碉房山上鱗次櫛比的碉房一座比一座顯得冰涼、冷清,父親拉著平措赤烈,帶著央金卓瑪,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西結古寺走去。
在護法神殿裡,兩個老喇嘛給了他們一些吃的,那是他們從原野裡取回來的空投的麵粉,用明王殿的余柴余火炒熟後拌成了糌粑。
父親和央金卓瑪以及平措赤烈一聲不吭地低頭吃了糌粑,趕緊跪下,給高高在上的護法大神吉祥天母、六臂怙主和具誓法王磕了頭,這才站起來,詢問兩個老喇嘛:「你們知道獒王岡日森格在哪裡?領地狗群在哪裡?」
兩個老喇嘛不回答,互相看了看,轉身離開了護法神殿。
再也沒有碰到一個喇嘛,父親一行磕磕絆絆走遍了西結古寺,不停地呼喊著,居然沒有一個人出來跟他們搭腔。
父親傷感地流出了淚,天上看一眼,地上看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父親哭著喊著,似乎終於感動了神靈,就在他們路過大經堂的時候,只聽吱呀一聲門響,從黑漆漆的門洞裡鑽出一個融化在夜氣裡的人。那黑影不理父親,疾步過來叫了一聲「尕娃」,拽起父親身邊的平措赤烈就走。
沉默了,西結古寺對父親表示了空前的沉默。
父親愣怔了很久,等他要離去的時候,發現央金卓瑪也已經不在身邊了,更有些傷心:怎麼她也要拋棄我了?
央金卓瑪從後面跑來了,氣喘吁吁的,告訴父親,丹增活佛帶著藏醫尕宇陀、鐵棒喇嘛藏扎西和一些身強力壯的活佛喇嘛,去了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的營帳,人在的地方就是狗的家,岡日森格和領地狗群肯定都在那裡。
父親和央金卓瑪來到了雪原上,一前一後走著,時不時地拉起手,互相拽一拽。走了一會兒,央金卓瑪拍打著額頭,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面,似乎想從雪丘雪梁的造型上看到什麼,看著看著她就看到了,一些神怪鬼魅的影子,變幻而出的黑白兩色的造型,一會兒近了,一會兒遠了。
她害怕得揮身哆嗦,尖叫一聲,鑽到了父親懷裡。父親說:「央金卓瑪你哆嗦什麼,你病了?」
央金卓瑪正要告訴他自己看到了什麼,突然發現父親的臉變了,變成一張狼臉了,她又尖叫一聲,趕緊離開了父親。
她想起雙身佛雅布尤姆殿裡,那幾個喇嘛對她說過的話:「升到天上的馬頭明王已經托夢了,漢扎西是九毒黑龍魔的兒子地獄餓鬼食童大哭的化身,他來到西結古草原,就是要吃掉孩子的,他有時候是人,有時候是狼,有時候又是護狼神瓦恰的變種,他變成狼的時候我們的孩子就不見了。」
央金卓瑪後退著躲開父親,就聽起伏的積雪中、離央金卓瑪只有半步的地方,一聲號哭似的狼叫平地而起。
央金卓瑪嚇得躥了起來,落地的同時,一陣眩暈,歪扭著身子倒了下去。
群果扎西溫泉湖的水浪吞沒了大灰獒江秋幫窮,又在另一個地方把它托舉而出。它鳧在水面上,轉了好幾個圈,才爬上陸地。它抖著渾身的水,望著遠方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原來這陸地並沒有連著草原,不過是湖中的一方島嶼。
大灰獒江秋幫窮和白爪子狼在距離五步遠的地方互相觀望著,在江秋幫窮是仇恨,在白爪子狼是恐懼,恐懼和仇恨都是那麼安靜,就像情緒和身體都被惡劣的天氣凍結在了浮冰上,悄悄的,只有風,呼兒啦啦,呼兒啦啦,風從浮冰和水面之間的夾縫裡吹進去,浮冰的搖晃更加劇烈了。江秋幫窮緊張地吐著舌頭,滿嘴流淌著稀稠不等的口水,呼呼地呻吟著。它感到噁心,越來越噁心,忍不住吐起來,一吐似乎就把仇恨全部吐掉了,它軟下來,意志和四肢乃至整個身體都軟塌塌的了。
現在,白爪子狼的力氣正在迅速恢復,它又一次站了起來,眼瞪著面前的大灰獒江秋幫窮,看對方一點反應也沒有,才小心翼翼地轉身離開了。
白爪子狼跑到了水邊,又沿著水邊跑了一圈,大灰獒江秋幫窮瞪著這只生命力頑強的狼,憤怒嫉妒得就要跳起來,但是當它意識到自己已經無力做出跳起來撲過去這種事情的時候,就乾脆閉上了眼睛,只用聽覺和嗅覺感受著白爪子狼的存在。
就在大灰獒江秋幫窮感到搖晃還在加劇,自己很可能就要死掉的時候,一種變化悄悄出現了,那就是它聽不到了白爪子狼奔跑的聲音,那種遠了又近了的重複突然消失了,一種新的聲音倏然而起。
江秋幫窮警覺地睜開了眼睛,一眼就看到白爪子狼正在浮冰上跳舞,前腿躍起,再一次躍起,然後在前腿撲地的同時,後腿高高翹起,又一次高高翹起。冰面上傳來咚咚咚的聲音,然後又是嘩啦啦的響動,破冰了,江秋幫窮聽到了一陣冰和冰撕裂碰撞的聲音,想有一點奇怪的表示,卻發現自己連奇怪的力氣都沒有了。
白爪子狼發出的聲音又有了新的變化,喀嚓喀嚓的,好像是咀嚼的聲音、吃冰的聲音。後來咀嚼的聲音消失了,卻聽到一種硬邦邦的東西在冰面上滑動,滑到自己跟前停下了。
大灰獒江秋幫窮猛地睜開了眼睛,一眼看到一條冰魚出現在自己面前,再一看,狼從剛才跳舞的地方朝它靠近了些,站在一面略有傾斜的冰坡上畏葸地看著它,冰魚就是從傾斜的冰坡上滑過來的。這既是巴結,也是堵嘴:吃吧,你吃了冰魚,填飽了肚子,就不會吃我了。白爪子狼畏葸地看著它等了一會兒,看江秋幫窮還不站起來,就又把一條冰魚叼過來滑了下去。
大灰獒江秋幫窮看了看白爪子狼,一口叼起了冰魚。
白爪子狼又連續把三條冰魚滑到了大灰獒江秋幫窮面前。江秋幫窮毫不客氣地大口吞嚥著,一邊吞嚥一邊隨便走動著,等吞嚥完了,發現四肢的肌肉正在悄悄繃緊,皮毛絲絲有聲地鼓脹著,渾身的力氣已經回來了。
江秋幫窮仰頭看了看,毫無預兆地一躍而起,朝著白爪子狼跑了過去。白爪子狼嚇得癱軟在浮冰上,縮成一團毛球撲稜稜地抖顫著。
江秋幫窮從給了它冰魚的夙敵白爪子狼身邊一掠而過,跑向了浮冰的邊沿,揚頭張望著,呼呼地吸著遠來的冷氣。
大灰獒江秋幫窮趟進了水裡,咕咚咕咚地刨起來,很快隱沒在冬日的群果扎西湖仙女飄帶似的嵐光裡。
幾個小時後,江秋幫窮來到了生死線上,走過了它奮身游泳的體力極限,它感覺自己的力氣已經用完,立刻就要沉底淹死了,立刻,立刻。
就在一聲號哭似的狼叫嚇得央金卓瑪一陣眩暈,歪扭著身子倒在雪地上的時候,父親差一點一腳踢死那只埋伏在半步遠的雪坎後面的小母獒卓嘎。小母獒卓嘎轉身就跑,跑向了不遠處的另一個雪坎。雪坎後面藏匿著膽戰心驚卻又不忍離去的狼崽。
父親愣怔著,看著這麼一個小不點狼和小母獒卓嘎相依為命的樣子,居然一點也沒有把它和死去的孩子聯繫起來,或者說他甚至都沒有把狼崽當成是狼。
父親抱著狼崽,帶著小母獒卓嘎,來到了央金卓瑪跟前。央金卓瑪瞪起眼睛,驚訝地望著狼崽,半晌不說話。父親看到央金卓瑪撲過來,抬腳就要踩死狼崽,趕緊把她抱住了,央金卓瑪憤怒地用袖子擋開了父親的手,撲過去,又一次抬起腳來,狠狠地踩向了狼崽。父親想抱住她,發現已經來不及了,便一把推了過去。央金卓瑪趔趄著後退了幾步,一個屁股蹲兒坐了下去。她現在惟一想做的,就是甩掉漢扎西,把他甩給原野裡的危險,甩給等在半路上的死亡。
小母獒卓嘎轉身就跑,還有點發抖的狼崽立刻跟了過去。它們並排回到了剛才狼崽被父親稀罕地抱起來的地方,頭對著頭,你一下我一下地刨起來。一封牛皮紙信封的信被它們刨了出來,小卓嘎叼起了信朝父親跑去。
父親朝央金卓瑪消失的地方走去,不停地喊著她的名字。但是已經看不到央金卓瑪了。
小卓嘎跳起來就跑,父親連跑帶顛地跟了過去,停在了一片大水前。小卓嘎衝著水面從咬緊的牙縫裡呼呼地出氣。父親舉頭一看,不相信似的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才明白自己看到的的確是一片大水,不是流淌的河水,而是靜止的湖水。湖面上,嵐光的白色和陸地的雪色混同在一起,不仔細看是分辨不出來的。
哪裡來的湖啊?為什麼沒有結冰?父親滿臉都是疑惑。
無邊的寂靜淹沒了十忿怒王地的早晨,緊張的氣氛一秒更比一秒緊張。救援的隊伍裡,僧俗人眾一個個目瞪口呆:所有的拉則神宮都被大雪壓塌了,掩埋了;十忿怒王地的吉祥在哪裡?
應該是四面八方的牧民都到這裡來,四面八方的藏獒也到這裡來,但是現在,救援隊伍裡的所有眼睛都看不到一個需要救援的牧民,更看不到一隻可以幫助自己的藏獒,看到的是一群野犛牛和一群包圍著野犛牛的狼。
三十多頭野犛牛就在五十米開外的雪坡上,狼群大約有一百多匹,在遠一點的雪坡下面,白雪之上,星星點點的灰黃色的狼影就像積雪蓋不住的土石。這樣的情況下,受到狼群威脅逼迫的野犛牛很可能以為站在雪樑上的救援隊伍與狼共謀,也是來圍剿它們的,它們會在緊張、恐懼、憤怒的情緒嬗變中撲過來,撲向這些經過一夜的負重跋涉之後筋疲力盡的人。而對身壯如山、力大無窮的野犛牛來說,用犄角戳穿人的肚子,用腦袋頂飛人的身子,用蹄子踩扁人的任何一個部位,就像大石擊卵一樣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