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彎彎畫 轉之卷 合45
    昨日白露,已經是仲秋,菊花正盛的時節。涵碧山房前涵突於水面的上卻株菊花也沒有,不過是老樹濃蔭滿地,樓台攏影如繡帶,迤儷在眼前。

    眼看著年的將盡。

    封旭輕喟著,轉頭卻是沖陳啟笑,平靜地道:「下早就是他的,還有什麼可提的?」

    時,「他」字的尾音略微上揚,除此之外,都是平常的摸樣。陳啟卻反常態,沉著臉凝視著遠處,流露出種由骨子裡面往外溢出的陰狠,冷冷地頂上話:「子?被李氏握在手心裡,呸!和著不知道,當年他們李家門兩王妃,見著爹鄭王不好,和著伙的落井下石。沒有他們那爹娘還有線生路,有他們反而早早死!」

    封旭啟默不作聲地聽著,手直攥著烏木的筷子,握在手中如鐵般,腕不禁輕輕斜,手指輕輕地劃過著包銀筷頭上刻的團福和回紋,有些許複雜的神色在臉上閃而過。他自然最明白陳啟的心思,但還是習慣性地開始搖搖頭:「話又亂,叫人聽見……」

    陳啟掂著杯子輕輕搖曳,陽光攜帶秋日獨有的乾燥氣味,滴掉落在菊花釀中,層層光影中,同著許多心思蕩漾起交織。陳啟用漆黑眼珠瞅瞅封旭,冷冷哼:「裡防的跟鐵桶似的怕什麼?」

    隨即撫掌笑道:「不過過些時候也不能來,因為……那時候青王府可就熱鬧!」

    把封旭得發楞,前前後後想遍,隱約明白什麼,卻還是不明白。

    陳啟見他神色,附身湊到他面前,面含譏諷道:「是真沒聽還是假沒聽?也是,到底也是李家的宗親,李原雍事事倒也不大瞞著。也知道那老妖婦自大過年身體就不大好,李芙自打被逐出宮就成李原雍的塊心病。他就使人瞞著那老妖婦,只是李家遠房的孩子,看著可靠要嫁給。那老妖婦雖然心眼個比十個,但如今到底精力不濟,時考慮考慮,其實已是暗許。」

    封旭雖心裡已經隱約地有準備,但仍舊心跳的漏幾下,大吃驚:「有事?!」

    「沒想到吧?」

    杯中酒,是菊花釀,不過應景的名字。陳啟仰首飲盡,平時玩世不恭的面孔露出股煞氣:「李家杜家也就到代,李家的李原雍,杜家的杜鈞梁。若是杜江和老妖婦死,他們怕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也跟,把李芙嫁給雖是李原雍臭的不能再臭的臭主意,但對來也未必不是枚妙棋。佟家的丫頭要娶,李家樣可以娶。」

    封旭起身,踱幾步,涵碧山房的深處只餘下幾縷稀疏的光線,朱紅的錦袍,因頂好的織工,仍舊像微薄的春水泛著盈滿的月光,在隱約跳躍。可他的面色,卻晦暗不清。

    陳啟彷彿醉,人慵懶地歪著,眼睫半垂下來掩起眸子中醞釀的思緒。

    秋日裡晴雲似火,空像口珵亮的灼燒的鍋,倒扣下來籠罩著大地。封榮在帖白檀香上床午睡未醒,欽勤殿沉寂連聲窸窣也沒有,彷彿湖清水不起絲漣漪。可終究太靜,就來廊下樹梢上只金龜子振翅飛鳴都清晰可聞。

    綠白平細的蓆子,每節都翠綠如新摘,可在樣的燥熱氣裡,睡得久依舊染身上的熱,烤著肌膚不得安寧,封榮翻個身,輕輕抽抽鼻子,似是嗅到什麼,眼也未睜的問道:「什麼味道?」

    守在帳外的德保頓時僵硬下,謹慎地透過薄紗帳子偷窺著封榮。鮫綃的帳子罅隙裡如冰稜,德保隱隱可見的只有封榮散亂的頭髮,好像縷墨色的暗火。他下意識的咽嚥口水,神色游移不定,道:「萬歲醒?是不是佳楠熏的重,奴才就換。」

    封榮似乎毫無知覺,逕閉著眼追問:「不是佳楠,什麼味道?」

    德保撲通聲跪在地上,顫著聲道:「奴才該死!剛剛奴才們在萬歲的春衫裡收拾出來的,剛想扔出去……」

    著將塊絹帕遞到封榮手中。

    手帕上有著殘餘的味道,縷絲的香。封榮仍舊不肯睜眼,眉端微蹙,味道熟悉的令人著惱,卻又熟悉的叫不出名字。

    他模糊憶起,他們在桃花下對弈。

    初開的桃花,籠在四月的春光裡,層潤潤濛濛的紅霧,真像剛滴到宣紙上的墨彩樣,慢慢地浸潤開來,暈的紅羅生色。數子將輸,落子時腕上纏的水碧色的絹帕滑下,迤邐落在棋盤上,索性耍賴,藉著拾起帕子,擾亂棋局。時風吹落的絹帕,展在風裡如朵碧色桃花,良久方落。

    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碰在棋子上,泠泠如樂。

    眉眼盈盈,波光回轉,笑靨如花花似面。

    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甜甜的東西湧上,封榮終於睜開眼,雙眉輕佻地揚,露出絲似乎恍悟的表情:「此瑞龍腦香也。」

    波斯貢上龍腦,薄如蟬蠶。百年的龍腦樹節方有,稱為瑞龍腦。他唯獨賜予,他極喜愛款步盈袖間,香息籠徹十餘步,似最稠的蜜,黏滑進五臟六腑,連骨都膠住般。

    暮鼓晨鐘,白馬寺遠離濁世,居住的廂房別院裡的銀杏樹長得正盛,樹純淨眩目的金樹陰濃,好像世上隔絕出來的最後片淨土,度日幾如經世。

    晝午分外的長,蟬聲噪得人煩躁已極。侍婢們都有些待不住。日,氣好的時候在院落裡,架起青竹的桿子,自衣箱裡拿出衣裳掛出晾曬。

    臘染的薄紗,青綠如意牡丹的緙絲、真紅穿花鳳的織綿、百花孔雀的紗羅、鮮紅的潞綢、西番蓮的妝花,千重瓣層層密集,順著風飄起來,風如酥,衫似花,朵大而嬌嫩,從褪色的牆壁下漫飛著,宛若春光,燦若春華。

    「真漂亮。」

    香墨自己也忍不住歎息,慢慢伸手去撫上件水碧的長裙,情不自禁地貼在面頰上。

    指下的妝花薄如宣紙,像傳的情絲樣,極細極柔,似只要使力就會撕破。那觸感已經太久遠,飄渺稀遠,彷彿彼岸歌聲,深深地由的指下淌出。想起燕脂,那時的燕脂,也似妝花紗絕美,卻經不住任何風雨……而後來呢……

    絲緞扎進心脈裡,纏綿柔惻,不能觸碰,碰便是血潮洶湧,疼痛萬分。

    身後不知何時沒聲息,香墨回身。

    色藍得幾近琉璃的明亮。

    樹下明黃的身影,臨風而立。那對意味深長的眼睛裡有著莫名的絲絮,層層游曳,凝望住。

    攸地驚。

    侍婢們都慌慌張張地跪下來。

    封榮那雙桃花般的眼睛在看見香墨後,瞳孔無法抑制地急劇收縮下。

    「……香墨……」

    所有的人都悄悄離開。

    香墨有些恍惚地凝望著他。看他桃花的眼眸,細緻的眼眉,淡薄的唇線,好像要將沿著他的輪廓帶進個遺忘的心痛中。

    八月氣,秋風不住,衣衫如群蝶振翅飛舞,合著瑞腦幽微的香息,恍如銀杏生香。

    香墨突然心中大慟。

    他們為何會樣?

    他為何會樣?

    怎會變成樣。

    切宛如夢境,只願不再甦醒。

    香墨抓住封榮的手印在自己的面頰上,笑意不可思議的溫柔:「其實回漠北也沒什麼不好。」

    織金四合如意窠纏枝牡丹的裌衣,窄袖素緣掩在失顏色的唇邊,封榮微微闔起眼,瞳眸在細密的睫毛後,緊緊盯著。像是在愛撫著,又像是在可憐。

    香墨厭惡樣的感覺,把臉轉向旁邊,吃吃笑:「反正不在東都,在哪裡對來都是樣的。」

    封榮也輕聲笑起來:「倒是真敢,不過,就不信陳瑞還會要!」

    真真實實的笑,笑完他又捏下的臉慢聲道:「要是狠得下心,定讓回陳瑞那裡。」

    墨色玉石的眼睛漾起層火,完半真半假的句話,下刻,輕柔地將自己送到香墨嘴邊,極細緻地,微微含住。緩緩撤開,隨即又附過身來,幾乎是凶狠的撕咬。

    血腥的味道瞬間擴散。分不清的還是他的,只是順著唇舌翻滾。

    十月間香墨雖回到東都。此時,其淵地長大,會坐、會爬、看見杜子溪,就什麼也顧不得,手腳並用地爬過來,往懷裡撲。會含含糊糊地叫著「母后」。個時候,銘貴嬪就在旁邊看著,若無其事地微笑。

    朝臣上書,請求冊立其淵為太子,可是封榮沒有答應。於是傳言又漸漸地蔓延開來,封榮其實還是想立青王。

    十月末是青王的壽辰,向來是先接受外臣的朝賀,晚上再在園子裡同著各人宴樂,而外臣之間,本就是爭不盡的口舌,不多時陳啟就膩煩,逕自拋下封旭,偷溜出來。

    香墨過去的時候,正遇上身紫袍的昌王陳啟,笑眼盈盈立於石階之上,躲與不躲,本沒什麼意思,緩緩福禮,笑道:「王爺,許久不見,江南行可好?」

    月餘前所有人知道陳啟嫌棄東都沉悶,去江南,據青樓花官間,擲千金,不過都是尋常。

    「好與不好,也不知。」陳啟自袖內取出細長的漆盒,打開竟是枝風乾的梅花,道:「江南的早梅花開,便折枝送。」

    香墨將梅花枝撿起來,送到臉前嗅嗅,放回盒內,笑道:「王爺借花獻佛的本事,倒是無人能出其右。倒是教王爺費心。」

    陳啟臉上的笑意愈發得濃,道:「夫人真是……」

    向前步,伸手來握住香墨的手,躲閃不及,竟被他攏在掌心中,陳啟又道:「漠北的路那麼難走,都不禁要佩服夫人……」

    指尖沾陳啟的溫度,夾著波密香的味道,似是耐不住濃郁,香墨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往袖子裡蜷縮。

    不過,皆是假的,此刻手中乾枯的梅,皆是假的。

    香墨收回手,手掌間已多個紙條。道:「路已經定,就得走下去,畢竟是自己選的。」

    下起雨,風從嗚咽低啞而過,像從十幾年前的遙遠時光中而來。

    香墨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話語,佇立在雨中,眼卻望著空。腰帶上的絲絛繫著紅玉,無比鮮紅,在月白的裙上冰冷燃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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