人並沒有什麼害處,卻能給予自己那麼大的樂趣……」
「呀!那麼又有什麼新鮮事情嗎?」列文問。
「是的,老弟,有呀!你知道奧西安型的女人……就像在夢裡見過的那樣的女人……哦,在現實中也有這種女人……這種女人是可怕的。你知道女人這個東西不論你怎樣研究她,她始終還是一個嶄新的題目。」——
奧西安是三世紀傳說中克爾特人的英雄和彈唱詩人馬克芬森(73—79)於一七六五年發表的浪漫主義的《奧西安之歌》中的女主人公。奧西安歌頌堅貞不屈和自我犧牲的女性。
「那就不如不研究的好。」
「不。有位數學家說過快樂是在尋求真理,而不在發現真理。」
列文默不作聲地聽著,不管他怎樣費盡心力,他還是一點也體會不了他朋友的感情,理解不了他的情緒和他研究那種女人的樂趣何在。
十五
打獵的地點並不遠,就在小白楊樹林中小溪旁邊。到了小樹林的時候,列文就下了馬車,把奧布隆斯基領到一塊冰雪完全融化了的、長滿青苔的、潮濕的、空曠草地的角落上去。他自己回到對角一棵雙杈的白樺樹那裡,把槍斜靠在枯萎了的低垂杈枝上,他脫下大衣,再把腰帶束緊,活動了一下手臂,試試胳臂是否靈活。
緊跟在他們後面的灰色老狗拉斯卡在他的對面小心翼翼地蹲下,豎起耳朵。太陽正在繁密的森林後面落下去,在落日的餘暉裡,點綴在白楊樹林裡的白樺樹披掛著一枝枝綴滿飽實豐滿、即將怒放的嫩芽的低垂細枝,輪廓分明地映現出來。
從還積著殘雪的密林裡,傳出來蜿蜒細流的低微的潺潺聲。小鳥囀鳴著,而且不時地在樹間飛來飛去。
在萬籟俱寂中可以聽到由於泥土融解和青草生長而觸動了去年落葉的沙沙聲。
「想想看吧!人簡直可以聽見而且看見草在生長哩!」列文自言自語,看到了一片潮濕的、石板色的白楊樹葉在嫩草的葉片旁邊閃動。他站著傾聽,時而俯視著潮濕的、佈滿青苔的地面,時而凝視著豎耳靜聽的拉斯卡,時而眺望著伸展在他下面的斜坡上的茫茫無際的光禿的樹梢,時而仰望著佈滿了片片白雲的正在暗下來的天空。一隻鷹悠然地搏動著雙翼在遠處的樹林上面高高飛過;還有一隻也用同樣的動作向同一個方向飛去,接著就消失了。小鳥越來越大聲而忙碌地在叢林裡啁啾囀鳴著。一隻貓頭鷹在不遠的地方號叫,拉斯卡驚起,小心地往前跨了幾步,就把頭歪在一邊,開始凝神靜聽著。溪流那邊可以聽見杜鵑在叫。它發出了兩聲它素常的啼聲,接著就粗厲地、急速地亂叫了一陣。
「想想看!已經有杜鵑了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從灌木後面走出來。
「是的,我聽到了,」列文回答,不願意用他自己聽來都不愉快的聲音打破樹林中的寂靜。「快來了呢!」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又隱身在灌木後面了,列文只看見火柴的閃光,接著是紙煙的紅焰和青煙。
卡!卡!——傳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扳上槍機的聲音。
「那是什麼叫?」奧布隆斯基問,使列文注意聽那好像一匹小馬在嬉戲中尖聲嘶叫那樣拖長的叫聲。
「啊,你不知道嗎?是公兔叫哩。但是不要再講話了!聽,飛來了!」列文幾乎尖叫起來,扳上了槍機。
他們聽到遠處尖銳的鳥鳴,正好在獵人非常熟悉的時間,兩秒鐘以後——第二聲,第三聲,緊接著第三聲可以聽到粗嗄的叫聲。
列文環顧左右,他看見在那裡,正在他對面,襯托著暗藍色的天空,在縱橫交錯的白楊樹的柔嫩枝芽上面有一隻飛鳥。它一直向他飛來;越來越近的像撕裂繃緊的布片一樣的嗄聲在他耳邊響著;可以看見鳥的長喙和脖頸,正在列文瞄準的那一瞬間,從奧布隆斯基站著的灌木後面,有紅光一閃;鳥好像箭一般落下,隨後又飛上去。又發出紅色閃光和一發槍聲,於是拍擊著翅膀好像竭力想要留在空中一樣,鳥停留了一剎那,就潑剌一聲落在泥地上。
「難道我沒有射中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叫著,他給煙遮住了,看不見前面。
「在這裡呢!」列文說,指著拉斯卡,它正豎起一隻耳朵,搖著它那翹得老高的毛茸茸的尾巴尖,慢吞吞地走回來,好像故意要延長這種快樂一樣,而且儼若在笑的樣子,把死鳥銜給她的主人。「哦,你射中了,我真高興哩,」列文說,同時因為自己沒有把鷸射中,不免懷著妒羨的心情。
「右槍筒發出的那一槍打壞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回答,裝上槍彈。「噓……又飛來了!」
真的,尖銳的鳥叫聲接二連三地又聽到了。兩隻鷸嬉戲著互相追逐,只是鳴嘯著,並沒有啼叫,一直向獵人們頭上飛來。四發槍聲鳴響著,鷸像燕子一樣迅速地在空中翻了個觔斗,就無影無蹤了。
··························打獵的成績甚佳。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又打下了兩隻鳥,列文也打下了兩隻,其中一隻沒有找到。天色漸漸暗下來。燦爛的銀色金星發出柔和的光輝透過白樺樹枝縫隙在西邊天空低處閃耀著,而高懸在東方天空中的昏暗的獵戶星已經閃爍著紅色光芒。列文看見了頭上大熊座的星星,旋又不見了。鷸已不再飛了;但是列文決定再等一會,直等到他看見的白樺樹枝下面那顆金星升到樹枝頭上面,大熊座的星星完全顯露出來。金星已經升到了樹枝上面,大熊座的星座和斗柄在暗藍色的天空中已經看得十分清楚了,但是他卻還在等待。
「該回家了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現在樹林裡寂靜無聲,沒有一隻鳥在動。
「我們再待一會吧,」列文回答。
「隨你的便。」
他們現在站著,相隔有十五步的光景。
「斯季瓦!」列文突如其來地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的姨妹結了婚沒有,或者要在什麼時候結婚?」
列文感覺得自己是這樣沉著堅定,他以為什麼回答都不可能使他情緒波動。可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回答。
「她從來沒有想到過結婚,現在也不想;只是她病得很重,醫生叫她到國外易地療養去了。大家簡直怕她活不長了哩。」
「什麼!」列文大叫了一聲。「病得很重?她怎麼啦?她怎麼?……」
當他們這麼說話的時候,拉斯卡豎起耳朵,仰望著天空,又責備般地回頭望了望他們。
「他們倒揀了個好時間談話哩,」它在想。「飛來了呀……
的確飛來了呀。他們會錯過時機呢,」拉斯卡想。
但是就在那一瞬間,兩人突然聽到了尖銳的鳥叫聲,那聲音簡直震耳欲聾,於是兩人連忙抓起槍,兩道火光一閃,兩發槍聲在同一瞬間發出。高高飛翔著的水鷸猝然合攏翅膀,落在叢林裡,壓彎了柔弱的嫩枝。
「妙極了!兩人一齊!」列文喊叫了一聲,他跟拉斯卡一道跑到叢林裡去搜索水鷸。「啊,有什麼不愉快的呢?」他回憶著。「是的,基蒂病了……哦,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我難過得很!」他想。
「它找著了!它多伶俐!」他說,把溫暖的鳥從拉斯卡的口裡取下,裝進差不多裝滿了的獵袋裡。「我找到了哩,斯季瓦!」他大叫了一聲。
十六
在歸途中,列文詳細詢問了基蒂的病情和謝爾巴茨基家的計劃,雖然他不好意思承認,是他聽到的消息實在使他很快意。他快意的是他還有希望,尤其快意的是她曾使他那麼痛苦,現在自己也很痛苦了。但是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開始說到基蒂的病因,而且提起弗龍斯基的名字的時候,列文就打斷了他。
「我沒有任何權利來預聞人家的私事,而且老實說,我也並不感興趣。」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隱隱地微微一笑,在列文的臉色上覺察出他非常熟悉的那種迅速的變化,臉色剛才那樣開朗,現在一下子變得這樣陰沉了。
「你和裡亞比寧的樹林買賣完全講妥了嗎?」列文問。
「是的,已經講妥了。價錢真了不起哩,三萬八千。八千現款,其餘的六年內付清。我為這事奔走夠了。誰也不肯出更大的價錢。」
「這樣你簡直等於把你的樹林白白送掉了,」列文憂鬱地說。
「你怎麼說是白白送掉了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含著溫厚的微笑說,知道這時在列文眼中看來什麼都是不稱心的。
「因為那座樹林每俄畝至少要值五百盧布,」列文回答。
「啊,你們這些土財主!」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戲謔地說。
「你們那種蔑視我們這些可憐的城裡人的輕蔑口吻!……但是做起生意來的時候,我們比任何人都高明。我敢對你說我通盤計算過的,」他說,「這樹林實在賣到了很高的價錢——老實說,我還怕那傢伙變卦哩。你知道這不是『材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希望用這種區別來使列文完全信服他的懷疑是沒有道理的。「而且薪木每俄畝地也到不了十三俄丈以上,他平均每畝地給了我二百盧布。」
列文輕蔑地微笑著。「我知道這種態度,」他想,「不但他如此,所有城裡人都一樣,他們十年中間到鄉間來過兩三次之後,學來兩三句方言土語,就信口亂說起來,而且自以為完全懂了。『·材·木·每·俄·畝·地·達·多·少·多·少·俄·丈』。他說這些話其實自己一竅不通。」
「我並不想教你在辦公室裡書寫公文,」他說,「如果必要的話,我還要向你請教哩。不過你未免過分自信了,竟然認為你懂得樹林的一切門徑。這是很困難的呀。你數過樹了嗎?」
「樹怎麼數法?」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大笑著說,還在想為他的朋友解悶。「『數海濱的沙,星星的光芒,那得有天大的本領……』」——
奧布隆斯基引用的是傑爾查文的頌歌《上帝》開頭的兩句。
「啊,裡亞比寧就有這種天大的本領。沒有一個商人買樹林不數樹的,除非是人家白送給他們,像你現在這樣。我知道你的樹林。我每年都到那裡去打獵,你的樹林每俄畝值五百盧布現金,而他卻只給你二百盧布,並且還是分期付款。所以實際上你奉送給他三萬盧布。」
「哦,不要想入非非了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訴苦似地說。「那麼為什麼沒有人肯出更高的價錢呢?」
「因為他和旁的商人串通好了呀;他收買了他們。我和他們全打過交道,我瞭解他們。你要知道,他們不是商人,他們是投機家。賺百分之十到十五贏利的生意,他們是看不上眼的。他們要等待機會用二十個戈比買值一個盧布的東西。」
「哦,算了吧!你今天心情不好哩。」
「一點都不,」列文憂鬱地說,正在這時他們到家了。
在台階跟前停著一輛緊緊地包著鐵祭和柔皮的馬車,車上套著一匹用寬皮帶緊緊繫著的肥壯的馬。馬車裡坐著替裡亞比寧當車伕的那位面色通紅、束紫腰帶的管賬。裡亞比寧本人已走進了屋子,在前廳裡迎接這兩位朋友。裡亞比寧是一個高個子的、瘦削的中年男子,長著鬍髭、突出的剃光的下巴和鼓出來的無神的眼睛。他穿著一件背部腰裡釘著一排鈕扣的藍色長禮服,和一雙踝上起皺、腿肚上很平板的長靴,外面罩上一雙大套鞋。他用手帕揩了揩臉,然後整了整本來就十分妥帖的外套,他帶著微笑迎接他們,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伸出手來,好像他要抓住什麼東西似的。
「您已經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把手伸給他。
「好極了。」
「我不敢違背閣下的命令,雖然路實在太壞了。我簡直是一路徒步走來的,但我還是準時到了。康斯坦丁·德米特裡奇,我向您請安!」他對列文說,想去握他的手。但是列文皺起眉頭,裝做沒有看見他的手,把鷸拿了出來。「諸位打獵消遣來嗎?這是一種什麼鳥呵,請問?」裡亞比寧補充說,輕蔑地朝鷸瞧了一眼。「想必是一宗美味吧。」他很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好像他對於這玩意是否合算抱著很大懷疑似的。
「你要到書房裡去嗎?」列文用法語對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陰鬱地皺著眉頭。「到書房裡去吧;你們可以在那裡談。」
「好的,隨便哪裡都行,」裡亞比寧神氣十足地說,好像要使大家感覺到,在這種場合別人可能感到難以應付,但是他是什麼事都能應付自如的。
走進書房,裡亞比寧依照習慣四處打量了一番,好像在尋找聖像一般,但是當他找著了的時候,他並沒有畫十字。他打量著書櫃和書架,然後懷著像他對待鷸那樣的懷疑姿態,輕蔑地微微一笑,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好像決不認為這是很合算的一樣。
「哦,您把錢帶來了嗎?」奧布隆斯基問。「請坐。」
「啊,不用擔心錢。我特地來和您商量哩。」
「有什麼事要商量呢?請坐吧。」
「好的,」裡亞比寧說,坐了下來,以一種最不舒服的姿勢把臂肘支在椅背上。「您一定得稍為讓點價,公爵。這樣子未免太叫人為難了。錢通通預備好了,一文錢也不少。至於錢決不會拖欠的。」
列文這時剛把槍放進櫃子裡,正要走到門外去,但是聽到商人的話,他就停下腳步。
「實際上您沒有花什麼代價白得了這片樹林,」他說。「他來我這裡太遲了,要不然,我一定替他標出價錢來。」
裡亞比寧立起身來,默默無言地浮上一絲微笑,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列文一番。
「康斯坦丁·德米特裡奇是很吝嗇的,」他帶著微笑轉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簡直買不成他的任何東西。我買過他的小麥,出了很大價錢哩。」
「我為什麼要把我的東西白送給您?我不是在地上拾來的,也不是偷來的。」
「啊唷!現在哪能偷呢?一切都得依法辦理,一切都得光明正大,現在要偷是辦不到的啊。我們老老實實地在商量。這樹林價錢太高,實在不上算。我要求稍稍讓點價,哪怕是一點點。」
「但是這筆生意你們已經講定了沒有?如果講定了,那就用不著再討價還價;可是如果沒有的話,」列文說,「我買這座樹林。」
微笑立刻從裡亞比寧的臉上消失了,剩下的是兀鷹一般的、貪婪殘酷的表情。他用敏捷的、骨瘦如柴的手指解開常禮服,露出衣襟沒有塞進褲腰裡的襯衫、背心上的青銅鈕扣和表鏈,連忙掏出一個裝得鼓鼓的破舊皮夾來。
「請收下這個,樹林是我的了,」他說,迅速地畫著十字,伸出手來。「收下這筆錢,樹林是我的了。裡亞比寧做生意就是這樣,他不喜歡錙銖計較,」他補充說,皺著眉,揮著皮夾。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會這樣急的,」列文說。
「唉呀!」奧布隆斯基驚愕地說。「你知道我答應了呀。」
列文走出房門,砰的一聲把門關上。裡亞比寧望著門口,微笑著搖了搖頭。
「這完全是年輕氣盛——簡直是孩子脾氣哩。哦,我買這個,憑良心說,請您相信吧,完全是為了名譽的緣故,就是要人家說買了奧布隆斯基家的樹林的不是別人而是裡亞比寧。至於贏利,那可就聽天由命了。我對上帝發誓。現在請在地契上簽字吧……」
一點鐘之後,這商人仔細地掩上衣襟,扣上常禮服,契約放在口袋裡,坐上他那遮蓋得嚴嚴實實的馬車,馳回家去。
「喔,這些紳士!」他對管賬說,「他們都是一模一樣哩!」
「對啦,」管賬回答,把韁繩交給他,扣上皮車篷。「可是我要為這宗買賣向您道賀呢,米哈伊爾。伊格納季奇。」
「哦,哦……」
十七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上樓去,口袋被那商人預付給他的三個月的期票塞得鼓鼓的。樹林的買賣已經成交了,錢已到了他的口袋裡,打獵成績又很好,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高興之至,因此他特別要想排遣列文心上的不快情緒。他希望在吃晚飯的時候讓這一天像開始一樣愉快地完結。
列文確實是悶悶不樂的,雖然他極力想要對他這位可愛的客人表示親切和慇勤,但是他仍然控制不了他的情緒。基蒂沒有結婚這個喜訊開始漸漸地使他情緒波動起來。
基蒂沒有結婚,卻生病了,並且是因為愛上了一個冷落了她的男子而病重的。這種侮辱彷彿落在他身上了。弗龍斯基冷落了她,而她又冷落了他列文。因此弗龍斯基有權利輕視列文,所以他是他的敵人。但是列文並沒有想到這一切。他只模糊地感覺得這件事有什麼東西侮辱了他,而現在他倒不是因為傷害了他的事情而惱怒,而是對於眼前的一切都吹毛求疵。出賣樹林這樁愚蠢的買賣,那樁使奧布隆斯基受騙上當並且是在他家裡成交的騙局,激怒了他。
「哦,完了嗎?」他在樓上遇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時說。
「你要吃晚飯嗎?」
「好的,我不會拒絕的。我到了鄉下胃口不知有多好呢,真奇怪呀!你為什麼不請裡亞比寧吃東西?」
「啊,那個該死的傢伙!」
「可是你是怎樣對待他的呀!」奧布隆斯基說。「你連手都不跟他握。為什麼不跟他握手呢?」
「因為我不和僕人握手,而僕人比他還好一百倍呢。」
「你真是一位頑固分子呀!打破階級界限是怎樣講的呢?」
奧布隆斯基說。
「誰喜歡打破就請便吧,但這卻使我作嘔。」
「我看你是個十足的頑固派呢。」
「真的,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就是什麼人。我就是康斯坦丁·列文,再不是別的什麼了。」
「而且康斯坦丁·列文情緒很不好,」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笑著說。
「是的,我情緒不好,你可知道為什麼?就為了,對不起——你那樁愚蠢的買賣……」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溫和地皺起眉頭,就像一個人無辜地受到嘲弄責罵一樣。
「啊,算了吧!」他說。「什麼時候不是一個人賣了一件什麼東西馬上就有人說『這值更多的錢』呢?但是當他要賣的時候,卻沒有誰肯出錢……不,我知道你恨那個不幸的裡亞比寧。」
「也許是那樣。可是你知道為什麼嗎?你又會叫我是頑固派,或旁的什麼可怕的名字!但是看著我所屬的貴族階級在各方面敗落下去,實在使我懊惱,使我痛心,不管怎樣打破階級界限,我還是情願屬於貴族階級哩。而且他們家道敗落下去並不是由於奢侈——那樣倒算不了什麼;過闊綽生活——這原是貴族階級份內的事;只有貴族才懂得這些門徑。現在我們周圍的農民買了田地,這我倒也不難過。老爺們無所事事,而農民卻勞動,把懶人排擠開了。這是理所當然的。而且我為農民歡喜。但是我看到貴族們之所以敗落下去,完全是由於——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好——由於他們自己太幼稚無知的緣故,我實在有點難受。這裡一個波蘭投機家用半價買到了住在尼斯的一位貴夫人的一宗上好的田產。那裡值十個盧布一畝的地,卻以一個盧布租賃給一個商人。這裡你又毫無道理地奉送三萬盧布給那流氓。」
「哦,那麼怎麼辦呢?一棵樹一棵樹地去數嗎?」
「自然要數呀!你沒有數,但是裡亞比寧卻數過了。裡亞比寧的兒女會有生活費和教育費,而你的也許會沒有!」
「哦,原諒我吧,可是那樣去數未免太小氣了呢。我們有我們的事業,他們有他們的,而且他們不能不賺錢。總之,事情做了,也就算了。端來了煎蛋,我最喜愛的食品哩。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還會給我們那美味的草浸酒……」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桌旁坐下,開始和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說笑起來,對她說他好久沒有吃過這樣鮮美可口的午飯和晚飯了。
「哦,您至少還誇獎一句哩,」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說,「但是康斯坦丁·德米特裡奇,無論你給他什麼東西吃——即使是一塊麵包皮——他吃過就走開了。」
雖然列文極力想控制自己,但他仍然是陰鬱而沉默的。他想要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個問題,但是又下不了決心,而且找不出適當的話語或機會來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已經下去到他自己房間裡去了,脫了衣服,又洗了洗臉,而且穿上皺邊的睡衣,上了床,但是列文還在他的房間裡徘徊著,談著各種瑣碎的事情,就是不敢問他要知道的事。
「這肥皂製造得多麼精美呀!」他說,看著一塊香皂並將它打開,那是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放在那裡預備客人用的,但是奧布隆斯基並沒有用。「你看,這簡直是一件藝術品呢。」
「是的,現在一切東西都達到了這樣完美的境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眼淚汪汪地,悠然自得地打了一個哈欠。
「比方劇場和各種遊藝……哎—哎—哎!」他打著哈欠。「到處是電燈……哎—哎—哎!」
「是的,電燈,」列文說。「是的,哦,弗龍斯基現在在什麼地方呢?」他突如其來地問,放下了肥皂。
「弗龍斯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停止打哈欠。「他在彼得堡。你走後不久他就走了,從此以後他一次都沒有到過莫斯科。你知道,科斯佳,我老實告訴你吧,」他繼續說,把胳膊肘支在桌上,用手托著他那漂亮紅潤的臉,他那善良的、濕潤的、昏昏欲睡的眼睛像星星一般在他臉上閃爍著。
「這都是你自己的過錯。你見了情敵就慌了。但是,像當時我對你說過的,我斷不定誰佔優勢。你為什麼不猛打猛衝一下呢?我當時就對你說過……」他僅僅動了動下巴額,打了個哈欠,並沒有張開口。
「他知不知道我求過婚呢?」列文想,望著他。「是的,他臉上有些狡猾的、耍外交手腕的神氣,」他感到自己臉紅了,默默地直視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眼睛。
「假使當時她那一方面有過什麼的話,那也不過是一種外表的吸引力而已,」奧布隆斯基說。「他是一個十足的貴族,你知道,再加上他將來在社會上的地位,這些倒不是對她,而是對她的母親起了作用。」
列文皺著眉頭。他遭到拒絕的屈辱刺痛了他的心,好像是他剛受的新創傷一樣。但他是在家裡,而家中的四壁給了他。
「等一等,等一等,」他開始說,打斷了奧布隆斯基。「你說他是一個貴族。但是請問弗龍斯基或者旁的什麼人的貴族身份到底是怎樣一種東西,竟然會瞧不起我?你把弗龍斯基看作貴族,但是我卻不這樣認為。一個人,他的父親憑著陰謀詭計赤手起家,而他的母親呢——天曉得她和誰沒有發生過關係……不,對不起,我把我自己以及和我同樣的人倒看做是貴族呢,這些人的門第可以回溯到過去三四代祖先,都是有榮譽的,都有很高的教養(才能和智力,那當然是另外一個問題),他們像我父親和祖父一樣從來沒有諂媚過誰,從來也沒有依賴過誰。而且我知道許多這樣的人呢。你以為我數樹林裡的樹是小氣,而你卻白白奉送了裡亞比寧三萬盧布;但是你徵收地租以及我所不知道的什麼等等,而就卻不,所以我珍貴我祖先傳下來的或是勞動得來的東西……我們才是貴族哩,而那些專靠世界上權貴的恩典而生活的,以及二十個戈比就可以收買的人是不能算的。」
「哦,你在影射誰呢?我倒很同意你的意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誠懇而又溫和地說,雖然他感覺到列文也把他歸入了二十個戈比就可以收買的那一類人中。列文的激動使他真地覺得很有趣。「你在影射誰呢?雖然你說的關於弗龍斯基的話有許多是不正確的,但是我不說那個。我老實告訴你,假使我處在你的地位,我就一定要同我一道回莫斯科去,然後……」
「不,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這在我說來都無所謂,我告訴你吧——我求了婚,被拒絕了,而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現在對於我來說不過是一個痛苦而屈辱的回憶罷了。」
「為什麼?瞎說!」
「但是我們不談這個了吧。請你原諒我,如果我有什麼唐突的地方,」列文說。現在他說出了心事,他又變得像早晨那樣了。「你不生我的氣吧,斯季瓦?請你不要生氣,」他說,微笑著,拉住他的手。
「當然沒有,一點也沒有!而且沒有理由要生氣呢。我很高興我們把話都說明白了。你知道,早上打獵照倒是很有趣的。去不去呢?我今晚情願不睡,我可以從獵場直接到車站去。」
「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