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琳娜 第二部 三
    可以聽到門外的腳步聲,貝特西公爵夫人知道這一定是卡列寧夫人,就向弗龍斯基瞟了一眼。他朝門口望著,他的面孔帶著奇異的新的表情。他快樂地、凝神地、同時又畏怯地注視著走進來的人,慢慢地站起身來。安娜走進了客廳。照常把身子挺得筆直,眼睛直視著前方,邁著迅速、堅定而輕快的步伐,那步伐是使她和所有社交界的婦人卓然不同的,她幾步跨到女主人面前,和她握了握手,微微一笑,而且含著同樣的微笑望了弗龍斯基一眼。弗龍斯基深深地鞠躬,推把椅子給她坐。

    她只微微點頭作為回答,臉泛紅了,皺起眉頭。但是立刻,她一面連忙招呼熟人,握了握伸給她的手,一面轉向貝特西公爵夫人說:

    「我到了利季婭伯爵夫人那裡,原來想早一點來的,但是給留住了。約翰爵士在那裡。他真怪有趣的。」

    「啊,是那位傳教士嗎?」

    「是,他告訴了我們印度的生活,有趣極了呢。」

    由於她進來而打斷了的談話像風吹的燈光一樣又搖曳起來。

    「約翰爵士!是的,約翰爵士。我見過他。他非常健談。

    弗拉西耶娃姑娘完全愛上他了。」

    「小弗拉西耶娃姑娘就要嫁給托波夫,是真的嗎?」

    「是的,據說這是完全決定了的事情。」

    「我真佩服他們的父母!據說這是戀愛的婚姻。」

    「戀愛的?您抱著多麼陳腐的觀念!如今還有誰談戀愛嗎?」公使夫人說。

    「有什麼辦法呢?這種愚笨的陳規陋習至今還沒有銷聲匿跡哩,」弗龍斯基說。

    「保持這種風氣的人可更要糟了。我知道只有建立在理性上的才是幸福的婚姻。」

    「是的,可是這種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的幸福,一到他們以前不承認的熱情爆發了的時候,會怎樣常常像塵埃似地消散呢,」弗龍斯基說。

    「可是所謂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是指那種雙方已不再放蕩的婚姻。那像猩紅熱一樣——每個人都得害一次才獲得免疫力。」

    「那麼他們就應當學會像種痘一樣地去用人工種戀愛。」

    「我年輕的時候愛上一個教會的執事,」米亞赫基公爵夫人說。「我可不覺得對我有什麼益處哩。」

    「不,我想,不是開玩笑,要懂得愛情,人就不能不犯錯誤,然後再改正,」貝特西公爵夫人說。

    「甚至在結了婚以後嗎,」公使夫人開玩笑似地說。

    「改過遷善從不嫌遲。」外交官引用著英國的諺語。

    「正是,」貝特西同意。「人不能不犯錯誤,然後再改正。您以為怎樣?」她對安娜說,安娜嘴唇上掛著一絲幾乎辨察不出的堅定的微笑,正默默地聽著這場談話。

    「我想,」安娜說,一面摩弄著她脫下的手套,「我想……假使有千萬個人,就有千萬條心,自然有千萬副心腸,就有千萬種戀愛。」

    弗龍斯基盯著安娜,揪著心等待著聽她要說什麼。當她說出了這些話的時候,他就像脫了險似的歎了口氣。

    安娜突然對他說:

    「啊,我接到莫斯科來的一封信。他們說基蒂·謝爾巴茨卡婭病得很重呢。」

    「當真?」弗龍斯基說,皺起眉頭。

    安娜嚴厲地望著他。

    「您不關心嗎?」

    「正相反,我關心得很。信上究竟說了些什麼呢,假使我可以打聽一下的話?」他問。

    安娜站起來,走到貝特西面前去。

    「請給我一杯茶,」她說,停在她的椅子後面。

    當貝特西倒茶的時候,弗龍斯基走到安娜面前。

    「他們給您的信上說了些什麼呢?」他重複說。

    「我常想男子們並不懂得什麼是不名譽的事,雖然他們嘴裡老是講這個,」安娜說,並沒有回答他。「我早就想跟您說說。」她補充說,於是走開了幾步,在堆滿了照片簿的桌旁坐下。

    「我完全不明白您這話的意思,」他說,把茶杯遞給她。

    她瞥了一眼她身旁的沙發,他立刻坐下來。

    「是的,我早就想跟您說,」她說,不望著他。「您做得不對,太不對了。」

    「難道我不知道我做得不對嗎?可是誰使我這樣做的呢?」

    「您為什麼對我說這種話?」她說,嚴厲地望著他。

    「您知道為什麼,」他大膽而高興地回答,迎著她的視線,緊盯著她望著。

    發窘的不是他,倒是她。

    「這只證明您冷酷無情,」她說。但是她的眼神卻表明了她知道他是有情的,而且這正是她之所以害怕他的緣故。

    「您剛才說的那件事情只是一個錯誤,而並不是愛情。」「記著我禁止您說那個字眼,那可惡的字眼,」安娜說,發抖了。但是立刻她感覺到就是「禁止」這個字眼也已表示出她承認了自己對他有某種權利,而且這樣就更鼓勵他傾訴愛情。「我早就想對您說這話,」她繼續說,堅決地望著他的眼睛,她滿臉燒得通紅。「我今晚是特意來的,知道我在這裡可以遇到您。我來告訴您這事一定得了結。我從來不曾在任何人面前羞愧過,可是您使得我感覺到自己有什麼過錯一樣。」

    他望著她,被她臉上的一種新的精神的美打動了。

    「您要我怎樣?」他簡單而嚴肅地說。

    「我要您到莫斯科去,求基蒂寬恕,」她說。

    「您不會要我這樣吧!」他說。

    他看出來她這話是勉強說出來的,並非由衷之言。

    「假使您真愛我,像您所說的,」她低語著,「那麼就這樣做,讓我安寧吧。」

    他喜笑顏開了。

    「難道您不知道您就是我的整個生命嗎?可是我不知道安寧,我也不能給您。我整個的人,我的愛情……是的。我不能把您和我自己分開來想。您和我在我看來是一體。我看出將來無論是我或您都不可能安寧。我倒看到很可能會絕望和不幸……要不然就可能很幸福,怎樣的幸福呀!……難道就沒有可能嗎?」他小聲說,但是她聽見了。

    她竭盡心力想說應當說的話;但是她卻只讓她的充滿了愛的眼睛盯住他,並沒有回答。

    「終於到來了!」他狂喜地想著。「當我開始感到失望,而且好像不會有結果的時候——終於到來了!她愛我!她自己承認了!」

    「那麼為了我的緣故這樣做吧:別再對我說那種話,讓我們做好朋友吧,」她口頭上這樣說,但是她的眼睛卻說出了全然不同的話。

    「我們永遠不會做朋友,這您自己也知道的。我們或者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或者是最不幸的——這完全在您。」

    她本來想說句什麼話的,但是他打斷了她。

    「我只要求一件事:我要求有權利希望,痛苦,就像我現在這樣。可是假如連那也不能夠,那麼命令我走開,我就走開。要是您討厭我在您面前,您就不會再看到我。」

    「我並不要趕走您。」

    「只要不改變什麼。讓一切都照舊吧,」他帶著顫慄的聲調說。「您丈夫來了。」

    在那一瞬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果真邁著穩重而笨拙的步伐走進房間裡。

    瞥了他的妻子和弗龍斯基一眼,他就走到女主人面前,坐下喝了一杯茶,用他那從容的、一向嘹亮的聲調開始說話,用他素常那種嘲弄口吻譏刺著什麼人。

    「你們蘭布利埃的人們到齊了,」他說,向在座的人環視了一下;「格雷斯和繆斯2。」——

    蘭布利埃原為巴黎蘭布利埃公爵夫人(588—5)所組織的文藝沙龍,為政治家、作家、詩人集會之處,他們自命為「審美的示範人」,在此泛指充滿機智與禮法的社交界。

    2格雷斯,希臘神話中司美、優雅、喜之女神;繆斯,希臘神話中司文藝美術之女神。

    但是貝特西公爵夫人忍受不了他的這種腔調——如她用英語所謂seerig的腔調,於是,像一個精明的女主人一樣,她立即把他的話頭引到普遍徵兵問題2這個嚴肅的話題上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立刻對這問題發生了興味,開始熱誠為新敕令辯護以防禦貝特西公爵夫人的攻擊——

    英語:譏誚的。

    2一八七四年一月一日頒布了一道諭旨,採用短期(六年)普遍兵役法代替二十五年的兵役法。兵役普及所有階層。貴族喪失了最後的特權——免服兵役。

    弗龍斯基和安娜還坐在小桌旁。

    「這可有點不成體統了!」一位婦人低聲說,向卡列寧夫人、弗龍斯基和她丈夫意味深長地瞟了一眼。

    「我剛才不是對您說過嗎?」安娜的朋友說。

    但是不單這兩位婦人,幾乎全房間的人,甚至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和貝特西本人,都朝那兩個離群的人望了好幾眼,彷彿這是一樁惱人的事情一樣。只有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次都沒有朝那方向望過,他正談得很起勁哩。

    注意到在每個人心上所引起的不愉快的印象,貝特西公爵夫人把另外一個什麼人悄悄地塞在她的位置上來聽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講話,自己走到安娜面前。

    「我始終很佩服您丈夫講話非常明瞭精確。」她說,「他一說,好像連最玄妙的思想我都能領會呢。」

    「啊,是的!」安娜閃耀著幸福的微笑說,貝特西對她說的話,她一個字也沒有聽明白。她走到大桌面前,參與了大家的談話。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坐了半個鐘頭之後,走到他妻子跟前,提議一同回家;但是她不望著他回答說,她要留在這裡晚餐。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鞠了躬就退出去了。

    卡列寧家的車伕,穿著光亮皮外衣的胖胖的老韃靼人,好容易才制服了在門口凍得後腿直立起來的一匹灰色副馬。一個僕人開開車門站在那裡。看門人站在那裡把房子的大門開開。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用敏捷的小手,正在解開被皮大衣的鉤子纏住了的袖口花邊,垂著頭,歡喜地聽著弗龍斯基在送她下來時向她說的話。

    「您自然什麼都沒有說,我也並不要求什麼,」他說,「但是您知道友情不是我所要求的;我生活中只有一樁幸福,就是您那麼厭惡的那個字眼……是的,就是愛……」

    「愛,」她用內心的聲音慢慢重複說,突然,就在她把花邊從鉤子上解下來的那一瞬間,她補充說:「我所以不喜歡那個字眼就因為它對於我有太多的意義,遠非你所能瞭解的,」

    說著,她凝視著他的面孔。「再見!」

    她把手伸給他握了一握,就邁著迅速的、富於彈性的步子,從看門人身邊走過去,消失在馬車裡了。

    她的目光,和她的手的接觸,使他燃燒起來了。他吻著他手掌上她接觸過的部位,意識到他今晚比過去兩個月中距離達到目的更加近了,覺得非常幸福,就這樣回家去了。

    八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見他妻子和弗龍斯基坐在另外一張桌旁,熱烈地在談著什麼,並不覺得有什麼希罕和有失體統的地方;但是他注意到客廳裡旁人都覺得這有點希罕和有失體統,因此他也感覺得有失體統了。他決心要和妻子談一談這件事。

    回到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照常走進書房,坐在安樂椅上,拿起一本關於羅馬教的書,在他夾了一把裁紙刀的地方打開,一直讀到一點鐘的時候,正如他平常一樣;但是他不時地揉擦著他的高高的前額,搖著頭,好像在驅除什麼似的。在慣常的時間,他站起身來,梳洗了一下預備就寢。安娜還沒有回來。他腋下挾著一本書,走上樓去;但是今晚,他的思想不像平素那樣對公務加以深思熟慮,卻被他妻子和與她有關的某種不愉快的事情佔據了。違反他平常的習慣,他沒有去睡,卻倒背著兩手開始在房裡踱來踱去。他不能夠睡覺,感覺到他無論如何得先把這新發生的情況仔細考慮一番。

    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決心要和他妻子談談這件事的時候,那似乎是一件極其容易和簡單的事情;但是現在,他一開始考慮這新發生的情況,他就覺得這是非常複雜和困難的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並不嫉妒。嫉妒,照他的看法,是對於自己妻子的侮辱,人應當信賴自己的妻子。至於為什麼應當信賴——就是說,完全相信他的年輕妻子會永遠愛他——他可沒有問過自己;但是他從來沒有體驗過不信賴的心情,因為他一向信賴她,而且對自己說過他應當那樣。雖然他一向以為嫉妒是一種可恥的感情,應當信賴人,他的這種信念到現在還沒有打破,但是他感覺到他正面對著什麼不合理的荒謬的現實,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正面對現實,面對著他的妻子有愛上另一個男子的可能,這在他看來是非常荒謬和不可思議的,因為這就是生活本身。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生都在和生活的反映發生關係的官場中過日子,做工作。而每一次他與現實發生衝突的時候,他就逃避現實。現在他體驗到這樣一種心情,彷彿一個人泰然自若地走過深淵上的橋樑的時候,突然發覺橋斷了,下面是無底深淵。那深淵就是現實本身,而橋樑就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所過的那種脫離現實的生活。他的妻子有愛上別人的可能,這問題第一次浮上了他的心頭,他不禁毛骨悚然了。

    他沒有脫衣服,只是邁著平穩的步伐在點著一盞燈的餐廳的咯吱作響的鑲花地板上,在幽暗的客廳——那裡燈光僅僅反射在掛在沙發上面他自己的那幅大的新畫像上面——的地毯上來回走著,於是又走過她的房間,那裡點著兩支蠟燭,照耀著她的親戚和女友們的畫像,和她的寫字檯上他早就熟悉的精美的小玩意。他穿過她的房間到了寢室門口,又往回走。

    他每次走來走去,特別是走在燈光輝煌的餐廳的鑲花地板上的時候,他就站住對自己說:「是的,這事一定要解決和加以制止;我一定要表示我對這事的意見和我的決心。」於起他又往回走。「可是表示什麼——什麼決心呢?」他在客廳裡自言自語說,得不出答案。「但是到底,」他在轉回她的房間之前問自己,「發生了什麼呢?沒有什麼。她和他談了好久,但是那有什麼呢?社交界的婦人高興和誰談就可以和誰談話。而且,嫉妒會貶低我自己和她,」他在走進她的房間的時候對自己說;但是這個格言,以前他曾那麼看重的,現在已經沒有一點份量,沒有一點意義了。他到了寢室門口又轉回來,但是他一走進幽暗的客廳,某種內心的聲音就對他說事情並不這樣簡單,如果旁人都已注意到了,那就可見有些蹊蹺。於是他又在餐室裡暗自說:「是的,這事一定要解決和加以制止,表示我對這事的意見……」而在客廳轉角處他又問自己:「怎樣解決呢?」於是他又問自己:「發生了什麼事呢?」於是回答:「沒有什麼。」並且想起了嫉妒是一種侮辱他妻子的感情;但是在客廳裡他又相信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他的思想,像他的身體一樣,兜著大***,碰不見一點新的東西。他意識到這一點,揉了揉前額,在她的房間裡坐下來。

    在那裡,望著她的桌子,上面擺著帶著吸墨紙的孔雀石文件夾和一封沒有寫完的信,他的思想突然變了。他開始想她的事,想她有些什麼思想和感覺。他第一次在自己心中生動地描繪著她的個人生活、她的思想、她的願望,他也想到她可能並且一定會有她自己特殊的生活,這念頭在他看來是這樣可怕,他連忙驅除掉這個念頭。這是他懼怕窺視的深淵。在思想和感情上替別人設身處地著想是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格格不入的一種精神活動。他認為這種精神活動是有害的和危險的想入非非。

    「最糟糕的是,」他想,「恰好在現在,正當我的事業快要完成的時候(他在想他當時提出的計劃),當我正需要平靜的心境和精力的時候,正當這個時候這種無聊的煩惱落到我的身上。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不是那種遇到麻煩和煩惱,卻沒有勇氣正視它們的人。」

    「我得考慮一下,作出決定,然後就不再把它放在心上,」

    他大聲說。

    「她的感情問題,她心裡產生了,或許正在產生什麼念頭的問題,不關我的事;這是她的良心問題,屬於宗教範疇,」他自言自語說,意識到他找到了新發生的情況可以劃入的正式範疇,而聊以自慰了。

    「所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又自言自語,「她的感情問題是她的良心問題,那和我不相干。我的義務是明確規定好的。作為一家之主,就是有義務指導她的人,因而我要對她負一部分責任;我應當指出我所覺察到的危險,警告她,甚至行使我的權力。我得明白地跟她說說。」

    於是今晚將要對他妻子說的話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腦海裡很明確地形成了。他一面考慮他將要說的話,一面又有幾分惋惜他不能不為家務事而無形中耗費自己的智力和時間;但是,雖然這樣,擺在他眼前的措辭的形式和順序已像政府報告一樣明瞭清晰地在他的腦子裡形成了。「我要充分說明下面幾點:第一,說明輿論和體面的重要;第二,說明結婚的宗教意義;第三,如果必要,暗示我們的兒子可能遭到的不幸;第四,暗示她自己可能遭到的不幸。」於是,十指交叉著,手心朝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扳直手指,指關節嗶剝地響了。

    這種把手指交叉弄得嗶剝作響的動作,這種壞習慣常常使他鎮定下來,使他恢復了他現在那麼需要的清醒的理智。聽到馬車駛到前門的聲音,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房間的中央站住。

    可以聽到一個女人走上樓梯的腳步聲。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準備發表意見,站在那裡緊壓著交叉的手指,等待著會不會再發出嗶剝聲。一個關節嗶剝地響了。

    由樓梯上輕微的腳步聲,他就感覺到她已走近,雖然他對他的言辭很滿意,但是他對於迫在眉睫的說明感到恐懼……

    九

    安娜垂著頭,一面摩弄著頭巾的纓絡走進來。她容光煥發;但這不是歡樂的光輝,它使人想起黑夜中大火的可怕的紅光。看見她丈夫,安娜抬起頭,微笑著,好像從夢中醒來一樣。

    「你還沒有睡?奇怪!」她說,脫下頭巾,沒有停住腳步,一直向梳妝室走去。「該睡覺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她走過門口的時候說。

    「安娜,我有話要和你談談。」

    「和我?」她吃驚地說,從梳妝室門裡走出來,朝他望著。「哦,什麼事?談什麼?」她問,坐了下來。「哦,要是那麼必要,我們就談談吧。不過還是去睡的好。」

    安娜說這話是隨口而出的,她自己聽了,都非常驚異自己說謊的本領。她的話多麼簡單而又自然,她多麼像只是要睡啊!她感到自己披上了虛偽的難以打穿的鎧甲。她感到像有某種無形的力量正在幫助她和她。

    「安娜,我必須警告你,」他開口了。

    「警告我?」她說。「什麼事?」

    她這麼單純,這麼快活地望著他,要是換了一個不像她丈夫那樣瞭解她的人,無論在聲調和她這句話的意思上,誰都看不出有什麼不自然的地方。但是他瞭解她,知道每當他比平常遲上床五分鐘她就會立刻注意到,而且問他理由;知道她每逢有歡喜、快樂和愁苦就立刻向他訴說;而現在看到她不顧他的心情,也不願說一句關於她自己的話,這在他看來可非同小可了。他看到,她的靈魂深處,一直是向他開放的,現在卻對他關閉起來了。不僅這樣,他從她的聲調聽出來她並沒有為這事情感到羞愧不安,而只是好像直截了當地在對他說:「是的,它關閉起來了,這不能不這樣,而將來也還要這樣。」現在他體驗到這樣一種心情,就像一個人回家,發覺自家的門上了鎖的時候所體驗的一樣。「但是也許還可以找到鑰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想。

    「我要警告你,」他低聲說,「由於不小心謹慎,你會使自己遭受到社會上的非議。今晚你和弗龍斯基伯爵(他堅決地、從容不迫地說出這個名字)的過分熱烈的談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他一邊說著,一邊望著她那雙正以神秘莫測的神色使他驚駭的含笑的眼睛,而且他一面說話,一面感到他的話是白費口舌。

    「你老像那樣,」她回答,好像完全不瞭解他,故意裝出只聽懂了他最後一句話的模樣。「有的時候你不喜歡我沉悶,有的時候你又不喜歡我活潑。我不沉悶。這使你生氣了嗎?」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顫抖著,彎曲他的兩手使關節嗶剝地響著。

    「哦,請別弄出響聲來,我不喜歡這樣。」

    「安娜,你這樣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鎮靜地抑制住自己,止住手指的動作。

    「但是到底怎麼一回事?」她帶著那樣純真和戲謔的驚異神情問。「你要我怎樣呢?」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吟了一會兒,揉了揉前額和眼睛。他看到他並沒有照他所想的那樣做,就是說,警告他的妻子不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犯了過失,卻因為牽涉到她的良心的事情而不覺激動起來,正在和他虛構出來的某種障礙鬥爭。

    「這就是我打算對你說的,」他冷淡而又鎮靜地說,「我求你聽一聽。你也知道我認為嫉妒是一種屈辱的卑劣的感情,我決不會讓自己受它支配;但是有些禮法,誰要是違犯了就一定要受到懲罰。今晚注意到這事的倒不是我,但是從在眾人心目中引起的印象來判斷,每個人都注意到你的舉止行動很不得體。」

    「我簡直不明白,」安娜說,聳聳肩膀。「他並不在乎,」她想。「但是別人注意到這個,這才使他不安了。」「你身體不舒服吧,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她補充說,她站起身來,要向門口走去,但是他向前走了兩步,好像要攔住她似的。

    他的面孔是醜陋陰沉的,安娜從來沒有見過他這種模樣。她停住腳步,把頭仰起來,歪在一邊,用敏捷的手開始取下發針。

    「哦,我在聽,還有些什麼,」她平靜而譏諷地說。「我甚至在熱心地聽,我倒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呢。」

    她說著,她說話的那種確信、平靜而又自然的語氣和她的措辭用語的得體口吻,使她自己都很驚異。

    「我沒有權利來追究你的感情,而且我認為那是無益而且甚至有害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又開口了。「挖掘自己的心,我們常常挖掘出頂好加以忽視地擺在那裡的東西。你的感情是你的良心問題,但是向你指出你的職責所在,卻是我對你,對我自己,對上帝的責任。我們的生活,不是憑人,而是憑上帝結合起來的。這種結合只有犯罪才能破壞,而那種性質的犯罪是會受到懲罰的。」

    「我一句都不明白。啊呀!我的天,我多麼想睡呀!」她說,迅速地用手摸摸頭髮,摸索著剩下的發針。

    「安娜,看在上帝面上,不要像那樣說話吧!」他溫和地說。「也許我錯了,但是相信我,我說這話,不光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你。我是你的丈夫,我愛你。」

    她的臉馬上就沉下來,眼睛裡的嘲弄的光芒也消失了;但是「愛」這個字眼卻又激起了她的反感。她想:「愛?他能夠愛嗎?假使他沒有聽到過有愛這麼一回事,他是永遠不會用這個字眼吧。愛是什麼,他連知都不知道呢。」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真不明白,」她說。「請把你感到的明白說出來吧……」

    「對不起,讓我通通說完吧。我愛你。但是我不是在說我自己;關於這件事,最重要的人是我們的兒子和你自己。我再說一遍,我的話在你看來也許是完全不必要的而且不適宜的;也許這只是出於我的誤會。如果是那樣,那就請你饒恕我。不過假使你自己意識到還有絲毫的根據,那麼我就請你想一想,而且假如你的良心驅使你的話,就把一切都告訴我……」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自覺地說了和他原來準備好的完全兩樣的話。

    「我沒有什麼可說的。而且,」她匆忙地說,好容易忍住沒有笑出來,「實在該睡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就走進寢室去了。

    當她走進寢室的時候,他已經上床了。他的嘴唇嚴厲地緊閉著,他的眼睛避開她。安娜躺在自己的床上,時刻等待著他再開口和她說話。她害怕他說話,同時卻又希望他說話。但是他卻沉默著。她一動也不動地等待了好久,而終於忘掉他了。她想到了另一個;她看見他,而且感覺到她一想到他,她的心就洋溢著感情和有罪的喜悅。突然她聽到了安謐的、平穩的鼾聲。最初一瞬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好像被自己的鼾聲嚇醒了,停止了;但是在兩次呼吸之後,鼾聲又響起來了,帶著一種新的平靜的節奏。

    「遲了,已經遲了,」她微笑著低聲說。她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久,她幾乎感覺到她可以在黑暗中看見她自己眼睛的光芒。

    十

    從此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他的妻子開始了新的生活。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安娜照常出入社交界,到貝特西公爵夫人那裡去的次數格外頻繁了,而且到處都遇得見弗龍斯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到這種情況,但是沒有辦法。他想要和她開誠相見的一切努力,都被她用一道他不能穿透的、愉悅的迷惑的壁壘抵擋住了。表面上一切都如舊,但是他們內在的關係完全變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位在政界那麼有力的人物,在這方面卻感到自己束手無策了。像一條公牛一樣垂著頭,他服服帖帖地等待著他已感到舉在他頭上的利斧。每次他一想到這事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他應當再試一次,還有希望用親切、溫情和勸說來挽救她,使她醒悟,因此他天天準備和她談話。但是每次他開始和她談話的時候,他就感覺到支配著她的那種惡意和虛偽也支配了他,他和她所說的話完全不是他所想要說的,語調也不是他所想要用的。他和她說話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用了他素常的那種語調,那是嘲笑任何說他現在這種話的人的。用那種語調,要說出他必須對她說的話是不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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