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霖麗京遂紫江岸百花樓
臨江而建,樓高三層,四面掛上大紅燈籠,燈籠下綴以七彩流蘇和小巧鈴鐺,江面生風,風如撩弦手,撥得鈴鐺清樂顫顫,滿樓歡笑。
而此樓既以「百花」稱之,顧名思義,樓中自是佳麗無限,鶯鶯燕燕,各展嬌姿。
三樓錦閣,這處憑欄打造的香閨清雅舒敞,將外頭的招呼喧鬧淡淡隔絕了,捲起落地竹簾,外頭是一方露天台閣,此時正值夕陽西下,金紅光芒在遂紫江面跳躍,亦將霞紅灑進天台,在兩名對坐的男女身上鑲著薄光。
女子有張瑩白臉容,眸子清澈明亮,水汪汪的,注視著人時,似有千言萬語欲要道出一般;兩柳眉彎得恰到好處,唇一笑,眉也跟著笑,帶著純真的孩子氣。
此時,那小巧的鼻頭輕皺了皺,跟著免不了要抬起白玉蔥指敲了敲自個兒的下顎,這是她長久以來的小習性,恐怕這輩子是改不掉了。
「陸公子遠道而來,這些日子為見淡菊一面,真是煞費了苦心,唉……我都知道的。」她輕笑,唇角牽動了兩朵梨渦,誠摯而歡愉,帶著淡淡的莫可奈何。「這百花樓的規矩是這樣的,即便淡菊想與陸公子一會,也得經過嬤嬤首肯,她若不折騰您千兒八百,又豈會干休?」
「我知道、我懂得,我是……是心甘情願的,只要淡菊姑娘肯陪在下下盤象棋,那就值得了。」男子瞧起來約莫弱冠之年,一身素衫寬袍,質料絕佳,右手持著一柄山水紙扇,該是念過幾年書,面容清秀斯文,可惜有些呆氣。
女子再次淺笑,眸光晶瑩。「這有什麼問題?今日,淡菊只陪公子一人。」語畢,臉微側,一旁伺候的丫鬟已知其心意,伶俐地取來棋盤棋子,為雙方擺上。
「陸公子,今日初會,不比尋常,淡菊身在紅塵,見過的男子不知凡幾,卻獨獨對您有股奇特的感覺,唉……我心裡頭有個請求,不知當不當說?」眼兒半斂,髮鬢親頰,那模樣楚楚可愛,十足嬌憨。
男子用力地點頭,語氣急切。「妳說。只要妳肯跟我下棋,別說一個請求,一百個我都答應了。」
「是嗎?陸公子……您人真好。」她螓首微偏,小巧的鼻頭不自覺地又皺了皺。「我是想,咱們這盤象棋能不能賭個綵頭?一來作個紀念,二來權當助興,淡菊想把今天的事兒記在心裡頭呢,您以為如何?」
聞言,男子咧嘴笑開,朗聲道:「好主意。我若僥倖得勝,便求日日能與淡菊姑娘切磋棋藝。」
真像個大孩子哪,神情這般坦然直接,心無城府的。她定定地瞧著他。
「那妳呢?淡菊姑娘,妳贏了想要些什麼?」男子開朗的聲音喚回她的注意力。
她露齒一笑,長睫如扇子似的搧動,也是一副心無城府的模樣。
「聽嬤嬤說,陸公子打白苗那兒來,家裡是專做鐵器買賣的。白苗地方以鐵器和工藝聞名,可沒誰比得上……我身邊有把短匕,便是去年春向一位白苗商人購得的,打造得好生精緻呢。」
「呵呵,原來淡菊姑娘是想要白苗鐵器當綵頭嗎?容易容易,想要幾柄,妳儘管開口便是。」
「真的嗎?陸公子,您人真好。」頓了頓,她下意識抬手輕敲潔美的下顎,依舊是單純無辜的神情。「這麼吧,要是您輸了棋,教我將了軍,就著這個棋盤咱們算個數兒,象棋的棋格子共八八六十四格……第一格,您給淡菊一柄鐵器,第二格給兩柄,第三格給四柄,第四格給八柄,第五格就給十六柄,第六格給——」
「唉唉,以此類推,我曉得,妳毋須再說,咱們還是下棋定勝負吧。」
「真不用說嗎?」她嬌聲憨問:「還是讓淡菊替公子數到第六十四格吧,這樣清楚些。」
「唉,不用不用,幾把鐵器而已,我家多得是,說不準我棋力還略勝姑娘一籌呢,何需多說……」
白苗鹿王府邸
大廳裡忽地爆出一聲巨響,似是桌椅受到重擊,瞬間碎裂,一干灑掃整頓的僕役你瞧著我、我瞧著你,終是捺不下好奇,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繼續工作,眼角全偷偷地覷向廳裡。
廳中,那名一掌打得樟木桌解體四散的男子,踢開倒地的椅凳往前大跨幾步,一把將另一名斯文的少年揪到自個兒臉前,後者已嚇得俊臉蒼白,唇角卻仍勉強擠出笑來,可憐兮兮地道——
「大哥,我、我不知道會這樣子,我以為……以為就幾把鐵器罷了,咱們家不是挺多的嗎?我聽騰濟兒說,王府庫房裡的鐵器多到無處可放,而工造廠那兒還不斷生產,真是……真是沒地方放了,呵呵,我輸掉一點,豈不甚好?」
「王爺,您您……哎呀!騰濟兒當日這麼說,是指咱們王府庫藏的鐵器已達白苗軍械的需求,今年的工作可輕鬆應付了,而您現下這麼說,頗有斷章取義之嫌。」不願蒙受「不白之冤」,一直躲在柱後的騰濟兒趕緊跳出來表態,他正值少男變聲時期,嗓音啞而尖銳,實在難聽得緊。「您別冤我呀!」嗚嗚嗚……要是爺信了,那還了得?!他的皮和肉恐怕要分家了。
鹿王府大王子,正是這位面色鐵青、單掌毀去樟木桌的男子,此時那只巨掌將同父異母的弟弟往上再提,「嘶」地一響,衣襟裂了個大縫,而兩張臉鼻尖對鼻尖,幾要貼到一塊兒。
「輸掉一點?!你書讀到背上嗎?!八八六十四格,每格翻一倍,逐格增加,到第六十四格,你知道是多大的數目嗎?!」他怎會有個這麼蠢的親人?!私自溜出白苗遊玩也就算了,明明棋力未臻火候,棋癮卻該死地嚴重,就一盤棋,便把白苗的經濟命脈糊里糊塗地拱手讓人?!
該死!什麼啟蒙心智、陶冶性情的高雅娛樂,講明了就是投機取巧、紙上談兵,消磨一個人的膽氣,模糊正確的判斷能力!天殺的該死!
「你知不知道,即使將全白苗生產的鐵器都奉上,也不夠個小小的零頭?!對方肯定是見你道行淺,這才使計蒙你!」
「沒有沒有,大哥誤會了。淡菊姑娘人品好,棋藝佳,她是靠真功夫贏我的。」說到這兒,少年倒無懼於掐在前襟的力道了,急著要為人辯護。「她事先同我解釋,把綵頭一格一格算給我聽,是我自己沒耐性,不讓她多講的,真的不關她的事。」
淡菊姑娘?!男子劍眉一蹙,勉強克制怒氣,大掌粗魯地放開弟弟,峻顏微側。「鹿平,此女是何來歷?」
聞言,距他身後三尺,站得直挺挺像座雕像的勁裝漢子終於放下抱胸的雙臂,平淡地回道:「東霖百花樓裡的紅牌姑娘。棋藝精湛,出神入化。」頓了頓,繼而又道:「之前,老太爺曾向爺提過,要您去東霖尋她來此。」
是她!他記起來了。
「該死!」詛咒了句,他雙拳握得死緊,關節處格格作響。
他這鹿王府是怎麼了?!注定要敗在此女手中嗎?!老的少的全是棋癡,兩年前因她鬧了一回,老的至今還同他賭氣,如今府裡不得安寧,追根究柢,問題又出在她身上!他甚至連她生得是圓是扁、是胖是瘦都沒個底,便得將整個家業雙手拱出?!
「真該死!」他右拳擊在左掌心,薄唇急速吐出連番「咒語」,雙目微垂,腦中已迅捷地擬思對策。
在煙花地裡打滾的女人,會是什麼好人家的姑娘?!偏偏五弟心思單純,書獃子憨氣,教人蒙騙還口口聲聲替對方說話,蠢呵!
「大哥……我、我有件事還沒對您說,我……這個,嗯……這個……」
利眼陡抬,他直勾勾地瞪住弟弟。「有屁快放!」
「呃……我是要說啊。唉,您知道的,下棋才下一盤怎能盡興?棋逢敵手,不痛快較量怎對得起自己?更何況我迢迢遠路趕去東霖,又花了好些銀子才見到淡菊姑娘一面,所以我……所以我……大哥,您別這麼瞅著我,我、我會結巴。」
極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他太瞭解這個ど弟了。
「鹿皓皓。」他沉沉喚出ど弟全名,目光不移,緊盯住ど弟垂放的兩袖。「把十指伸出來。」
鹿皓皓僵硬地笑了笑,雙臂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往身後一縮,自知躲不過,他硬著頭皮深吸了口氣,閉著眼,一堆話連珠炮似的吐將出來——
「大哥我就是要同您說這件事我輸了第一盤棋又贏不了第二盤輸了第三盤又贏不了第四盤我也不知共下了幾盤反正下幾盤輸幾盤結果淡菊姑娘把我的血鹿戒指贏走了我也不想的您別生氣!」一口氣道完,他抱著頭拔腿便跑,往廳外衝出。
下一刻,一張樟木椅跟著飛出大廳,力道強悍,後發無至,將倉皇逃命的鹿皓皓打趴在地上。
「鹿皓皓,我真該掐死你!」巨吼狂嘯,連廳頂都震得搖搖欲墜。
十日後東霖麗京百花樓
依舊日落,依舊霞紅,錦閣外的天台,風帶幽香,頗有春日情懷。
「喲,妳瞧,這張紙挺重要的吧?隨意丟在茶几上,要是教風吹走,那可不好了,我幫妳收在木盒裡安穩一些。」說話的正是百花樓裡大小姑娘們口中的嬤嬤,名喚雲倚紅,年雖四十有餘,卻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吹走就吹走唄。嬤嬤想要,木盒裡多得是,全當女兒孝敬您了。」姑娘嘻嘻笑著,眨眨明眸,兩指夾起一粒黑子,啪一聲清脆地落在棋盤上。
雲倚紅以手勢支開伺候的兩名丫鬟,款款移步,與淡菊隔著矮几對坐。
「好興致啊,嬤嬤今兒個不管樓下生意,要同淡菊下盤棋嗎?」
此時錦閣中已無旁人,雲倚紅蛾眉略挑,手已伸來擰了把她的嫩頰。
「妳啊,就這張臉蛋騙人,明明古靈精怪、腸子九彎十八拐的,裝起清純無辜還真要命,吃人不吐骨頭。」
淡菊仍嘻嘻笑著,梨渦可愛地跳動。「我最想騙的是您,可惜您不上當。」
「這得慶幸我早一步知道妳的底細。」若非如此,她說不准要陰溝裡翻船,也教這小妮子一張天真純美的臉蛋給蒙了。自嘲地笑了笑,雲倚紅清清喉嚨又道:「上回打白苗來的那位書生少年,讓妳殺個片甲下留,妳也真夠狠,坑了人家那樣的綵頭。」
「哪兒狠啦?!只八八六十四格,我還沒同他下圍棋呢。」象棋已經不得了了,若換成圍棋,縱橫各十九線,格數更多,賠得更慘。
雲倚紅又道:「那書獃雖然寫了字據,我瞧還是不妥,妳實在不該讓他走的,若能扣著他,咱們籌碼豈不高些?」
「不怕的。」淡菊回得輕快,櫻唇露笑,望著棋盤,眉心卻微乎其微地皺了皺,只因指尖捏著的白子尋不到佳處落腳。
「不怕?!」雲倚紅眉挑得更高,額上的金鈿跟著流轉光輝,她揮著香帕又道:「上頭催著想得到消息呵,都暗地遣人來問了好幾回了。」
「唉,淡菊知道,正想辦法呢。呵呵……放走小的才能釣到大的,咱們且等著吧。」舒了口氣,終於將棋子落下。自己同自己下棋最是勞心,黑是親、白也親,是非黑白攪成一團,敗亦勝,勝亦敗,永無準則。
「就憑那隻小的寫下的字據?」雲倚紅瞄了瞄木盒,適才收納進去的那張字據雖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但要是對方來個死不認帳,也是廢物。
那張甜死人不償命的臉容一抬,自然嬌笑,傻呵呵地道——
「是啊,就憑那張字據……」恐怕是不夠呵,但若再加上那個傳說中的血鹿戒指,何愁君之不至?
雲倚紅緊盯住她,雙眸細瞇,忽地道:「小丫頭片子,老娘信了妳才冤呢。」欲再說些什麼,錦閣外忽地傳來一陣騷動,似乎有一行人正往這兒闖進。
「這位爺兒,請留步!您不能這麼不講道理啊!這、這算什麼啦這是……您要見淡菊姑娘也得按規矩來啊!要是每個上百花樓的人都像您這樣,還像話嗎?!哎呀——」那個上前阻擋的夥計教人瞬間扳脫了手腕,痛得跪倒在地。
見狀,一旁的花娘、僕役和丫鬟們全屏著氣息貼壁直立,沒誰再敢造次。
雲倚紅步出錦閣大門,呈現在眼前的便是如此情狀。
「喲——這是怎麼啦?!天下大亂嘛!祥子,你怎麼得罪爺兒啦!」
抱著傷手嗚嗚哭泣的夥計忙道:「冤枉啊!這三位爺一進百花樓就指名要找淡菊姑娘,請他們稍等,他們不聽,還硬闖,跟著把樓下二十來名護院打得鼻青臉腫,嚇跑了大半客人,那咱們還做不做生意啊?!我哪兒得罪他們了?!」
聽聞此言,雲倚紅心頭略感錯愕,臉上仍堆出標準的老鴇笑容,腰肢輕扭,風情萬種地移步向前,朝為首的那名男子呵氣——
「這位大爺呵,您嚇壞咱們百花——」
「那個該死的棋中狀元是不是在裡頭?!」利眼怒瞪,男子的目光銳不可當,似積蓄著無限怒意,等不及向誰暢快地宣洩。
「啊?!」讓男子粗魯地打斷話語,雲倚紅竟忘了接下來該說些什麼。
見她發怔,男子可沒半絲耐性,毫不客氣地將她一把推開,筆直地朝錦閣步進,頭也沒回地拋下命令:「鹿平,騰濟兒,好好看著,別讓任何人進來。」好生霸氣,敢情把這兒當作自個兒地盤了。
「喂——大爺,您不能這麼蠻橫啊!喂——」雲倚紅急嚷著,卻無法踏進錦閣半步,因那男子帶來的兩各手下已把門關起,各據一邊,活像兩尊門神。
「這是怎麼啦?!祥子,還賴在地上哭啥兒呀?!還不快去衙門請官差來!快去啊!急死我了這是……」雲倚紅不得不急,一來淡菊與她雖非親生母女,卻真是她的心肝兒;二來淡菊身份特殊,可不光是百花樓的鎮山之寶如此簡單,容不得出事呵!
錦閣裡,薄紗輕垂、幽香無名,全然的女性氣息。
「唉……你好壞呵,怎地嚇著嬤嬤了,實在不好。」嗓音軟軟的,甜甜的,像融在嘴中的棉花糖。
鹿蒼冥陡地側過碩長身軀,視線首先教外頭那抹天光吸引。
落地竹簾高高捲起,唯留幾縷薄紗隨風飄蕩,外頭是一處露天台閣,此一時分,霞紅似錦,那女子立在落日餘輝下,紅妝晚照,竟是……相得益彰。
便是此女擾得鹿王府不得安寧嗎?!
在心中他臆測了無數回,想像是怎樣的一張容顏,不知覺間,他腳步已跨出天台,瞬也不瞬地瞪住她。
「想見我一面得按規矩來的,你這麼蠻橫,又鬧事又傷人,今兒個可沒誰敢來百花樓歡暢啦。唉唉……實在很不好。」聲音如同裹著一層蜜,甜滋滋的。
鹿蒼冥面無表情,只是瞇著眼瞧她。
從姑娘的發頂到裙襬,爾後又回到那張幾如嬰孩般純然的臉龐——僅是「幾如」而已。他打量得極其仔細,不得不承認,這姑娘是美麗的,有張清甜可人、惹得男子心生憐愛的容貌,但他從來就相信直覺——它告訴他,不能掉以輕心。
「妳就是淡菊?東霖的棋中狀元?」他逼近一步,見她始終直視著自己,心中竟浮現讚賞之情,且不管她是何方神聖,一名弱女子能有這樣的膽識,沒在他凌厲的注視下暈厥迴避,也算……稍可了。
他瞧她,她當然也要瞧他。這男子生得還真好看,雙頰削瘦,輪廓明顯,若眼神別這般冷酷,下顎別這麼緊繃,氣勢別如此凌人,那當真好看得不得了,要她倒貼都願意呢,呵!
「那棋中狀元的封號是鬧著玩的,小女子愧不敢當。」
聞言,鹿蒼冥瞄了眼矮桌上一盤正激烈廝殺的棋戰,哼哼冷笑。
「我聽說,姑娘就是用這些黑白子殺得貴國的御史大人面無血色,連連十九敗,還興以此技與人賭綵頭,贏來不少金銀寶物,妳不敢當,又有誰敢當了?」
好生諷刺,字字夾槍帶棒的。淡菊心一促,眸光微垂,卻瞥見男子左手中指上的一隻戒指,頓時,心中已然明白。呵呵,她放出了餌,那條大魚終於肯游過來啦。
「說句實話,淡菊什麼也不懂,歌藝和舞技都十分尋常,自問比不上百花樓裡幾位姊妹,就弈棋此項小有鑽研,免不了要拿來炫耀一番。呵呵……爺說我敢當,那就當吧。」她笑得倍加燦爛,全然沒將他不悅的神色放在眼裡,柔聲啟口:「對了,還沒請教爺高姓大名?」
他觀察著她臉上細微的變化,薄唇一掀:「鹿。」
「是道路的『路』,陸地的『陸』,還是……」她無辜地眨眸,瞥向他的戒指,「梅花鹿的『鹿』字?」
他不語,目光陡沉,發覺這姑娘有個小習性兒,喜歡輕皺鼻尖。
「爺不說話,是要淡菊猜嗎?唉,只怪淡菊腦子不好,猜謎解字從來就不是我的強項,人家不猜了,你想說便說,不說拉倒。」她突地發起嬌嗔,輕羅小扇半掩容,應是在笑吧。一會兒,話鋒又轉——
「我瞧你手上這個戒指好生面熟,前些日子,一位書生公子來與淡菊對弈,最後把一個戒指當成綵頭送給淡菊,那戒指鑲著一顆血玉,玉裡又細刻著什麼,我拿到燈下一瞧,才發覺是頭雄鹿呢。乍看之下,跟你這只戒指真的很像呵。」
什麼很像?!根本就是同個模子印出、同位師傅雕刻!這血鹿戒指關係重大,藏著他們鹿族的秘密,受過大鹿神靈的加持,豈能落入外人手中?!思及此,鹿蒼冥在內心又把那不負責任、天真過頭的ど弟從頭徹底地詛咒了一遍。
「啊!對了,淡菊記起來啦,那位書生公子也說自己姓陸,是陸地的彎身揭開桌上木盒,將一張字據取出,攤在他面前,嬌容上始終掛滿笑意。
「瞧,他寫了一手好字,還簽了名,是個好大方的人哪。」
鹿蒼冥任她唱獨角戲,一直到她取出字據,嚴肅的面容終於稍見變化。他雙目迅速瀏覽紙上字句,瞥見最後的簽名,沒打印記,只簡簡單單一個字,姓陸?!他唇角微微往上勾勃,暴怒的心緒稍感平息。
「白苗鐵器嗎?!哼,這字據立得真瀟灑、真豪氣,可惜是張廢紙。」
廢紙?!
呵呵,還用得著他提點嗎?這僅是必須的手段罷了,她本就沒指望這張字據。
「真的嗎……」淡菊略偏螓首,貝齒輕咬下唇。「公子怎地知道?」
「那枚戒指呢?」他不答反問,鼻間聞到姑娘家身上獨有的幽香,心跳加速,眉峰不禁一皺。
這男人慣於主導,專橫得很呢。她暗笑,小扇貼著心口。
「哪個戒指?爺曾送過淡菊戒指嗎?哎呀,都怪我糊塗,人家的首飾多得數不清,好幾個首飾盒都裝滿了,你劈頭便問,我一時想不起來呵。」她壞,她知道,就愛自己這麼壞。
「跟這個一模一樣的那枚戒指。」他下顎繃得死緊,左手成拳,將那血鹿戒指抵至她眼下。
「噢,爺是要將這戒指送給淡菊嗎?」她輕呼一聲,容如花綻,忽地拋掉小扇,兩手緊緊抱住男子的拳頭。「來來,我幫你取下來,唉,你的手指又粗又長,就怕這戒指的尺寸不適合淡菊,可沒關係,我可以請工匠將它改小的,呃啊——」
大掌猛地抓住女子細腕,力道強勁,絲毫不懂憐香惜玉。
「別跟我耍花樣!」他逼近那張玉容,字字重音,「那個戒指在哪兒?!」
「好、好痛……人家手快斷了,郎心如鐵,你、你真狠心……」真的挺疼的,眨眨眼,她任著眼淚盈睫,順著香腮滑下。
有一瞬間,鹿蒼冥竟覺心軟,眼前女子嬌小如此,唇輕顫顫的,可憐楚楚,眼瞳浸在水霧當中,似無聲地指控他欺凌弱小。不自覺間,他放鬆力道,卻又厭惡起自己此番行徑。
「把那戒指拿來,妳開個價,我可以給妳一屋子的金銀珠寶。」
嗯……青樓裡的姑娘,特別是有些身價、待價而沽的女子,遇到這等狀況,大多如何反應呢?淡菊咬著紅唇,眼淚一顆顆、大的小的持續不斷,還真像珍珠串兒,忽地抬起未受箝制的一手,握成小拳頭,嬌軟無力地搥打男子胸膛,氣虛地道--
「淡菊不要錢也不要珠寶……淡菊等著選花魁,成了花魁女才能脫身青樓,可以親自挑選夫婿,我……我想嫁人,想自己選一個丈夫倚靠終身,你不懂的……我才不要什麼金銀珠寶。」
他先是怔然,跟著怒氣陡熾,極難忍受事情的走向超脫掌控。
「我管妳嫁誰?!我只要那個戒指!」姑娘的身子軟乎乎的,竟倒進他懷中。
「那些首飾全是淡菊的陪嫁,你、你不能搶去……你好狠心……」
這該死的女人聽不懂他的話嗎?!鹿蒼冥下意識攬住她柔若無骨的嬌軀,眉峰打了七八個結,想掐死她,又有點兒……捨不得?!
「天殺的該死!」他咬牙罵了一句。
「你怎地罵人……」她可憐兮兮地指控,接著雙眸一合,四肢放軟,決定……暈過去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