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宋高明準時來到辦公室,看了一下秘書送來的當日日程安排,上午是國慶節前的一項常規活動,下午接見一個友好城市代表團,晚飯後出發到禹城調研,為期一周。宋高明擰開鋼筆在上午一欄中加上:M0,常委會。遞給秘書。秘書看了一眼,小心翼翼請示道:什麼議題?宋高明道:「落實一下上次會議的幾個題,再討論一個人事問題。」秘書連連點頭:「我馬上去通知。」秘書剛剛出門,轉身又進來:「陳書記想見您。」宋高明點點頭,陳書記是班子裡年級最大的副書記,同時兼任紀檢委書記,為人極剛正的,在省干了三十多年,威信很高。陳書記大步流星走進宋高明辦公室,和宋高明握個手,也不用招呼,自己到沙發區坐了。等秘書過來倒了水,退出去,馬上開口說道:「宋書記,我這最近收到幾封信,反映了三江的一些問題,我想跟您這兒匯報一下。」宋高明腦中電光一閃,來不及多想,點點頭道:「你說,我聽著。」陳書記皺眉道:「都是反映三江市長楚天舒的。主要說的是經濟問題,三江這兩年城市建設速度很快,搞工程很容易出反映,有幾封信說的有理有據,哪年哪月,什麼工程,哪家公司,多少回扣,一清二楚。」宋高明問:「是不是盛世家國?」陳書記點頭:「您也聽到反映了?」宋高明「嗯」了一聲,不再多說。「還有一封信。」陳書記略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三江前兩天有一個電視節目主持人自殺,說是和楚市長有關係。」宋高明擺擺手:「這件事我還是比較清楚,沒有任何根據的空穴來風,三江公安局正在調查,司法上的事情我們不要干預,等結案以後再說。」陳書記點點頭:「基本上就是這些,您看我們是不是組織個調查組下去瞭解一下情況?」宋高明道:「我最近要到禹城呆上一段,晚上走。走之前開一次常委會,剛剛定的上午十點,討論幾個題,你在會上提一下吧,大家討論一下。」陳書記想想問道:「您的意見?」宋高明和陳書記推心置腹:「天舒這個同志幹工作很有魄力,也很有想法,但是這幾年,當然也包括韓省長在的那兩年,提拔的是比較快了一些,現在看來,的確體現出基層工作這一塊是缺了點課。等會兒開會我也是這些話,遠重呢,也來我這兒反映過幾次,說天舒不懂經濟工作,常常體現為急躁冒進,好大喜功。再加上你剛才說的那幾件事情,我想天舒繼續在這個位置上是不太合適了,但是不能否認,這兩年,天舒的成績還是很突出的,尤其是理論上十分過得硬,我想,讓他暫時到黨校過渡一段,加強一下我們的理論隊伍,您的意見呢?」陳書記點頭稱是:「宋書記想得很全面,我沒有意見。」陳書記剛剛出門,秘書又請示:「張省長在外邊等您。」宋高明問:「咱們活動幾點?」秘書:「還有十分鐘。」宋高明道:「請他進來吧。」張省長知道時間不多,進屋就關門,秘書便不再客套倒水。張省長大搖其頭:「天舒也太不成熟了。」宋高明看著他,忽然明白了剛剛陳書記在時閃過腦中的那個念頭是什麼,原來整件事情是一張秘密織就了多時的大網,只待天時、地利、人和的時候收網。金錢,美色,秘密,誹謗……種種因素密密勾連在一起,甚至還有崔燕這個傻孩子,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成了這件事情中的最大的砝碼。宋高明甚至隱隱約約覺察到了崔燕在三江文化節前夜和自己惟一一次的原因,也許就是要在最關鍵的時候,讓自己出於自保而不得不做出某種決定。崔燕到底在這件事中扮演的什麼角色?就算對她有天大的好處……而她現在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自己……有沒有什麼證據在他們手裡?張省長仍在滔滔不絕:「……他在三江散佈您那些……」宋高明心煩:「我馬上要出去,十點常委會要討論楚市長的事情,你不是常委嗎,有話會上說吧。」十點整。宋高明主持省委常委會,根據大家匯總上來的意見,對三江市市委副書記,市長楚天舒的人事任免問題做了總結發言。楚天舒接到沈樹臣的電話正在開會,看到來電顯示時猶豫了一下,還是出門接了。沈樹臣上來就說:「天舒,電話方便嗎?」楚天舒立刻意識到有重要的事情,忙道:「我換個電話給您打過去。」三步並作兩步回到辦公室,拿起和省委直通的電話撥了回去。沈樹臣聽見他的聲音,頓了一下,說道:「天舒,我跟你說個事情,你要冷靜。」楚天舒道:「您說。」沈樹臣道:「我剛剛從臨時召開的常委工作會議上下來,這次會議討論的是你的問題。天舒,宋高明書記建議免去你的三江市委副書記、市長的職務,調任省委黨校任副校長。」楚天舒刷地出了一身冷汗,強作鎮定地問:「原因呢?」沈舒臣道:「理由是你配合市委工作不利,不懂經濟工作。」楚天舒支撐不住,坐到椅子裡,說不出一句話。沈樹臣道:「天舒,越是這時候越是要鎮定。這樣沒有任何考核程序的任免幹部在省的歷史上還屬首次,其中一定有內情,你一定要鎮定,現在文件可能已經下發了,明天就會有組織部的人到三江宣佈消息,你做一下準備。」楚天舒定了定神,道:「謝謝沈書記,天舒捫心自問,這三年裡對得起三江的父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會處理好的,謝謝沈書記。」楚天舒放下電話,停了片刻,到洗手間洗了把冷水臉,重新走進會議室,繼續開會。楚天舒講完話,散會後如常和大家到食堂吃了飯,飯後獨自回到辦公室。楚天舒環視著這間辦公室,三年裡,他在這裡的度過的時間比在家裡多得多,這間辦公室有著太多的不捨。牆上那副「天馬行空」的條幅,是一個名叫王子的八歲的小朋友寫了送給他的,他很喜歡這句話的意境,專門請人裱好掛在牆上。別小看這小傢伙,他的字在全國少年書法大賽上拿過大獎的,等以後小王子寫出了名,這幅字還能有些收藏價值的。楚天舒看著何偉的背影心裡十分感動。他瞭解何偉,一向覺得何偉是個聰明人。這次的事情,可以說對於他未嘗不是個機會,如果抓住了,會省卻幾年的時間,對將來是一個大大的助力。何偉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但是他還是毫不猶豫的站在自己這一邊,這就意味著他是自己主動放棄去爭取這個機會,自己離開三江現在看來已成定局,任遠重的道行只有深不可測四個字來形容,何偉在這種情況下對自己的,份量自是不言而喻的。電話再次響起來,楚天舒任它去響,也不去接,他知道這個時候,消息恐怕已經傳遍了三江,他現在不想接任何人的電話,只想回到家裡好好靜一靜,事情來的突然,他要自己獨自想一想。鈴聲停下,過了一會又響起來,楚天舒等鈴聲再次停下來以後給司機打了電話。司機小王接到電話馬上敲響了楚天舒的房間門,看來是一直在外邊待命。楚天舒吩咐他把地上的幾個箱子搬到車上,小王遲疑著,問道:「楚市長,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楚天舒心裡煩悶,還是和顏道:「說吧。」小王關上門,說道:「今天上午,我有事找任書記的司機,結果說他沒來上班,打他手機他說在家睡覺,說是昨天晚上跑省城跑了個來回。」楚天舒心裡一驚,看來事情就發生在昨天晚上。任遠重對宋高明說了些什麼,讓他今天上午就急著開常委會,看來這次會議也是臨時決定的。自己究竟有什麼事情做的讓宋高明如此惱怒,必要除之後快?還是任遠重進了什麼讒言,可宋高明是個聰明人,怎麼會這麼簡單就會相信任遠重的話?再說什麼樣的讒言,可以起這麼大的作用?楚天舒來不及多想,對小王說:「謝謝你,我想你也應該知道我的事情了,你跟了我這麼長時間,走的突然,也不能把你安排好了再走,不過你放心,我會和何市長他們說,會給你好好安排的。」小王眼睛一下就紅了,說道:「楚市長,我哪兒也不想去,您到省裡以後還是把我帶上吧,我就喜歡給您開車。您走到哪兒我給您開到哪兒。」楚天舒笑了起來:「淨說傻話,你能跟我一輩子?」小王再開口就都是哭聲了:「楚市長,他們對您太不公平了……」楚天舒心裡難受,但又不能當著小王的面表現什麼,只得說:「好了,別這樣。幫我搬東西吧。」小王眼睛紅紅的點點頭,俯身搬了一個紙箱出去。楚天舒把鑰匙整理好放在桌子上,環視了一眼辦公室,轉身正要出門,任遠重走了進來。楚天舒深深吸了一口氣,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去。任遠重一臉交織了懊惱、詫異、不捨、氣憤、疑惑的表情,遠遠地就向楚天舒伸出兩隻手,邊走邊說:「我是剛剛聽說的,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嗎?這三年我們配合得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要走了呢?省委領導做出這樣的決定考慮過我們三江市的實際情況嗎?」楚天舒握住任遠重的手,一直拉著他坐到沙發上才放開。楚天舒說道:「省委自然有省委的考慮,作為黨員,我當然是服從省委的分配了。只是這兩年在任書記的領導下,學到了不少東西,可惜再沒有這麼多機會了。」任遠重又拉住楚天舒的手,認真說道:「希望我們還能有機會共事,也歡迎你常回三江看看。」楚天舒看著任遠重那張白皙穩重的面孔,一臉的不知情,一連串的長嗟短歎,不由得胃裡發涼。被任遠重柔軟冰涼的手這麼拉著,楚天舒忽然發覺有件事情很有意思,他發現他和任遠重兩人永遠是處在一種錯位當中。一場戲唱到今天,每個人都以為他楚天舒是這場大戲的名副其實的主角,誰知真正的主角是那個沒有什麼台詞的演員。而在今天,正是任遠重心裡該歡笑、大笑、狂笑的時候了,他卻只能擺出這樣一副表情到自己這裡來走過場,而自己,不論內心有什麼樣的悲苦,此刻卻必須笑得比誰都歡暢。送走任遠重,楚天舒徑直上車回家,此刻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家。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這種時候擁有一個穩定的、平靜的家是最重要的,那些所謂的愛情、**都是咖啡一類的東西,是偶爾為之,用來調節情緒,營造小環境的。而和諧的夫妻之情則像白水,是天天必須的維繫生存之物,渴了要喝,髒了要洗,倦了要在浴缸裡泡一泡。楚天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想起來比較這兩種感情了,他也不知道這種比較是出於理性還是直覺,當一個人習慣於把理性作為第一反映的時候,直覺也就成了理性。楚天舒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為自己感到悲哀。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給甄倩打電話,這些年楚天舒養成了一個習慣,不管自己發生什麼事情,好事也好、壞事也罷,都要親自告訴甄倩。甄倩接到楚天舒電話以後,立刻請假回家。走到門口,剛要掏鑰匙,門就從裡面打開了。甄倩看到楚天舒第一眼,頓時心如刀絞,楚天舒和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甚至還在微笑,但是沒有人會比甄倩更瞭解他,她能過透過他的微笑看到他此刻心內的悲苦憤怒。只有她才真正知道楚天舒有多麼熱愛這個城市,每次和他一起上街散步時,他都要一次次地指給她看:看到了嗎?這種街燈和普通街燈表面上看沒有什麼區別,可是你有沒有發現它的光線照在地上是均勻的,這樣整個路面的受光率是一樣的,別小看這些燈,專利成果呢;有時候也會情不自禁地說,甄倩你說,三江現在是不是比咱們剛來的時候漂亮多了?有時候加班到太晚,甄倩心疼地叫醒楚歌喊他回來睡覺,這種時候除了寶貝閨女說話還有點作用,別人誰的也聽不進去。以前他總以自己不顯老而自豪,總喜歡讓陌生人猜自己的年紀,上個月有次出門打車,和司機聊天,又讓司機猜,司機斟酌再三,猜了個四十五,雖然沒錯,可是離幾年前常被人猜作三十左右歲就差的太遠了,楚天舒沒說,甄心裡是明白他的不好受的。外表倒是其次,關鍵是楚天舒的身體狀況現在實在是讓人擔心,高血壓最怕的是著急上火,可是只要在這個位置上,哪有一刻不著急不上火的?腰椎間盤突出最怕的是久坐受力,可是楚天舒白天要開會,晚上要批文件,哪天不要坐個十個八個小時?還有他的老胃炎,誰也說不了。還有上次上火拔掉的那兩顆牙,總也沒時間去補,滿嘴牙都要鬆了,這下也有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