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箭之後是習劍,藍青的身上總是免不了深淺不一的鞭痕,紅藥就很快用盡了。
又過了二日,藍青自陳府前院廊下走過,滿園不知名的樹綻放紅花,彷彿一掬胭脂墨如火如荼的潑灑。轉過長廊時,迎面正碰見契蘭帶著侍婢,一步一步行來,殷殷如畫中,恰是一副羅綺穿林的聊賴模樣。
見到閃退一邊的藍青,契蘭像是突然不經意想起什麼似的,拿手中團扇一指前面的樹頭紅花,道:「那朵花開的真不錯,摘來我戴上。」
侍婢不敢耽擱忙走了過去,落在其後的契蘭經過藍青身側時,藍青只覺得手中一暖,低頭看時又是一個紅藥塞到了手中。再抬首,侍婢已經摘下了紅花,為她帶上。契蘭站在樹下,一雙纖纖手掌,柔美勝花,慢慢的挽在鬢上。那朵紅花,繁複重瓣,雖生在樹梢,但在雲鬢間宛轉著,猶如薄紅絹紗的牡丹。
驀然,契蘭斜斜的眼一掃,眼角就朝藍青綻出了點點笑花,藍青一驚,慌忙低下了頭。
當晚習完了劍術,藍青剛進了屋子,一群家丁便衝了進來,不由分說的翻箱倒櫃,挖地三尺的一陣翻找,可是翻遍了也沒找到他們要的。便又按倒了藍青,直至翻出了裝了紅藥的瓷瓶,一直站在門外,拿著手帕嫌惡掩鼻的侍婢方露出得意笑容,接了瓷瓶在手,囑咐人將藍青關押在柴房,就匆匆離去。
又過了一個時辰,藍青才被捆綁著押進了陳瑞的書房,正聽見陳瑞的第六房的侍妾捏著聲音道:「真是家風喪盡,到底是個南蠻子,什麼是羞什麼是恥都不知道,竟做出這種活該生埋的腌臢事!」
書房內侍立的放眼皆是陳瑞的侍妾,一張張的娟麗秀媚的面上飽暈著透紅,眼裡含著得意殷切又焦急的意思,伴著金釵步搖顫顫,彷彿一株株的亭亭蘋花,藍青不由得想起牡丹,一園開到了荼蘼,卻仍是一片錦繡綺麗的牡丹。
本跪在地上的契蘭見藍青被押了進來,更是心神激盪,不知不覺就紅了眼眶,撲跪在端坐首座的陳瑞膝上,哽咽道:「將軍,我沒有……」
陳瑞瞳深邃無底,無人能看清其中的深遂。
泱渀沙漠夏日的夜晚幾乎是料峭的,所以門窗隙處嚴絲合縫,擋住了寒氣,烏磚上的地上鋪了織花厚毯,加上一個紅彤彤的鎏金炭盆,烘得遍體溫煦。可藍青卻覺得,通體透涼,炭火也暖不了自己。
陳瑞緩緩伸手推開了契蘭。
見狀,安氏微微頷起纖細到尖利的下頜,極輕的笑了出來。隨即,溫溫和和,親親切切的說:「我看七妹也不能,大概是誤會吧?」
其他侍妾臉馬上漲得通紅,急切開口道:「證據確鑿,姦夫都被抓了現行,怎麼可能是誤會?!夫人就是菩薩心腸,可這種事事關將軍臉面,萬萬馬虎不得的!」
「我沒有,你們合起伙來冤枉我,我沒有……」契蘭伏在地上,面容上抑制不住地湧起驚懼,咬著牙死死忍住眼中的淚。
麻繩緊勒進了肉裡,針刺一般的痛藍青習慣了。可眼前的一切於自己性命相關,不由自主的週身從裡涼到了外,無法隱藏的顫抖。
陳瑞的眼犀利如劍,無底,定定望注藍青許久,然後才輕輕翹起唇:「好了,什麼大不了的事,都下去吧!」
說罷,俯身攙起契蘭,不溫不火的說:「你也回房吧。」
眼見契蘭被人攙扶了出去,又如常的做回了將軍府的七夫人,安氏並不似其他侍妾的氣急敗壞,妒露於顏色,淡然的斂眉垂目朝陳瑞福身一禮之後,優雅款步離去。
長窗外,夜色沉沉,烏雲遮蔽的連一點星光也不見。陳瑞立在窗前,眼色陰鬱深黑,對已經被解了繩索的藍青問道:「知道怎麼回事嗎?」
本以為必死無疑的藍青,不知所措的望著陳瑞的背影。
他本來是知道的,可事到如今又糊塗了,又不知道陳瑞忽然冒出來這句話,有何含義,鞭子挨的多了,就學會了謹慎,所以只諾諾道:「不知道……」
陳瑞轉身,一聲輕笑,犀利如鉤。
書房的鑲青玉案几上,有著一架赤金的金鈴,陳瑞敲擊之後,沉沉鈴音中,僕人捧出了剔透的琉璃箱子,箱子裡用隔板隔開的赫然是一隻烏紅色的蠍子和五彩斑斕的蜘蛛,還有一隻圓圓胖胖的灰色老鼠。
陳瑞饒有興致的站在琉璃箱子旁,對藍青問道:「你來猜猜看,誰會贏?」
誰通常是說人的,如今用在這些東西身上,藍青便覺得格外的彆扭,但還是不敢怠慢,低著頭回答道:「蜘蛛,在我們那裡,五彩的蜘蛛是最毒的,蠍子或許還可一搏,老鼠恐怕死的最快了。」
陳瑞並不看藍青,但對於這樣的的回答,石塑般的側影,眉端卻細不可微的一凝。
僕人上來抽調了擋板,三種生活在沙漠的動物很快試探性的湊到了一處,令藍青沒有想到的是,蠍子和蜘蛛都很快的近似恐懼的往犄角退去,而那隻老鼠卻步步緊逼。
戰況進行的很快,不到一刻鐘,蠍子含著劇毒的尾巴和五彩蜘蛛細細的毒牙,竟然都沒有敵過老鼠的一雙爪子,最後都進了老鼠的腹中,成了饕餮美食。
灩灩紅燭的光影熾烈艷麗,箱子的琉璃如同染了虹色,如七彩的波濤,一浪浪湧如藍青眼中。那只飽腹的圓圓老鼠,猶自舔著胖胖的指頭,憨態可掬的模樣。
鎏金爐內的炭火陡的一竄,爆出聲響。
藍青猛然覺得一陣惡寒,用了極大的氣力才壓抑住哽在唇邊的驚呼。
陳瑞依然不看他,手指叩擊著琉璃箱頂,引得老鼠驚奇的抬頭四顧。紅燭在他英挺的面龐上塗澤深深淺淺的影,幾似思慮沉重的削瘦,他的唇微微抿出含著深意的笑,只道:「現在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嗎?」
藍青呆住,想了又想,才回:「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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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都的八月的大陳宮雖說還在三年守喪之期,但八月二十為李太后的五十整壽,所以久違的死寂被悄悄打破,大陳宮明目張膽的熱鬧起來。
到了這一天,玉湖的晚荷因引了溫泉水,故仍開的格外旺盛的。李太后早早命人備下了遊艇,後宮女眷都穿戴著鮮艷綺羅,堆歡滿面的列著不很整齊的隊伍,亦步亦趨地隨駕一同上玉湖去,賞玩祝壽。
香墨來的晚了,就站在柳色如茵的岸上等著小舟上船。
晚秋的太陽仍是那樣炙烈的,無遮無避,大篷大篷的荷猶如五光十色明珠鋪就在如茵的綠毯上,香氣雖然清幽,但聞得久了即便隔著薄紗的團扇,仍熏得她胸口窒悶起來。
額上很快有汗滲出,侍婢忙上前用娟帕輕輕吸拭,生怕弄花了妝容。
「這小船不知怎地來的如此慢,夫人還是進水榭等等吧,怕秋老虎曬壞了夫人。」
香墨輕輕搖首,手指扯著扇柄上的淺碧流蘇垂不耐煩時,就看見柳堤夾道上,八個內侍抬的金頂金繡的鳳輿,緩緩行來。皇后的行駕等閒也是數十人,值事內侍擎著明黃蓋傘、雉羽夔頭,又有宮婢捧著香珠、繡帕、脂粉、妝盒、漱盂等類,綿延如花如錦,浩蕩迤邐。
待到杜子溪下了鳳輿,香墨才上前,只福身行了一個常禮,笑道:「只道自己是來的最晚的,不想娘娘比我還晚。」
杜子溪細步下輿,身上未著盛裝,只一件紅衫,青天色百褶裙,本應是極素淨的,只是皇后常服穿戴素有嚴定,裙上必須飾以幃裳、蔽膝,繫在前襟的金珠七事。
所謂幃裳,如腰帶圍繫在裙外,寬有半尺餘,同是碧絲織成,只顏色比裙色稍深;蔽膝如一條長帶疊覆在裙與幃裳之上,顏色更加深於幃裳長裙。金珠七事墜下的流蘇長長幾近腰間,襯著袖鑲錦繡的正紅襦衫,雜復異常,行動間卻瀲灩生輝。
而綺羅堆簇中,杜子溪正如雪裡梅花,比尋常消瘦了幾分,即便是笑都染上了一層沉鬱。
「這一襲天水碧穿在夫人身上,總是別有一番風情。」說時已將手貼在撫上香墨的肩,延著天水碧衣的袖,一路撫下去,暫時肯放下高高的身份,輕輕拉住香墨的手,輕柔開口道:「只可惜花繡的太繁複,倒遮了天水碧的好顏色。」
天水碧本身是很淺的顏色,偏香墨今日的一身衣裙上面還堆繡了一層菊花。
這種菊花便是御苑中也不過幾株的珍品,花名也甚為吉瑞,叫做「丹鳳朝陽」。
紫色的花在肩胛左近顏色還是很淡的,和尋常的淡紅色相仿,越往外便越深,到得袖口時,已成了純粹的紫色了。繡在薄衫上雖疏落有致,但嬌艷的色彩到底壓了天水碧的好顏色。
香墨羅扇遮面咯咯嬌笑:「臣妾粗鄙,總是比不上娘娘的。」
杜子溪含笑不語時,皇后專程的鳳舟已划到了近前,兩人乘舟上了遊艇。
巨大的紫檀漆金工雕遊艇分了兩層,李太后正坐在純用整塊玻璃作隔,面面開窗的二層,近於船頭中央的一張御座上說笑,見了她們笑容不禁一斂,並不理香墨,只對杜子溪開口道:「你身子不好,不來我也不會怪你的。」
杜子溪攜著香墨福身行禮之後,才回道:「母后的整壽,兒臣說什麼也要來的。願母后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李太后的左側坐著封榮,正無聊的打著哈欠,見了香墨也沒有多大的精神,仍是懶懶的。御座其下錦屏開雀,織錦氍毹匝地,排著許多錦繡桌幃,妝花椅甸,供給後宮女眷憩坐,其間唯已有了七個月身孕的魏淑媛,坐在李太后下首,一身淡藍撒花宮裝,珍珠翡翠四蝶步搖直垂在頰畔,並不因懷有身孕而變得臃腫,神色間倒添了一種嫵媚,格外醒目。
後宮女眷見了杜子溪慌忙起座,齊齊行禮。一時鶯聲燕語中,只李太后淡淡點點了頭,轉首只對同樣起身的魏淑媛和顏悅色道:「你有了身子,沒用的禮數就全免了吧!」
魏淑媛嫣然一笑,道:「謝太后恩典。」
說罷逕自落座,陡的,魏淑媛撫住腹,哎呀一聲。
李太后忙疊聲問:「怎麼了?怎麼了?!」
本皺著眉的魏淑媛,突然一笑,明眸掃過封榮,含羞道:「腹中的孩子皮的緊,踢了臣妾好幾腳。」
李太后這才鬆了一口氣,笑了出來:「指定是個男孩兒!我當年懷著皇帝的時候,到了你這個月份,挨的踢只比你多,不比你少。」
遊艇用竹竿撐著,慢慢地蕩到了玉湖中,才停了下來。此處是荷花種得最濃密的一部分,荷葉田田,層疊繚繞,看去彷彿是在水面上鋪下了一張翠綠的毯。眾人不覺摒住了呼吸,荷葉清香沐著晴和的陽光,頓讓人心上歡暢。
只有杜子溪未看窗外,微側過臉去,故意眼角一掃魏淑媛,笑語:「好幾個月沒看見過魏淑媛了,便是去康慈宮請安,也不曾遇到過。到不想今日到看到了……」
頓了一下,杜子溪別轉了削尖的下顎,但眼角又若有若無的掃過香墨:「只是猛一見這身懷六甲的,倒真把我嚇了一跳,怎麼也沒見掖庭報備呢?」
本來已經睏倦極了瞇起眼的封榮,並未去聽杜子溪說什麼,只起身來到魏淑媛身旁,在內侍宮婢的驚呼中,幾乎整張臉都貼在了魏淑媛的腹部。片刻驚奇的瞪大了眼,朝香墨不住的招手驚呼:「香墨,你快來聽,魏淑媛的肚子真的在咚咚的響!」
香墨接過杜子溪的眼風,微微一愣,手中托著一個茶盞,薄胎玉釉,麥色的腕子上一串蝦須的金鐲不搖不顫,格外穩妥。
垂眸半晌,香墨才微微笑著,抬起眼來,盯牢魏淑媛。
香墨精細挽成的髻上,點翠累絲金鳳,梢藍點翠步搖幾乎遮蔽她的眼,卻遮不住涼寒刺骨的眼神,令人心驚。
一瞬間,魏淑媛心驚肉跳,遍體生涼,勉強笑著,豐腴的身子不著痕跡的瑟縮了一下。
香墨轉眼板起了臉,對封榮訓道:「皇上總這麼小孩子氣怎麼好,這麼多人看著,也不顧著點體面!」
她的聲音雖不甚大,但足以讓李太后的臉色一變,兩翼宮眷皆聽到了,面面相窺,卻不敢言聲。
封榮悻悻的起身,回到了御座。
本已落座的杜子溪,此時緩緩起身,自腕上摘下了手珠。
玉湖長風而入,吹起她的主殷紅如血的紵羅衣袖翻飛在風裡,彷彿亭亭的蓮,單薄的幾欲隨風而去。
枷楠香手串結了明黃流蘇,又系碧璽,勿用置疑的御用。
杜子溪大而無光的眼,彷彿飽蒙了塵的兩點珠子,濛濛地望住李太后,道:「這是還是當年和陛下大婚時,先帝賞賜的枷楠珠,據說是聖佛開過光的,在佛前親自祝頌了九九八十一日。可惜到底我不爭氣,後宮又子息單薄,前些日子范婕妤好不容易有了龍胎又不幸掉了。兒臣今日就將這珠子賞給魏淑媛,好保佑我朝子息繁盛。」
說完映著流轉瀲灩湖光的眼,淡淡掃過香墨。
香墨依舊捧著茶盞,濃密的睫靜靜下垂,端凝的彷彿冰雪刻成的一朵丹鳳朝陽。
她手中的茶盞中所盛的並不是茶,而是細碎的冰。
寒冰在夏日裡並不是什麼希罕的玩意,偏只有她耐不住久熱,常常喜歡捂在手中。玉一般的剔透茶盞中,寒意好似一點墨融在水中,洇洇在骨血中。可無論盛多少的冰,握得越緊,化得越快,無論怎樣挽留,終會在指間逝去。
卻是必須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