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刻,他醒了過來。
他好像從無邊黑暗的深潭之底,得以浮到水面上,深深地透了一口氣,一絲靈智之光由他棕黑的眸子中擴散開去,他眨著眼,三年來,第一次以自己的目光看著這個世界。
光線昏暗,寬約二十尺的屋子內,四壁黑漆,地面上整齊地矗立著三十個半人高的木桶。他全身蜷縮,像個嬰兒似的,全身浸泡在一只木桶內的濃黑液體中,僅僅露出頭部。一頭黑色長發蓬亂地披散在腦後,黑暗中的面容線條深刻而剛毅,眼神卻略顯呆滯、冷漠無光。
桶內濃黑液體散發著刺鼻的藥材苦味,令他陣陣作嘔。
透過屋子前方的一道金屬柵門,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是一個多角形的大廳,籠罩在深沉的黑暗中,在大廳四周,分布著十二個金屬柵門的房間,每個房間內都擺放著約三十只木桶,每只桶內都有一個黑黝黝的身形,浸泡在同樣的藥水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呆滯無光,注視著前方,一動不動。
整個空間內,悄然無聲,黑暗沉寂。
他的眼睛微微轉動,茫然地看著四周陌生的環境。漸漸的,他的臉頰從僵硬中緩解過來,輕微地抽動著,而僵化的腦筋亦漸漸復蘇,他呆了許久,才想到第一個問題:我是誰?
他的腦子慢慢地轉動著,漸漸浮出一個名字:星拓。
他感到這個名字既陌生,又熟悉,這是他的名字嗎?好像以前確實有人這樣稱呼他,他緩慢地思考著,所有已消散的記憶重新組合,腦中漸漸浮出一幕幕恍惚的場景……明媚的下午,陽光充足,有人在喊:星拓,星拓,去河裡游泳。那是……同村伙伴的喊聲,但他並不想去,一個人走到村後山上,在一片林蔭山坡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
忽然他的心抽緊,身軀顫動,木桶裡的藥水波湧著,他不願去回憶,但是思想卻不受控制,仍然閃現出那個噩夢般的時刻:一個黑影遮住了陽光,他睜開眼,看到的是一張魅力十足的中年男子的笑容,晶瑩的藍色長發披肩,藍灰色的瞳孔中散發著邪異的力量,陰笑著說道:“沒想到,在這個窮鄉僻壤,還能發現如此上佳的魔器!”
他不知這是什麼人,但想到傳說,世上只有魔族擁有藍色頭發,這個中年人竟是魔族!他驚得正要跳起來,這魔族卻伸出手,在他臉前一晃,他眼前浮起陣陣黑霧,從那一刻,他失去了自我意識。
他因為痛苦的回憶而身軀抽搐著,但是腦子受到這回憶的刺激,開始活躍,越來越多的紛亂信息不受控制地沖入到腦中。
不知這個魔族施展了怎樣的魔功,使得他的腦中渾渾噩噩,沒有一絲自我意識存在。他成了一具行屍走肉,盲目地跟著魔族行走,似乎穿越很漫長的路途,整個過程猶如夢境,最終來到這個陰沉黑暗的魔宮中。
他被關在黑暗的密室中,那個抓回他的魔族就在他面前得意地冷笑道:“我會把你煉制成為一個‘魔童傀儡’,今後你將完全聽從我的召喚御使。”
在漫長的時間內,他始終被關在這密閉的空間中。他的記憶極為模糊,眼前閃動著一幕幕的場景,那個邪惡的魔族以種種魔功煉制著他,以奇異的氣能輸入他的體內,強行改造他的氣脈,將他全身泡入由各種毒、邪諸物配制的藥水中,給他服食各種苦澀的丹藥,與各種魔獸殘酷搏殺……這樣殘酷的煉制過程一直持續到現在,在此期間,他始終沒有一點自我的思想、意識,無論魔族下達什麼命令,他都毫無反抗地服從。他似乎已完全失去了生命,只是一部受人操控的機器,一部肉身殺戮機器。
然而,現在,在經歷了漫長的茫然無識的歲月後,不知什麼原因,他竟又恢復了意識。
這些記憶在腦中混亂地閃動著,他無法將它們串起來。他感到頭腦中似乎存在著一個空白,妨礙他清楚地思維。
他盯著周圍的木桶中露出的呆滯的面容,這些人與他的遭遇一樣,全部是被魔族捉來,被煉制為魔童——沒有任何自我意識的肉身傀儡。
他從藥液中舉起雙手,他的手掌粗大寬厚,密布傷痕,他看了許久,心中有股沖動越來越強烈,他感到胸中癟悶,再也忍不住,猛地站了起來,嘩地一聲,大量的黑色藥液被帶出桶外,潑濺到地面上,他站在搖晃不已的藥液中,青紫色的上半身裸露,身形雄健威猛,肌肉鼓突飽漲,胸肩等處的傷痕更多、更密、更深。
他吃驚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如此陌生的劇變,與記憶中殘存的那個消瘦的少年之身已完全不同。
他忽然有種破滅的感覺,他的意識停滯了數年的時光,而肉體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他不知道現在的他,究竟還是不是以前的那個“自我”?無論思想,還是肉體,他都找不到能與過去相同的部分,差異如此之大,他甚至有種錯覺,莫非現在他已是輪回中的另一人生?
他的心智幾乎完全崩潰,在絕望中,他啟動了本能的防衛機制,他迫使自己不要再想這些問題,現在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
他抬起頭,怔怔地望著金屬欄外,一種本能促使他抬起腳,走出木桶,藥液順著身體流淌到地面上。他堅定地踏著,邁出第一步,走向柵門。他想走出去,逃離這裡,逃離邪惡的魔族。
然而內心中卻忽然生起一種念頭阻止他繼續向前走,盡管心中充滿了欲逃離的沖動,他的身體卻做出相反的行動,堅定地站在原地。
靜靜地呆了許久,他才又意識到,在他的記憶中,外面守衛森嚴,他就這樣出去,是根本無法逃出去的。
似乎他腦中的想法要過許久,才能浮到表層意識,被他覺知到。他畢竟毫無意識地度過了漫長的歲月,他的身體根本不需要他這個真正主人,只聽從那個魔族的命令。
但是現在,他的意識回來了,他的身體正在不情願地聽從他本來的“自我”的指揮,肌體一點點地蘇醒,他對手足的控制漸漸靈活起來。
他又呆了許久,不知該做什麼。隨著呼吸,他動了動肩膀,或許應該先熟悉現在的自己,單就身體而言,他已與過去完全不同了。他過去在家鄉時,是個身形瘦弱的少年,但是現在,他看著自己肌肉暴突的小臂上,血管如一條條小蛇爬行著,緊緊地攥緊拳頭,掌指間充滿了似乎能碎金斷石的強大力量,這種感覺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
他用勁繃緊全身的肌肉,想到幾年間的遭遇,心中的憤怒使得他幾乎忍不住要狂吼出來。忽然間,小腹中一熱,一股澎湃的激流湧出,順著幾條奇異的脈絡,湧遍全身。
他的骨骼在這激流湧蕩中,咯咯作響,肌肉變得如鋼鐵般堅硬、強力。更為奇妙的是,他的意識引到哪裡,那激流就貫注到哪裡,哪裡的肌體便擁有無堅不摧的力量。而當他的意識不自覺地集中到手上時,體內的幾條脈絡內的激流全部聚集到手上,掌指間霍地湧出一股藍黑色的光焰,他嚇了一跳,連忙松開手,那激流好像被閘門切斷的水流,迅速地消散了。
他驚得又呆了半天,自己的身體中怎麼會釋放出藍黑色的光來?
他回想著,腦中似乎有著模糊的記憶,在剛剛來到魔宮時,那個魔族就曾以手抓住他的額頭,當時他感到一股強大的激流匯入到身體中,就是從那時起,他的小腹中心處,就擁有了一團生生不息的元能火焰。
其後,又經過服食丹藥,藥水浸泡全身,他體內的這點元能漸漸生長壯大。然後又順著體內的脈絡循行,變得更加渾厚強大。現在星拓回想起來,這些脈絡應該叫作氣脈經絡,這是他聽到那個魔族偶爾說起過的。
當他的體內擁有了這猛烈的元氣能量,他瘦弱的肢體就開始變得強壯起來,並且,在他的記憶中,這些元能似乎還有更加奇妙的功用。
眼前閃現出一些激烈的畫面,他以前曾無數次,在魔族的控制下,手中釋放出黑藍色的光能,與敵手、怪獸廝殺,這光能擊在對手身上,會造成嚴重的傷害效果。對手們在他的面前痛苦地倒下,慘烈的叫聲刺入他的耳膜,他猛地搖了搖頭,揮去所有的幻覺。
他深吸了口氣,重又激發出小腹中的氣能,沿著氣脈循行,匯聚到手上。手中又放射出黑藍色的純淨光焰,星拓瞪著牆壁,心裡有些躁動不安,以前都是在魔族的控制下,才釋放出這能量;而現在,他要第一次,以自己的意志,來控制這元能力量。
掌中光焰越聚越渾厚,他一咬牙,猛地向前推出雙掌,一股黑藍光焰狂湧出去,轟地一聲巨響,好像一道雷霆促然降臨,擊打在牆壁上,爆發出一團猛烈的光焰。
他為這效果驚呆了,他竟然掌握著如此強大的能力,這豈不是傳說裡天仙神將的力量?
越來越多的記憶湧入到腦中,想到這些年與那些怪獸搏斗的場景,漸漸的,他回憶並確定了許多事,他確實已擁有超凡的力量。只是,他是個魔童,這些力量,全部是在魔族的控制下發揮出來的。
他記得每當戰斗時,那個魔族就會施展出靈訣手印,他體內的氣脈立刻就會活躍起來,按照一定的線路循行著,而他也會像一只提線木偶般,被控制著釋出更種功術能量,與對手搏殺。
那麼現在,他是否能夠自己控制這些氣脈循行,激發相應的功術呢?
他努力回憶著,腦中浮現出一個簡單的氣能運行術,他將腹中的氣能霎時間全部運於腳下,再迅速沿著氣脈向上提起,隨著氣能順著脊柱一節節地向上貫通,似乎在身體內的一個個小的磁極開始翻轉,一股力量提著他的身體漸漸地浮空而起。
他低下頭,看到自己的腳離地面越來越遠,這不是幻覺,他真的懸浮在空中,而這完全是氣能運行的結果。忽然頭頂碰到頂壁,他一驚,體內氣能散去,身子驟然變得沉重,急墜下去。眼看就要跌倒,他意識一動,身子輕輕一翻,雙足穩穩地踏在地面上。
他面容僵硬冷漠,心中卻生起一絲興奮。他現在的能力簡直如同神話傳說中的神奇。有了這些能力,他就有機會逃出去,甚至——報仇!想到迫害自己的魔族,他握緊了拳頭,終有一日,他要讓這些惡魔自嘗惡果。
但是現在,他卻只能忍,他知道整個魔族力量極為強大,他要活下去,就絕不能讓魔族看出一點破綻。他要重新偽裝成一個失去靈識的魔童,讓魔族沒有任何戒心,再慢慢找機會脫身。
他回到桶中,緩緩地蹲下,身子重又浸在藥液中。
他腦中重歸空茫,面孔冷漠,目光呆滯,與周圍其他的魔童完全一樣。隨著意識的入靜,他感到浸泡周身的黑濃藥水不斷地滲入他的身體,皮膚內的肌肉一陣陣地刺痛著,被藥力緩緩地改變,變得更加強壯。
時間在靜寂中一點點地逝去。
金屬欄門外,忽然傳入聲音,多角廳的牆壁上,一道黑色石門升起,十幾個身形走進來。
一看到走在最前方的這個人,星拓的心立刻緊緊地抽搐。
這人一身黑紫道袍,藍色長發飄逸,面目英俊,長長的眉毛斜飛入鬢,一雙細長的藍灰眼眸,閃動著寒冷死寂的光芒。在這個人的額頂發際處,左右各有兩道隆起的骨稜,延伸至頭頂兩側,直到後腦部位。這兩道顱骨的隆起是魔族特有的標志。這個人目光冷冷地掃過室中,說道:“折越,燃起火把。”
星拓死死地盯著他,正是這個魔族把他抓來。
在這人身後,跟隨著十幾名年輕的魔族,同樣的藍發,身穿黑藍色的道袍,頭頂也有兩道魔族隆起。走在中間的一名魔族小心恭敬地道:“是,師尊。”他來到牆邊,點燃兩只火把,頓時整個大廳光線明亮起來,火光搖曳。
星拓的腦中,漸漸又浮現出一個名字:“權印”——這是抓他來的這個魔族的名字,就在前幾日,似乎曾有人前來,他聽到那人如此稱呼眼前的這個魔族的。
權印望著周圍的十二個房間中,三百六十個魔童,目光陰寒深沉,卻緩緩地長吁了一口氣,道:“這些魔童是我親手挑選而出的,每一個都是最上等的魔器。可是今日,為了煉成‘玄角魔童’,只能讓他們互相廝殺了。”
折越道:“是啊,師尊,您在這些魔童身上,可真下了不少的功夫。”
權印目光微微瞇起,越發陰寒,深沉難測,“這些魔童所用的煉制丹藥、魔毒邪物,每一樣都極其昂貴。我‘煉形魔門’的財富大部分都花在這些魔童身上了,但願這一切都值得。希望在他們中間,能產生一個真正的‘玄角’。好了,先讓他們服食‘罡元丹’。”
十二名侍從分別來到各個房間前,按動牆邊的一個黑鈕,欄門向上升起,他們從手中青色的瓷瓶中取出小小的黑色丹丸,喂給每個魔童服用。
星拓吃入丹丸,立刻感到極苦的滋味,他忍不住微微皺眉,好在侍從們又走向其他魔童,並沒注意到他。他好不容易吞下丹丸,立刻感到腹中生起一團猛烈的能量,燃遍全身。他隱隱有記憶,這麼多年來,他只靠服食這種丹丸過活。
魔童們都服食了丹丸,權印面色鄭重,目光冷冽,道:“開始吧,讓他們都出來。”
“是,師尊。”侍從們道,右手在胸前持了一個手訣,道:“全部走出桶外。”
隨著侍從的手訣一指,一道靈力擴散出來。星拓感到腦部中心奇異地顫動著,身體不聽指揮地站了起來。他心中痛恨,他仍然被這些魔族控制著。
其余二十九名浸在藥水中的魔童也全部站了起來。他們雙手撐著桶壁,敏捷地抬起腿,站到桶外。動作的迅速靈敏與他們呆滯的表情形成強烈的反差。他們全部裸著強健的身體,皮膚被藥水泡得青紫,如一尊尊雕像立在暗室中。
侍從語氣淡漠地命令道,“前往廳中。”
魔童們邁出腳步,跟著侍從來到屋外的廳中。其余十一間屋中的魔童也全部來到廳中,共三百多名魔童將修煉室擠得滿滿的。
折越輕聲道:“師尊,可以了。”
權印輕輕點頭,道:“帶他們出去。”他轉身,走在最前面。
其余侍從則各帶領著三十名魔童,依次隨著權印離開修煉室,走到外面,是一道筆直寬闊的走廊,牆壁上每過十數尺就插著一只燃燒的火矩,突突地吐著火舌。他們穿過走廊,穿過一道黑石輔地的大殿。
前方,一道黑石大門吱嗄嗄地分開,陽光照射進來。
星拓在眾魔童隊伍中,望著那光明,心情激動。他們走出大門,眼前的景象令他驚詫。這還是自從他被抓來,第一次走出秘室,見識到大自然的天地。
頭頂湛藍晴空無窮曠遠,自然的清風迎面吹拂過來,摩挲著他的僵硬的皮膚,滲透他全身每一個毛孔,他的身形無比輕快,似乎要飛起來,一直融化在那純淨透徹天穹中。
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的皓白雲海輕緲翻滾著。三座黑色山峰從雲海中突起,猶如三根擎天石柱聳立。
他們剛剛走出的魔宮大殿座落在最高的一座山峰頂端,前方十數層的黑石階下,就是陡立的峭壁,乍一看,整座魔宮似乎是懸浮在半空中。
在周圍一裡的范圍內,又有兩座低矮一些的山峰,峰頂也建造著莊嚴高大的宮殿,與主峰的魔宮大殿對峙。
向遠處望去,雲海連綿不斷,又有無數山峰在雲海中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青白一線的天邊。
這真是如同仙境一般的所在。星拓詫異地看著,只是可惜,這麼一個美好的地方,卻被殘忍無道的魔族所占據。
他的腳步慢下來,卻被後面的魔童撞了一下,他立刻加快腳步。
折越冷眼看過來,陰戾的目光注視著星拓。
最終,他們來到寬大的黑石台階上,整整齊齊地站滿。
有侍從搬來紋飾華麗的黑色木椅,權印安然坐下。
折越來到權印身前,施了一禮道:“師尊,全部准備好了。”
權印點點頭,“很好,開始吧。”
折越轉過身,聲音變得冷傲:“第一室准備。”
一名侍從來到星拓這三十名魔童身前,手中掐著一個印訣,向著山前虛空一指,“離開大殿,全部浮到空中。”
星拓體內的氣脈不受控制地湧動起來,元能順著中脈向上湧起,他的身形浮了起來,像是被什麼力量指引著,自動地浮向前方。
星拓沒有反抗,跟著其他三十名魔童,一起飛離大殿台階。在山前十丈遠處,才停了下來。三十個魔童身體周圍都映著蒙蒙的黑藍光焰,身形似釘在空中,一動不動。
權印露出一絲冷酷的微笑,聲音沉沉地道:“現在,殺掉你們周圍的人!”
——————————————————————
第一冊的每章標題是利文出版社的編輯所擬,特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