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偶有鴉聲,冬日裡的風掃過枯葉沙沙作響,陣陣吹拂在軟煙羅上。霞色的紗被陽光透過,只不過是一層淡淡的煙霧一樣的影子。宮人來去均無聲無息,四處靜謐的近似可怕,心中不覺壓抑起來。那樣的安靜,靜到可以聽到胸口裡心臟的博動、血液的流動,那種安靜可以讓人發瘋。
杜江走了,杜子溪卻越坐越覺得血肉一點點的被扯裂,痛苦在胸口開了一個洞,血液在薄薄的一層肌膚後叫囂沸騰。殿中按照自己喜好所擺設的一事一物,看了竟覺得異常的可厭,以致不復忍耐,起身就往殿外走。
女官一驚,忙勸道:「娘娘病體未癒,不宜見風寒,還是先歇息吧。」
杜子溪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微微停住腳步。
「再像這樣下去,沒病也真要把人悶出病了,我也只在長廊下閒步一會兒。」
她一向似冰淡漠的聲音,如今卻已同秋日裡落下的枯葉,或許下一刻就會有人踩住,發出滿含著破碎的聲音。
女官心下一陣恍惚,終是沒有再阻攔。
轉了幾處長廊,就是御苑。夏日裡異花滿地如海外仙境一般的所在,此時雖然還是鬱鬱蔥蔥,但在杜子溪眼中已變成一片漾著青灰的枯寂了。方磚鋪就的廊道寧靜深長,有幾處角簷下,光線分外的不足,那些內侍們無聲拱立於簷下,看去只是幾條面目模糊的陰影而已。
掐金堆繡的裙擺拖曳在地面上,錦緞繡鞋踏在青磚上,竟都是無息的。
安靜的,讓她幾乎以為自己會溺死其中。
沿著長廊向下,方轉過一處轉角,遠遠就見一眾綵衣侍女,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人,款步而來。
待走到近前,披著大紅猩猩氈斗篷的香墨,朝杜子溪略一屈膝,起身時描繪著金色的眼睛瞇起,舉止仍是宮廷女子的儀態,用袖輕輕掩了嘴唇,笑道:「聽聞皇后娘娘鳳體欠安,正想去給您請安呢。」
冬日的陽光本就很淡,如一匹雜著金絲的紗緞,勾勒在她同樣艷紅勝火的胡服上,而那額上花鈿錦石俱都蕩漾著,風情到了妖冶的地步。
杜子溪轉身望向廊外,卻見廊下一株像牙紅新發,血凝龍膽紫。
「冬日天冷寒重,夫人如此盛情雅意,拳拳之心,真讓人銘感肺腑。」
她彷彿有些悵然的聲音從香墨耳邊流淌而過,然而細細品來則是沒有任何情緒的的空洞,像是從流不出血的傷口裡淌出的膿水一樣乾涸。
香墨微微笑了下,開口:「您又何嘗不是如此?」
杜子溪略一側頭,隨侍女官會意,魚貫退下。她這才轉頭,明澈的眼細細地看著香墨,緩緩說:「李芙到底年輕事淺,不知道輕重差點害了龍體,如此凶險的事,只希望沒有下一次了。」
香墨微訝,隨即挑起長眉,眼神清亮亮的:「我倒覺得難為她那樣的心思,總比事到臨頭反躊躇的好。」
語罷,輕笑了一聲。
杜子溪一瞬不瞬的望住她,緩緩伸出手來,纖瘦的筋絡分明的手指,帶著三條極為清新的掌紋伸展在她的面前。香墨一時愣住,不解其意。半晌,她躊躇著將手交在杜子溪的手中。
杜子溪輕輕一笑,笑意分外溫柔,手卻驟然收緊。她的手指很燙,彷彿有火焰慢慢的沸騰,讓香墨都有些瑟縮。慢慢的手指加大力道,似要連香墨骨頭都想捏碎,而她臉上的笑容並未斂去半分,聲音低如耳語,彷彿不打算讓任何人聽見。
「總之,我希望別有下次,聖體萬金尊貴,若再發生類似的事,我必將其人碎屍萬段!」
杜子溪寒涼的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閃過,一瞬間清晰可見。
香墨只覺得心中怦得一跳,茫然地頓了一頓,才道:「是。」
杜子溪這才慢慢鬆開她的手,滿面盈著淺笑說:「走了一個李芙,宮裡又清淨了。」
香墨揉了揉手,看向廊外,轉眼就變成滿不在意模樣,道:「我聽陛下說過,您的四妹似乎也曾在在選之列。天下間只有皇帝的女人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到時姐妹相伴,何來冷清之說。」
正當是時,寒風疾來,滿樹象牙紅一時沙沙翩舞,影如血紋,映在杜子溪面上,仿若鮮血正在流淌一般的鮮明。
「可我倒是喜歡冷清,像這樣冷冷清清的,才覺得舒服。」
聞言香墨瞳仁瞬間緊縮,可面上依舊如常笑著:「昔日伯鯀偷得息壤,以堵治水,經年不成。後大禹疏通而治。」
象牙紅樹盤糾錯結,一枝已伸進廊內,杜子溪慢慢摘下一株紅花,並不拿在手中把玩,而是一瓣一瓣扯著。花瓣紛紛無聲跌落在青磚地面上,泛起微淡的金。風起時,艷艷的一片,空氣裡都透著汁液滾淌的馥郁香氣。她因為病弱,身上披了一件墨黑斗紋的鶴氅,三兩紅瓣沾於其上,不知怎的,就似帶了烏黑的毒。
「大禹疏通為主,以伯鯀堵塞為輔,方有今日之勢。」
香墨微蹙起眉,若有所思道:「倒不想娘娘如此心思。」
杜子溪垂著眼眸,只剩了一朵殘瓣的花梗和自己的手指相映襯著。只是,花枝即便殘破也是濃艷,而她的手,卻白得毫無光澤,亦無生氣。
嘴角那笑意愈來愈深,抬眼時,望定香墨的一雙明眸在陽光下似隱約有薄紅的霧流動,竟幾令香墨不能逼視。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不用費神。」
說完,杜子溪慢慢靠近香墨,象牙紅的氣息慢慢撲到香墨臉上,愈來愈濃烈的香氣。手指虛虛從香墨大紅猩猩氈斗篷上滑過,落到她的袖子上。胡服寬大的袖子裡香墨手交握著,杜子溪執起那雙手,說道:「夫人經了喪妹之痛,子溪感同身受。害死夫人妹妹的人,就是你我共同的敵人。」
又用另一隻手在她手上輕輕拍了一拍:「今後就請你把我當成你的妹妹,同舟共濟。不知夫人可信我否?」
香墨已有動容,疾速閃過,復又言笑晏晏:「皇后,太抬舉臣妾了。臣妾自然是信的。」
隨即抽手福禮道:「那麼臣妾就先告退了。」
垂首時望見手背上一點奼紅,如血欲滴,細看卻原來是沾了象牙紅的花汁。
杜子溪望著艷麗的背影消失於廊角,手中殘破不堪的花梗丟在地上,棄若鄙履,難得的綻出露齒笑意來。
轉過長廊向西,便是夾珠御道。香墨款款走過,唇畔的笑意亦漸漸加深。
御道南走是奉先殿,誰也沒想到會與一架鸞輿狹路相逢。那鸞輿頂部與遠處宮殿交相輝映,一般的翹起飛簷,金翠閃耀,一時讓香墨以為一座小宮殿移到了御道上。
正在香墨一時愣住,不是該如何行禮之時,只聽鸞輿內幾聲輕響,抬輿的內侍們忙把鸞輿落地。隨侍的李嬤嬤過來挑起輿簾,香墨及身後的侍女俱都齊齊跪下。
李太后入眼就是香墨那一身的緊窄俏麗的胡服,跪在鸞輿前。一旁隨侍著數名侍婢,雖不曾穿胡服,但也霓裳絢爛,全不似宮婢裝扮。單從這些侍婢的服飾,也絕不難看出香墨的張狂,李太后不由微微蹙起眉端。
早有人上前扶起香墨,她側首,迢迢看到奉先殿香煙隱隱如水湄,一眾宮婢立於琉璃金瓦之下。而眼前鸞輿一色極鮮艷杏黃色的貢緞,扎繡的八寶花樣,千色萬縷,只一眼就可見繡品的精良。其外又帽了金線界就的薄紗黃緞重重圍裹,因此格外的華貴富麗。
端坐輿內的李太后,一身正紅金繡翟紋禮服,發上的攢珠金冠鑲了九股鳳釵。雖已出喪,但如此珠翠滿頭,華麗難言的祭祀先祖,讓她不由微笑道:「今兒既非初一也非十五,太后怎麼想起來到奉先殿祭祖了?」
話裡已隱隱帶了一絲譏諷。
李太后垂眼,唇際只略有笑意:「不是初一十五也可以來。人都以為只有初一十五才可以祭拜,其實只要你想來,什麼時候都可以。」
她微一凝神,一旁女官忙在她腳下搭了腳凳,那凳如階梯,厚絨的氈子墊著,李太后扶著李嬤嬤的肩拾階而下,步態極慢,仿如行在粉絮上一般,飄然無聲。
待走至香墨近前,又道:「這人世間的事就是如此,你以為的總不是事實,你不以為的,反而是真相。」
冬日極薄的陽光下,李太后目光幽靜,熒然含光。香墨在這樣的目光下緩緩垂下頭,沉默了片刻,說:「太后果然是多年參佛,句句都帶著玄機,把臣妾都聽糊塗了。」
「我看你也是有些糊塗。」
正是寒深霜重時,冷風吹送,日色耀耀中,李太后鳳冠上細密垂下的貓眼紅寶打在絳羅霞帔上,窸窣有聲。而她的聲音並不大,但順風傳開,左右宮人頓時屏息靜氣,直退出五十步開外。
深邃青天下御道之間,就只剩了李太后和香墨,伴著赤錦金琉的宮牆殿閣,靜謐的近似死寂。
李太后卻陡的輕笑一聲,對香墨說:「燕妃……你妹妹,這宮裡宮外都道是我毒死了她。連你也這麼以為,所以才和皇后聯手把李芙逐出宮吧?」
香墨一驚抬首,耳畔隱隱風馬錚錚,卻似有金戈鐵馬迴響。
面前的女人疊疊翠華下,兩鬢已是盡染霜色,眼角紋路似雕。
她的妹妹,所過的十年榮華,十年顯赫……如花一般的燕脂,是不是也被這大陳宮風刀劍雨下,盡數摧殘。她不知道……也不敢想,不能想……
香墨扯開唇,緩緩跪在李太后腳下,笑道:「奴婢從不會懷疑主子。」
髮辮中上綴飾的紅榴錦石珊珊起伏時,語調一轉,已帶了微微哽咽:「奴婢十歲上就跟著主子,主子的苦主子的難,主子的寂寞,除了李嬤嬤,大抵就是奴婢看的最多了。」
李太后不曾想她會如此應答,積了滿腹的話無法吐出,一時愣在那裡。
跪在御道上的香墨語音又是一轉,已帶著些許森然道:「可主子的手段,奴婢知道的也並不比李嬤嬤少。」
「你知道?」
李太后眉峰一挑,眼梢處掠過一抹陰鳩。低頭望向香墨,額上一圍紅榴石下,只見她濃密的長睫安靜無波,什麼也看不出來。
「是的奴婢知道。」
只有香墨自己知道太陽穴上血脈在激烈跳動:「主子能容燕脂十年,並不是為我這個沒出息的姐姐的一點情分,而是燕脂她從不與主子為敵,就好像她十年恩寵都沒有身孕一樣。這樣的心思,即便是她以太妃之尊與陛下……」
風又起,送來御香,在宮闕重重影裡壓了過來,那無法疏解的味道,讓香墨幾乎呼吸不得。
誰都知道西域盛產麝香,然而誰又知道麝香進奉宮中之後,所用每兩都記錄於案,近於嚴苛。燕脂來信與她,婉轉陳詞,不能有身孕。
誰又曾知道,她將麝香藏入金盒底時,胸臆裡已是空蕩蕩的……西北的風沙那樣的大,砂還總會成灰,而痛,就彷彿沙礫被包進了胸腔內的血肉裡,日夜的磨折,痛到了極處反而不覺得痛,只是,什麼也不想,什麼也沒法想,什麼也不敢想。
她驀然微仰起臉,眼裡含著淚,斷然說道:「主子念舊,懲戒是有的,但也斷不會害她性命。」
李太后一聲長歎,伸出手扶在香墨肘上,攙起了她,輕聲說:「香墨,只要你信我就好,這樣不論你做什麼,我便都信你。」
李太后的指甲極長了,襯著保養的勝似少女的纖嫩手指,搭在香墨明紅的胡服袖上。那指甲上鮮紅的丹蔻,明晃晃的,都映在了她的眸子裡。
香墨默默地怯怯地笑了笑,垂下了頭:「主子放心,奴婢不過是虛與委蛇,順水推舟而已。她……連自己的親生妹妹都容不下,奴婢又如何不知道她的手段。」
李太后目光驀然一顫,一時波光流轉,竟彷彿少女般清澈靈動,一絲一絲喜悅已無法抑制的滲了出來。手下意識的抓緊香墨的手,笑道:「你信我?」
「信。」
一雙似熟悉親切的眼睛看著她,香墨不禁微笑,殷紅的唇中慢慢吐出這一個字,旋即,烏金似的眸子深處就有了火光微爍。
李太后對她凝視良久,方壓低聲說:「那麼,害死你妹妹的人,就是你我共同的敵人。」
香墨抽出手,恭謹福禮:「是。」
李太后緩緩點頭:「人多眼雜,我就不多說了。」
說完,揚手示意,隨侍宮婢立時上前,服侍著她重新坐入鸞輿,簇擁而去。
香墨笑容宛然:「恭送太后。」
待李太后走遠了,她重又向於是煙波碧水閣走去。
面上始終是含笑著的。
陳宮內的戲台共有三處,最大的在御苑裡,遇到壽慶大典才用。一處在玉湖之中偏於東北的紫薇洲上,因三面臨水,一徑遙通,宜於盛夏時用。
另一處小戲台就設於煙波碧水閣之內,香墨進殿時,已是擫笛掌板,幾人帶著木雕面具,寬袍大袖的唱著。侍候在外殿內侍剛打起簾子,一陣暖意就赫然撲在面上。煙波碧水閣的地上本就是夾磚,此時地炕加上殿內四角的炭爐,更是溫暖勝春。
封榮就躺在一架紫檀翡翠軒碧紗的屏風後的躺椅上,只穿了貼身白羅緞的衣褲。伶人被隔在屏風之後,只有舞動的影搖曳倒映在在碧紗上,伴著奇異的唱腔,寬袖揮動如蝶。
封榮也並不看戲,只閉目躺著,唯有手指輕輕敲在扶手上。
香墨雖早就脫了斗篷,但仍是不禁生了汗意,索性連靴子也除了,只穿著蜀錦的足衣,悄無聲息的走近。
然而,封榮眉梢一動,驀的睜眼,笑道:「去哪瘋了這麼久?不是說好今天去打馬球嗎?虧我還在這等你。」
正說著,到了進藥的時辰,德保已捧托盤跪在封榮眼前。一碗白水,幾粒丸藥,旁邊是朱漆嵌螺甸的小果盒,裡面是各色蜜餞。
封榮一皺眉,但還是起身進了藥,一旁內侍忙遞上白巾。他擦了嘴之後,拈了一塊木樨藕嚼在口中,便揮了揮手。德保起身,雙手捧著盤倒退數步,又使了個眼色,幾名內侍宮婢忙都悄悄地隨著他退了出去。
封榮看見香墨只著足衣的雙腳,不禁輕笑出聲,彎身抓起她的腳,握在手中笑問道:「連鞋都不好好穿,快說,跑哪去了?」
戲聲依呀,香墨不由心下一陣厭煩,抽腳起身便道:「這麼冷的天,你穿這麼少,自己作死,也別連累別人。」
話語已十分尖刻,但封榮仿若不覺,笑得露出了白玉似的牙,又抓過香墨的手,笑道:「明明是關心人,嘴還這麼壞。」
香墨掙不開他,索性冷笑道:「我關心?這要不是我在跟前,關不著我死我活,誰稀罕管你。現在我在跟前,仗著這裡燒的暖,只圖自己痛快,待會兒要是出去見了涼風,有個病痛災的,那起人還不把我活吞了?」
說完轉頭喝道:「還不給陛下加衣裳!」
德保等人早就見怪不怪,所幸御駕到處,坐具、茶爐,衣物都一向打點的極為妥帖,專司管理皇帝衣物內侍已上前,為封榮添了衣物。德保又指揮著人撤了幾個暖爐,又在偏僻出開了兩處小窗。
封榮雖不想穿,但看見香墨面色,還是委委屈屈的換上了一件球路雙翟紋錦夾袍。
香墨仍不滿意,皺著眉向屏風後又道:「這什麼戲古里古怪的,這麼難聽。」
封榮有些負氣的重又躺在椅上,略扁著嘴道:「儺戲。」
德保極機靈,馬上捧了一張木雕面具上前道:「回夫人的話,這是南邊的儺戲,儺神是專司瘟疫的神,傳說帶著面具唱此戲可以祛除瘟疫。」
看香墨瞧這手中面具面色漸緩,德保忙又道:「外面的面具多用樟木、丁香木、白楊木這些不易開裂的木頭雕成,可正宗的儺戲還得是柳木,這就是柳木雕的面具。」
瞧德保彎著身,說得滿頭大汗,卻又吐字清晰琉璃,香墨忍不住撲哧一笑,揚眉半嗔道:「就顯著你機靈了?」
待德保暗暗擦著汗退出去後,香墨這才又坐在猶微扁著嘴的封榮身旁,說:「昨兒剛得了的白玉九連環這麼快就玩膩了,又來鼓搗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是啊,膩了。」
這樣毫不在意的回答讓香墨忍不住又是一笑,封榮心思卻極機敏,瞧她的笑意,長眉猛然一揚,眼神認真起來。
「朕對你是不會膩的。」
那樣美麗的一張面孔,桃花雙目璀璨如寶,香墨一笑,卻淡幾似沒有。
封榮近似焦慮的緊緊抓住香墨,眼中有一閃而逝的痛意。
「你不信朕?」
香墨看著他,聽著他的聲音,心下一陣恍惚。轉眼處只見伶人一陣快似一陣的影映在紫檀屏風上,翡翠碧紗間隱隱約約帶了淡淡的烏色,旋轉著,彷彿可以感覺到伶人寬袖中揚起的風,一絲絲帶走身上的溫暖。
香墨唇際笑意一直不變,半晌方道:「這一天裡,倒有三個人叫我信他。」
「可這句話我只對你說。」她傾身,斜倚封榮躺椅的扶手上,額上垂下的紅榴錦石後,一雙描繪金粉的飛揚的眼眸,綻出凌厲的光,一字一句道:「我誰都不信。」
看著封榮茫然的眼,她笑著,將柳木面具覆在面上。五彩漆料塗繪的黝棕面具上,猩紅的唇是下彎的,眼旁描了一點不祥的湛藍,隱隱似流動,原是一滴眼淚。
封榮一時只能愣愣的看著,不知所措。
「這宮裡誰不是帶著面具活著。」
柳木涼涼的一寸寸帖子面上,意為「哀」的面具之下的,是她笑意如花的面容。
「笑面下藏著恨,恨面下藏著哭,哭面藏著笑。誰能分清是哭是笑?誰能分清是愛是恨?誰又能真心的相信誰?」
「朕信你。」封榮幾乎是驚恐的抓住她的手腕:「連你給的毒藥都吃了,你還不信朕?」
「你剛剛吃的,也是毒藥。」緩緩放下面具,香墨細心將他衣襟處的褶皺撫平,瞇起眼笑著:「所以誰也不要去相信,誰也不要去愛,就這樣就好了。」
「你恨朕嗎?」
他那樣聰明絕頂的一個人,自幼學的便是馭下之道,看透人的心思,他能縱觀內外局勢,熟悉朝章制度,默識大臣言行。然而,此時只是像一個孩子無措而悲哀的看著她,問著孩子一樣的問題。
香墨抓住封榮的手腕,他的腕上仍堆疊著祈求平安長壽的金絲如意結,玉鐲糾纏其中。她緩緩抓住那玉鐲,輕聲笑了:「請陛下記得,時時刻刻的記得,燕脂愛你。不論是誰下的毒,即使陛下從來都沒想過,但是在我心裡,害死她的是你。」
封榮定定的望住她,片刻後也笑了出來,隱忍著痛的眸間,光彩幻變,一時連滲進骨血裡的自稱都忘了:「我知道你恨我用那樣的方法把你……可是你告訴我,那時那刻,我若不那麼做,你會留在我身邊嗎?」
她避開封榮的眼,答的極乾脆:「不會。」
聞言,封榮唇際笑意漸漸加深,眸中光色瀲灩。
香墨沉默片刻後,又道:「我不恨你,封榮。所以請陛下千萬莫要忘記了,燕脂愛你。」
這,已是她這一生唯一的一點奢望。
封榮瞪大眼睛看著她,忽然向她伸手,狠狠擁住她,撕咬似的吻落在了她的唇間。
身後的碧紗上的影,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長窗外落日煙華,胭脂血色胭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