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來到內室的時候,燕脂正蜷縮在床的一角,眼睛瞪的渾圓,只向著前方,清澈的瞳孔裡空空的,彷彿她的神智正飄蕩在遠處,逃避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香墨不由歎了一口氣,拉了她便往外走,她便也癡癡的跟著。待到了後園的假山下沒有人會看見的角落裡,燕脂突地跪倒在香墨腳下,痛哭失聲。
香墨只覺得她斷續的哭泣聲音被不斷地放大,空落落的,反覆迴響,心就有了一把火在燒著。半晌,才能俯下身擁著她,眼睛雖酸楚難耐,仍舊強笑著開口:「沒有事了,萬事有姐姐在,誰也欺負不了你……」
聞言燕脂哭更淒慘:「姐,我對不起你,我到底還是拖累了你!」
「哎呦,姐妹倆這是唱的哪出?都攀上了定國將軍這個高枝了,還哭什麼啊?」
兩人一驚,卻見青兒款款自假山後走了出來,譏誚一笑道:「香墨,王妃找你呢!」
不只是眼神鄙夷,連語氣極為的不客氣,要是以前青兒是萬不敢跟香墨這樣說話的。到了現在香墨也沒心情跟她計較,放開了哭紅了眼的燕脂轉身跟她回了來鳳樓。
陳王妃李氏斜臥在貴妃榻上,穿著蜜合色外衫,玫瑰紫緞裙,想是氣得頭痛病犯了,剪了兩個渾圓的膏藥貼在兩鬢。滿地的婆子丫鬟都垂手而立,幾乎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香墨忙跪在地上陳王妃面前,陳王妃揚手就給了香墨一記耳光。
「香墨,你對得起我!」
陳王妃素來自持身份,雖為人陰厲但從來不曾親自都過手,如今必是氣極了,連聲音都變了調。
香墨硬生生接了這記耳光,陳王妃的指甲劃破了臉,從香墨的眼瞼劃下腮頰,帶著一串血珠,淌落眼角,宛如血色淚痕。一點點的溫熱,然後方知是痛不可抑。
原來女子沒了貞潔,便是千夫所指,哪怕那是被迫哪怕那是不情願……
然而,她終究不能反駁陳王妃,只是垂下頭:「奴婢自甘下賤對不起主子,千刀萬剮死不足惜!」
陳王妃聽了香墨的話腦內轟然一聲,更加氣得面孔青白。站在她的面前,罵道:「我是恨不得千刀萬剮了你,你為了你那個妖孽妹妹連自己都不要了,貞潔廉恥都不要了,枉費了我這些年栽培你的苦心!」
香墨怕得連呼吸都紊亂了,忙抱住陳王妃的腿哀求道:「主子,前錯萬錯都是奴婢的錯,與燕脂沒有任何關係!」
見她還這樣維護燕脂,陳王妃恨極了手指抓住了案幾的邊緣,用力的指節都發了白:「你!」
還未說完,外頭有人回道:「主子,德保來了!」
這一生打斷了陳王妃即將噴薄而出的怒火,李氏忍不住氣湧上來,隨手一掃。案幾上一個五彩琉璃盞掃到地下,啪的一聲摔作粉碎:「叫他滾進來!」
德保亦是沒見過陳王妃如是失態,進了門也不敢再往前,只跪在了門口:「奴才參見王妃!」
「什麼事一大早的就急急過來?」
陳王妃已經壓下了火氣,落座開口問道,只是她的臉越來越白,額角隱隱的脈絡便愈發明顯。
「回王妃,定安將軍看上了香墨,向王爺開口討了,王爺命奴才給香墨打點了下午就送過去。」
跪在那裡的香墨幾乎是倒抽了一口冷氣,不可置信的驚慌直進入身體,連呼出的氣息都是顫抖的。
「是嗎?」陳王妃則是微微一愣,隨即慢慢落下高高挑起的眉梢,滿面慍色盡消,若有還無地輕笑了出來。:「香墨也跟了我這麼些年,冷不防的我實在捨不得,再讓我跟她說兩句話吧!」
「奴才這就去外面侯著!」
德保極為識得眼色,說完就起身而出。
陳王妃又對屋裡的人道:「你們也下去吧。」
一陣衣物窸窣聲後,室內又變得如死寂靜,洞開的窗外晨間的霧氣未散,隱隱約約在蒼青之中透出淺金。桌子上仍是一盞首烏芝麻粥,陳王妃也不說話,只將粥端起來,輕輕抿了一口,復將放下,才發話道:「起來吧。」
見香墨仍舊遲遲不敢起身,竟親自拉起了香墨坐了自己身邊:「我剛也是氣極了,沒打疼吧?」
蓄意柔和的聲音,讓香墨的身上不由得一陣陰寒,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回道:「主子將來是要做皇后的萬金之身,即便是責罰奴婢也是對奴婢的恩典。」
「就是這張嘴好。模樣也不賴,難怪陳瑞看上你。」
金色的光照射過來,香墨的臉龐有一半在柔和的陽光裡,雖毫無妝痕仍帶了一種奇異的濃艷。陳王妃伸手托住香墨的下頜,細細地看,那近似凌厲的眼裡血腥沉澱下去,而浮在表面的,只剩下溫和愉悅。
「待會我叫人打點些簪環首飾,就當是我給你的嫁妝,也算你沒白跟了我這些年。」
說完又拿起貼身的絲帕,細細地幫香墨擦著因自己的的指甲劃傷,而流出的血跡。
手勢輕柔,語調卻是哀傷的:「你就這麼名不正言不順的送過去也是委屈了你,可俗話說妻不如妾,將來沒準你就是將軍夫人了。」
「主子,奴婢出身微寒,過了昨晚此生已不做他想。可是燕脂,她是我妹妹,才十六歲而已,奴婢走了,她又生得那副模樣……」香墨一顫,忙起身重新跪在李氏眼前,滿面哀求:「奴婢只求主子看在奴婢服侍您這麼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求主子開恩,脫了燕脂的奴籍,放她出府!」
陳王妃並未扶起香墨,只是定定的看著,放在膝蓋上細長白皙的手指有意無意握緊,抿了抿唇,嘴角現出一絲上挑的紋路,像是在猶豫著什麼:「那你父親……」
「我爹他一直是肺癆纏身,承了主子的恩典才在王府一處別莊裡養病,如今我去了,燕脂也去了,他自然也是隨燕脂去。奴婢雖然不才,但手頭還是有些積蓄,足夠他們買上一處院落過活下半生了……」
陳王妃這才攙起了燕脂,輕輕笑了一聲:「好了,起來吧,我答應你就是。」
笑過之後,面上又有了些惆悵。
香墨回到屋子裡收拾行李時,青兒帶了一個小丫鬟在院子裡,張口就是:「不知廉恥的人就是不一樣,上趕子爬上人家的床!」
閉口又道:「一副卑賤奴才樣,就是爬也爬不了多好,要是真爬的高了掉下來也是個摔死的命!」
按以往香墨的性子早就開了門罵回去,可是經歷的一夜歡愛的身體現在連動一動都不禁微微顫抖,哪裡又還有氣力。
過了片刻,青兒的罵聲停止了,片刻功夫門被輕輕推開,雙眼已經哭紅的燕脂走了進來。
「姐!」
彷徨的失了顏色的神情讓香墨心中猛然一滯,好像被人狠狠擰過的痛著,可面上仍得換上一張愉悅的笑臉,輕輕拉過燕脂,叮囑道:「你聽我說,我已經求了王妃把你脫了奴籍,明兒你就帶著爹離開王府,知道嗎?」
耳邊是夏日的蟬在唧唧地交鳴,內心如刀,此時生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姐妹的胸腹之中俱是一陣抽緊的的絞痛。
香墨的臉上因為勉力笑了,略微帶了些僵硬,除此之外,沒有半點表現出波動的神色。
燕脂凝視著她,眼睛深長繾綣的悲憐,遠遠甚於疼痛:「我對不起你,姐姐……」
「沒事,你自己要多加保重,找個好人家嫁了,富不富貴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人好。以後姐姐自顧不暇怕也護不了你了……」
「以後我來護著姐姐!」
沒等香墨的話說完,燕脂便緩緩接口,聲音清柔。哭紅的眼此時彎彎的笑起來,竟帶了很堅定的意味。
「傻丫頭!」
香墨並未多想,哽咽著將手伸出去,抱住了燕脂。然後在門外德保的催促聲中,慢慢鬆開了手。
而這,是她們姐妹間最後一個擁抱。
定國將軍陳瑞位屬封疆,在東都並無官邸,按例下榻在皇城之南的賢良祠。
陳國歷二百二十四年,英帝靖元二十四年九月初七酉時,一輛單騎馬車載著一個饗客的女子進了賢良祠。
那馬車雖是上好的青花呢紋裝飾,雖全黑駿馬馬鬃飛揚,丰姿俊秀,雖連車簷所懸鎏金叮噹都刻了陳王的徽記,仍舊改變不了離別的痛苦,以及女人卑賤的身份。
英帝靖元二十四年九月初八,午後收拾好出府行裝的燕脂,隨著監管的婆子在的青石路上緩步走著。
路旁雖花木扶疏,然而天空雲層漸漸如的翻湧,天氣亦變得陰冷起來。燕脂不覺抬頭一望,只見台閣重重,一坐坐青灰色的獸脊幾乎也變成鉛色。
遠遠的有一名青衣的內侍走了過來,見了她們眉頭一皺尖著嗓子呵斥道:「王爺說話就要過來了,你們還不一邊跪著去!」
兩面婆子一驚忙拉著燕脂避讓在側,跪伏路旁。
燕脂並不吃驚,這條路這個時分,陳王定是要去七夫人那裡的,她早就偷偷打聽清除。
月門洞出遠遠走來幾人,居中的陳王年過不惑,身材已經開始發福,一身家常的藍緞團福長袍,腰上束了一條螭龍玉帶。
偷眼瞧著陳王到了近前,燕脂一顆心不由狂跳起來,狠狠的咬住唇。
能不能做到自己的承諾,就在此一舉。
兩名監管的婆子還來不及反應,燕脂已經霍然的撲在了陳王的腳下,未待隨侍的內飾們驚呼出口,她已經抱住陳王的雙腿,哀哭出聲:「王爺!奴婢的爹重病在身,不堪勞頓,求王爺開恩,讓奴婢繼續留在王府服侍王爺吧!」
那聲音哀柔婉轉,只是聽了便不由得魂酥魄軟,然後燕脂緩緩仰起了頭。
只這一瞬,陳王倒抽一口氣,由慌便轉了驚,得遇美人的驚。
燕脂的臉色很蒼白,如雪般近乎透明,更顯得一雙眼睛大的可憐。唇輕輕地抿著,因未塗胭脂,粉中便帶了灰的顏色,猶含著淚的眼波流轉,說不出的瀲灩嫵媚。
不由自主的陳王伸手扶起了燕脂柔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燕脂福身一禮,垂眸笑道:「奴婢燕脂。」
秋香色的裙繫了兩條長長的絲絛,越發顯得那腰不盈一握。
陳史記載:英帝靖元二十四年,燕脂以侍婢之身初見陳王面,陳王油然讚歎:「如此絕色方稱得上天下第一!」時年英帝崩,陳王登大寶,號憲帝,王妃李氏為後。燕脂初封為昭儀,同成二年無肆封妃,滿朝嘩然。重臣跪勸,御史力諫,憲帝皆置若罔聞。憲帝好奢華喜淫樂,但對燕妃寵愛,十年不衰。燕妃滿門榮升,其父追封文安侯,其兄世襲,其姐本為定國將軍陳瑞之妾室,陳瑞妻系名門,猶在無法扶正。憲帝對燕妃笑曰:「已無法恩賞。」燕妃嗔道:「賜為國夫人即可。」遂其姐被賜封為墨國夫人,封戶五百。時公主的封戶:皇妹千戶,皇女五百戶。
陳國歷二百三十四年,同城十年,憲帝崩。
李後之子封榮即位。
已近了晌午,春日的雨季裡,自夢中醒來,全身亦是難耐的酸澀,彷彿潮氣沁了骨髓。燕脂剛一起身,守在床前的宮女的便掀起了素紗幔帳,一旁的巧藍打了金鈴,宮女們魚貫而入。
她懶懶的洗漱罷了,巧藍拿出了胭脂水粉,宮女將捧在手中的黃花梨木連環妝匣打開,一時間靜安工內纏金洇翠,絢爛如霞。
巧藍上前要給她上妝,燕脂厭倦的一揮袖,道:「不要了,你們都下去吧。」
巧藍略一躊躇,仍是開口勸道:「主子,這不合規矩。」
燕脂信手自裝匣裡拈出一枝一雀七華,貫白珠為桂枝相繆的金步搖,冷冷一笑道:「少跟我提什麼規矩。」
說罷,放下那步搖,金玉在桌面上一磕,悶悶地響。
巧藍不敢再說,只領了人下去。
一排向南的長窗,全用雨過天晴的窗紗糊了,窗外陽光明媚,竟是一個難得的晴天。燕脂索性除了薄絲的繡鞋,在特別軟厚的地氈上行到了窗前。微瞇著雙眼望去,服喪白日剛過大陳宮已經撤下了鋪天蓋地的素白,顯出的朱牆金瓦,更襯得碧天如洗。然而,也只能看到這麼多,這座靜安宮與先前住了十年的含珠宮不同,枯靜閉塞,無論從哪裡看景物似乎都是一樣的。
想到了此處,燕脂心中湧起的竟不是煩躁不甘,而是一種無法言語的空洞。轉身復又對了銅鏡自照,鏡中的女子仍舊貌若春花,美的不見一絲的瑕疵。
燕脂悵然的望著,胸口的空洞越來越大,直至淹沒了自己。自從憲帝崩的那一刻,她就已不必再做盛裝打扮。她成了太妃,二十六歲的太妃,富貴繁華就像水流一樣從十指縫裡溜走,只把輕微的辛酸和寒冷留在手心。
這一生已窮途末路。
那日在憲帝的靈柩前,她只是拿絹帕掩了面,帕子乾澀如新,她竟做不出一絲一毫的痛不欲生。在嬪妃們呼天搶地的哭嚎中,也只有她和跪在她身前一步之遙的李氏以帕掩面,無聲無息。李氏也彷彿察覺了,轉頭看向她。
李氏的眼映入眼中,承載的是滿溢的恨,而她映在李氏眼中的則是毫無波動的空洞。
東都雨季的春日,天氣變換若女人的心,剛剛還是晴空萬里,轉眼就烏雲密佈,雷聲轟鳴。
割裂似的雷聲裡,燕脂身上只著了一件內衫,拿著白玉梳子對鏡慢慢的梳著一頭散發,微弱地在唇邊揚起一絲沒有任何溫度的笑。
驀的,寢殿外宮女們一陣驚呼,燕脂一愣,還來不及轉身,一人就撲在了背後,緊緊攬住她,哀叫道:「不要!不要!!」
攬在胸前的是一雙保養得十分精細的手,蒼白的手指纖長而骨節微露,在烏雲遮蔽的光線裡,骨節拗折過來的地方,緊攥的透著令人驚慌的青白。
那手腕覆著的家常常服,金色淺的近似牙色,袖口用玄線繡出翟紋,那是燕脂十年來見慣了的,陳國皇帝御衣專用的花紋。
燕脂腦海裡彷彿有什麼轟然一聲炸了開來,本能揮手想要掙開。然而對方的手勁極大,撕扯間燕脂本就未系嚴實的內衫已經滑落到了手肘,蟹殼青的肚兜帶著細膩彷彿白瓷的肌膚裸露了出來。
帶著雨絲寒涼的氣息噴薄在肌膚上,燕脂一抖,遂迅速地冷靜了下來,再不掙扎轉頭望去。
一記電光帶著霹靂之聲閃過,封榮年輕的面龐被隔著紗簾的光抹上一層金粉似的影,二十歲的年紀,桃花雙目正凝視著她的雙眸,比燕脂還要美上三分的容顏上猶有淚痕,竟然是倉惶到了極處的模樣。
「我怕!」
孩子似哀求的聲音讓燕脂不由一愣,僵著的心不知道為什麼便漸漸軟了:「陛下怕什麼?」
「我怕打雷,怕的要死……你不要推開我,抱著我,行嗎?」
封榮頭巾也歪了,幾縷黑髮從束髮的金絲帶梢絞卷可下來,狼狽無措的模樣。眼中則是帶著如在夢中的神情,迷惘地看著燕脂。
那迷惘在烏黑映著電光的瞳中,比最深的夜色還要深,彷彿要吞噬一切的似的。
燕脂臉上,不由自主也迷惘了起來。封榮看著燕脂的迷惘,看著她半裸的身體,蟹殼青的肚兜,眉眼之間就漸漸有一種出奇的妖冶,那本該屬於美艷女子的神情出現在那深黑色的桃花眼角,讓孩子似的迷惘瞬間消失了,帶著些微的蕭煞與亢奮,彷彿受傷的獸遇到新鮮的血肉,正微微翕張了利爪。
燕脂看著他的臉越來越近,最後覺得一個柔軟的東西落在了唇上。她驚了一驚,下意識地反手想要推開,封榮卻抓住她的手腕。
緩緩的兩人倒在了紅線毯上。
封榮用力雖然不大,她卻掙脫不得。
彩絲茸茸香拂拂,線軟花虛不勝物中,她寧願相信這掙脫不得,是因為自己氣力不濟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