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期結束之前,有三個報告要交。
像是串通好在整人,全部都卡在同一個星期,真是相當地令人……忿怒。
騎著入學以來成為代步工具的淑女型腳踏車,李維芯一次又一次地踩下踏板,朝著前幾年才落成啟用的新總圖書館前進。
有的科目,老師不會在期中期末的考卷裡頭出些專門考倒學生的題目,甚至不是以考試來算成績。感覺好像很輕鬆,但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因為取而代之的,通常是規定頁數會讓人頭皮發麻的報告。
將車子停放好,她背著裝有課本的背包,嶄新的宏偉建築物。從皮包裡拿出學生證,給紅外線機器刷過,嗶地一聲,標有禁止通行字樣的障礙物彈開,代表可以通過。
他們學校的圖書館,資源規模獨佔鰲頭,館藏之豐富羨煞不計其數的它校學生,多少學子前來朝聖挖寶找秘籍尋資料。不過,非本校學生,就必須用自己的證件換取通行證,且什麼東西都不准帶進去。
規定是頗嚴格,誰教他們考不上?李維芯聳聳肩,不覺想起幾個同學曾打電話向她商借學生證方便借書。使用學生證借書必須要本人在場,她就以自己沒空為由回拒,其實她心裡只是不願意讓那些同學沾她的光。
有本事的話,就自己考進來。既然考不上,那當然就沒有使用的資格,否則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享受第一學府的待遇?
上到總圖二樓的人社資料區,她望著成排的架櫃,拿出先前在網絡上查好的書號目錄,尋找自己所要的書籍。
拿了幾本書在懷裡,還有一本放在最高層。今天穿的是窄裙,不太方便爬旁邊擺放的小梯,踮腳伸手,高度剛剛好構到,她便想用指尖將書本勾出來。
挑了幾次,那書順利地往外移動,就在目標要拿到手之際,下意從書架空隙看見就在對面的某張瞼孔,稍微閃神,書脊滑過她的掌控,連同旁邊意外突出的兩本書一起掉落。
李維芯下意識地閃躲,驚險避開頭臉,卻還是被書角砸到腳背。
「啊!」她痛得呼出聲,彎腰跌坐在地。
「站得起來嗎?」
極具低穩特色的男嗓於頭頂沉沉響起,李維芯發疼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只覺得自己好倒霉!學校那麼大,偏偏在這裡碰見討厭鬼。
「不用你管!」賭氣加上遷怒。
遇見他總沒好事。
林鐵之屈膝蹲身,撿起她散落在身邊的書籍。
「哪本?」他問。
「咦?」她皺著眉,才會意過來。用力地將其中一本書從他手裡搶下。
他沒說什麼。只是直起身子,把其它掉落的書本給放回去,隨即看也不看她,乾脆地離開。
她有一時的啞口,隨即啟唇反應:
「你…為是在安靜的圖書館裡面,所以她用的是壓低過後的氣音。
他回首,粗獷的臉容如往常那般平靜。
「你、你就不會幫忙一下啊?」好歹也扶她起來啊。
「……妳剛才叫我別管妳。」他四平八穩地拿她丟的石頭砸她自己的腳。
她一愣。沒錯,他若是伸援手,她一定會拒絕的。
但是……但是……她就是不甘心這樣遭人無視。李維芯氣憤道:
「最少你也要擺個樣子。」是紳士的禮儀。
她的話,根本是接近強詞奪理。
林鐵之看著她那樣嬌弱地坐在地上,還是沒有半分憐香惜玉,僅道:
「妳以為每個人都會因為妳的外在而遷就妳,但那並非絕對有效,所以,我的態度才會讓妳感覺生氣。」他又正經八百地戳穿她的想法。
李維芯美麗的面容猛地沖紅:心裡狼狽不堪,惱得想拿精裝書丟到他頭上。
他沒有再講,只是走開原來的位置,真的放她一個人坐在那兒。
她覺得超級可恥又挫敗,有生以來還未曾這般窩囊。
「小姐,沒事吧?」一位同學經過書架旁,其實是聽到聲音才接近瞧瞧。「需要幫忙嗎?」熱心助人的語調。
不同於前一刻的惡聲惡氣,李維芯拿出對待大多數人的另一張臉皮。
「謝謝。」輕聲細語,酥人心骨。
純情的男學生臉微紅,動作輕柔地將她扶起。
哼,誰說沒效!不是立刻有人來關心她了?倘若今天坐在那邊的是一個全身肥肉的女孩子,得到的鐵定是嘲笑和冷眼,她就不信也能有這樣的待遇。
她在心裡大大反駁林鐵之,被攙扶至旁邊座位。可愛的男學生任務完成後離去,想著等會兒回教室要告訴大家今天好運認識一個美女,卻渾然不知自己善良的義舉在美女心中這般被看輕。
李維芯坐下後望見對面的對面就是林鐵之那個大塊頭,不悅地想要換個位置,才要站起,腳部就感覺一陣疼痛。
自己明明是這所學校的學生,為什麼要因為一個外來者迴避?她這樣想,隨即重新坐好,使勁翻開書本,準備自己的報告。
有幾本不能外借,有幾本需要做筆記,其它的就帶回家慢慢研究……花了兩三個小時弄好,她低頭扭扭自己的腳,腳背還有點紅腫,但倒是沒有先前那樣痛了。
站起身,她一拐一拐地將使用完畢的書本放回原位,然後再拿起自己的背包,要去櫃檯辦借書手續。
不意經過林鐵之桌旁,發現他竟然一整個下午都坐在這裡,看的那麼認真,手裡的書是某個文學作家的作品。
她忽然從鼻腔裡笑出來。思及先前交惡,脫口就是輕聲藐視:
「文學叢書?一個在餐廳裡端盤子的服務生居然看文學叢書?你現在想培養氣質太遲了吧?」簡直像鄉巴佬聽古典樂一樣詭異。
林鐵之聞言,翻頁的粗節長指微頓,卻是頭也沒抬。
「理由是什麼?」他反問。
「咦?」她沒有理解過來,只能響應單音,很快地又後悔自己浪費時間和他囉嗦。
「端盤子的服務生不能看文學叢書的理由是什麼?」不論站、走或坐,他高大的背脊都挺得好直。
她頗感可笑地撥撥頭髮,理所當然地回答道:
「那還用問?因為你又看不懂。」程度和等級都不同啊。
他側首,定定地瞅著她。有幾秒鐘沒有說話。
雖然圖書館要求的就是靜謐,但是突然被人這般無聲地盯視住,任誰都會不舒服。
「做什麼?」她說的都是事實啊。
「……小妹妹,妳看人的目光不僅帶有偏見和現實,還具階級分類和歧視,衡量人性時也是只用外在的條件。」他道出結論,沒有交談的意願,合上書本,起身往書架的方向而去。
小……小妹妹?!李維芯呆若木雞。
「誰是小妹妹?我叫作李維芯!」不過才大她個幾歲而已,少看不起人。
「妳的行為和思考,在我看來,就像個不夠成熟的小朋友。」他低沉說道,並不打算在寧靜的空間引起過多注意。
「你才是假裝文藝的做作野蠻人。」她掛著微笑,反唇相譏。
他看了她一眼,清淡道:
「像妳這樣兩種態度的人,就不是做作?」
這已經是她不知道第幾次被他教訓了。本來是想教他難看,卻落得自己淒慘戰敗,顫抖的纖指直指著他轉過的背影,她臉色鐵青,完全被激怒了。
「你……林鐵之!你到底有什麼了不起?我還同花順呢!」抱住自己的書,她腳步拐跛地往樓梯口走去。
氣死她了!氣死她了!氣到她沒有辦法再保持文雅的形象,生怕有更多人看到她發飆,只能先行退場。
雖然她的怒吼因為可笑氣音的壓抑而並不是很震撼,但林鐵之卻回頭了。
同花順?他皺著黑濃的粗眉。
「噗哧。」
一名氣質相當雅痞的青年走近,俊秀的臉龐掛著鏡片有顏色的眼鏡,表情笑得開懷。
林鐵之往青年望去,說:
「你總算來了。」遲到惡習老是不改。
「上課忙嘛,下次別約在校總區了。」青年手裡揮著寫有Neurology字樣的講義,痞痞一笑,不正經的輕浮模樣好討打。附在他耳邊悄聲道:「對了,大哥,那個小美人是何方神聖啊?」居然膽敢諷刺大哥的名字。
不過看在那一句「我還同花順呢!」很有創意的份上,饒她一次。
「只是一個小妹妹。」林鐵之不理會他表現出來的曖昧,簡單說明。
「是喔……」青年嘿嘿笑,精瘦的膀臂搭上他的肩。「大哥,要不要弟弟我傳授幾手對付女人的密招給你?我看你這樣真的不行耶……跟女孩子說話和管教兄弟沒兩樣,會把人家嚇跑的。」個性飄忽的遲鈍三弟已經夠不爭氣,親愛的大哥更慘,嚴肅正經又缺乏風趣,根本就是一輩子討不到老婆的類型。
「廢話講完了?」林鐵之沒有受他影響,把書放好後走向樓梯口。
青年只能跟在後頭故作傷心地嚷嚷:
「大哥,等等我啦。」
李維芯告訴自己,專心準備期末考,別再跟不相干的人鬥氣。
雖然她不認為自己每次都會在口頭上輸給那個金剛,但是遇到他就沒好事,最好還是避得遠遠的,理都別理。
於是,她從第三排換到第五排,巨大的身影從此消失在她視角的餘光之內;豎起敏感的天線,掃瞄到某個礙眼的存在就自動轉開。
她不是怕他。而是厭惡到連出言不遜都懶。
就這樣,秋去冬來。
這年的天氣特別寒冷,平地最低溫竟然只有攝氏五度,新聞報導連陽明山都似乎有下雪的跡象,雖然並非假日,但仰德大道卻是交通大堵塞,山頂滿滿的都是人群在嬉戲,而這些都跟李維芯無關,她只是穿著大衣在學校裡打拼她的期末考。
寒假結束之後是下學期,她同樣努力,同樣不甩班上的同學,同樣拿到第一名,順利過完她立志雪恥的一年級。
就要上軌道了,討厭的系,討厭的人,即將全部被她丟棄。
「喂,維芯啊?我們要去聯誼,妳要不要來啊?」
在積極準備轉系考的一升二暑假,她接到以前那票朋友的邀請。她知道自己如果不去就會被徹底看扁,躲了大半年,她也不想再躲了。反正唸書辛苦,轉系考也終於結束,稍微出去玩樂,剛好調劑調劑,放鬆身心。
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赴約,目的地是學校附近一間有名的Pub餐廳。
久未見面的友人在校園裡沒聽到她的消息,如今相會卻看她不僅毫無意志消沉的跡象,更越發美麗有女人味,感覺稍稍失策。
李維芯功課優秀,加之外貌招人目光,在女中時代其實頗出風頭,而會去注意她的人通常分成兩類,一是崇拜羨慕,二是酸氣嫉妒。
同儕間很難不去比較,又不是什麼熱血友情戲劇,彼此間玩點心機司空見慣,也沒什麼大不了。
本來以為她不會來,她卻來了;來了之後更成為焦點。算盤確是打錯了。
「咦?女生有六個人耶,不是說只有五個嗎?」斯文的男生露出白牙笑道。之前說好是五對五的。
「沒什麼,有點意外嘛。」負責接洽的一女道,笑容勉強燦爛。
「是嗎?」男方愉快響應。反正對他們來說又沒差。
而且這意外……還真是教人驚喜啊!男人們的視線往李維芯美麗的容貌飄去,心花朵朵開。
李雅芯無視同行朋友的臉色,心裡有著勝利的驕傲。
男人們殷殷地幫她拉椅子,幫她點菜,席間的兩個多小時,她擄獲一切優待,同時洋洋得意。也幸是男方談吐長相學歷等水準都頗高,否則她就不是享受而是忍受了。
酒足飯飽之後,有人提議:
「店裡十點之後是Pub型態,今天是lady#39;snight,一起留下來看看吧?」
李維芯雖然聽過,卻很少涉足此種場合,好奇驅使,她便答應了。其它女孩子,有兩個很快地跟別人隱沒舞池裡,剩下的似乎離開了。
「Pinklady,加有柑橘酒和石榴糖漿,酸酸甜甜,杯緣的RedCherry就像妳一樣甜美可人。」取得陪伴美女權利的帥哥是某國立理工名校的研究生,話裡老是夾雜幾句英文是看paper殘留的習慣,更是提升自己格調的必備程序。
接過男人請客的調酒,李維芯淺嘗一口。滋味如他所言又甜又酸,酒感不是那麼濃厚,相當滑潤順口。
「好喝嗎?」震耳欲聾的音樂聲當中,男人性感地貼近她的耳邊低訴。
「還不錯。」她只覺在這種嘈雜的環境講話有些辛苦,並沒有發現對方附加逼近的意圖。
「維芯,妳有沒有男朋友?」不過相識幾小時,男人就開口喚得好熟悉。
「你說呢。」李維芯不是沒有聯誼過,那兩三次的經驗也讓她明白答案要欲擒故縱比較好。
「我當然希望妳沒有。」男人接過她喝完的酒杯,讓酒保填滿再次遞上,並且深情款款地望著她。
猶如對待高高在上的公主般。
李維芯的虛榮心飄飄然。回想起來,高中的時候都只是去烤肉,烏煙瘴氣又辛苦,現在則在昂貴餐廳裡吃美食飲美酒,層次完全回異,那些男生毛躁的樣子跟這種高級的男人根本不能相比。
輕啜第二杯酒,她感覺頭有些暈。也許是因為音樂太吵,人太多的關係。
「我去一下化妝室。」她放下喝了一半的杯子走開。
扳起水龍頭,正想用清水洗洗臉,才發現自己的皮包放在座位沒帶過來。
「真是的。」怎麼會忘記呢?腦袋好像不太清楚了。
面紙、化妝品都放在裡頭,她只得又走出去拿,卻意外看見那個男人在她的杯子裡倒了些許粉末。
她一愣,首先想到的是電視新聞裡的迷姦案件,雖然她不太敢相信自己會遇上這等事,但還是踱回座位。
「這麼快?」男人前一秒才收起藥包,下一瞬卻若無其事地微笑。
「是啊……」李維芯猶豫地打量他半晌,跟著謹慎拿起自己的皮包,「我要回去了。」不管這人是不是有目的,她已經感覺不對勁,不想再待下去。
「是啊……」李維芯猶豫地打量他半晌,跟著謹慎拿起自己的皮包,「我要回去了。」不管這人是不是有目的,她已經感覺不對勁,不想再待下去。
男人一頓,隨即笑道:
「這麼晚了沒公車,出租車太危險,我送妳。」
出租車危險?他也沒安全到哪裡去吧。
「我坐捷運。」她道,往門口走去。
男人很快地追出門口,拉住她纖細的手臂,還是在笑:
「現在已經超過十二點了,捷運也沒了吧?還是坐我的車。」
十二點!她不可置信地看著腕表。不知不覺,自己居然玩到這麼晚,幾乎沒有感覺到時間的流逝。
路上沒有什麼行人,店舖全部關門,死寂寧靜。不知是夜風冰涼還是pub裡的冷氣吹太久,她覺得身體裡面的熱度逐漸累積了。
「我送妳人略是強硬地拉著她想要走。
酒精的後勁開始發威,李維芯不僅暈眩,更難過得想吐。
「我不要……」她虛弱抗拒,卻難以掙脫,驚愕察覺男女的力氣這麼天差地遠。「你、你……你剛剛在我的酒裡加了什麼……」腳底似乎有些漂浮,她心驚膽跳,也許第一杯酒就有問題,自己還喝個精光!
男人停步回首,笑容不變。
「哎呀,妳怎麼會知道呢?」他沒有傷腦筋的樣子,反而很怡然自得。「沒什麼,只是多給妳一些快樂啊。我今天晚上花這麼多錢請妳吃喝,現在換妳服侍也是應該的,我看妳也不用矜持,妳不是很陶醉嗎?」
他……他在說什麼?
「這是……是犯法的!你不怕警察嗎?」她蹩腳地反擊。
「我怕啊。」男人邪笑起來,「不過那也要妳有臉去告。妳們這種女生我看多了,以為自己長得漂亮一點就可以玩弄男人,現在被玩當然也是應該的啊。妳剛才有意無意地在暗示我吧?妳不是很欣賞我念的學位和長相嗎?」
這個——這個男人……根本瞧不起她!
「放開——放手!」她舉起新買的名牌皮包,用力地砸過去,藉此甩掉他的掌握,找到空隙趁機逃跑。
「哈哈!」男人愉快地笑出聲,好像她只是在做垂死掙扎。
她的視線模糊搖晃,辛苦跑出巷口,已經滿身冷汗。想要求援,空蕩的街頭卻看不到有誰可以幫她的忙。車燈從後投射而來,從未經歷如此遭遇的她,真的領悟到滲骨入髓的深深恐懼。
「我才不要……」
她哭了出來。怕那個人追上自己,怕那個人把自己壓上車,怕自己一旦昏倒就只能任人為所欲為……
「喂、妳——」一個人突然從後面搭住她的肩膀。
「我不要、我不要!」她嚇得就是一陣亂打。激烈動作的結果,是尚未消化完畢的食物突然從胃袋裡翻滾而出。
「嘔」地一聲,她低頭就吐,接著什麼事情都失去控制了。
有人在背著她。
那是很大很寬的背,她因為全身無力而無法抬起的頭,就靠在那人肩膀處。兩條腿掛在對方的手肘搖搖晃晃,有好幾次,她覺得自己穿的鞋子似乎要隨著沉穩步伐的而掉了。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她感覺自己被放平在狹窄的地方。
是誰?是騙她吃藥的壞人嗎?
她激動地掙吼,揮手便打,卻被輕輕地握住,然後,她的柔荑讓人給放入棉被裡面安置。
對方的手掌也好大,肯定可以輕易地一手把她掐死。
會用這麼懸殊的力量逼她就範嗎?
這個可怕的想法,令她疲憊驚惶的意識再也忍受不住,嗚嗚噎噎地哭了起來。
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溫熱的氣息悄悄地離開身邊。
不一會兒,飄來一股咖啡香。
在空無一物的夢境裡,那麼樣暖和,又教人心安。
「——嚇!」
李維芯霍地翻坐起身,在還沒看清楚四周景物之時,頭部就先產生強烈的宿醉反應。
「噢……」她一手抱著頭,好像這樣就可以減緩疼痛;一手則猛摸自己胸口,一而再、再而三地確定身上衣服穿著完整。
除了頭很痛和四肢有些無力之外,其它地方並沒有感覺任何異樣。
淺喘幾口氣,她還是稍嫌恐慌地抬起眼睛望向四周。
幾坪大的房間不算寬敞,左邊有一個開放型的長條鐵製衣架,上頭掛滿襯衫背心黑長褲,全部都是相同樣式、不同大小的衣服。另外一邊擺有桌椅,上頭的書報雜誌有些凌亂……她想要站起來走動,才發現自己睡的是一張雙人座沙發。
手一撈就摸到自己的鞋子,她趕緊穿上;心底惶惶不安,走向唯一的一扇門。抿了抿嘴,悄悄推開,看見外頭景物,她怔愣住。
這裡是……一間餐廳?
完全和住家回異的裝潢,一把把倒掛在餐桌的原木座椅,還有吧檯和廚房……
「咦?」她覺得眼熟,轉眸在大片的落地窗片找到橫貼的店名。
是……她之前開同學會的那一家。
「呀,妳醒啦?」
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李維芯嚇了一大跳,迅速回頭。只見一個約莫四十來歲的婦人從廚房走出,手裡還拿著咖啡豆。
「妳別怕,我是這裡的老闆娘。」笑容和藹。
「啊…況實在太過詭異,她只能如此回答。
自己怎麼會睡在餐廳裡呢?她明明記得……明明記得……自己吐了……然後?然後……
仔細一聞,身上的衣服確是有著穢物的酸污味道,因為吐的時候很難受,印象相當深刻,所以不是作夢,那又怎麼會……她是昏倒在店門口被人家救了嗎?
「妳沒哪裡不舒服吧?來,先喝杯我家自調的醒酒茶,清醒清醒。」婦人將準備好的熱飲遞給她。
「啊……謝謝。」她接過,卻遲疑了一會兒,沒有立刻喝下。
婦人並不在意,只是又微笑道:
「等會兒大個兒回來,再要他煮咖啡。他煮的咖啡可是一絕。」
「大個兒?」她癡傻疑惑,覺得名詞熟悉又陌生。
「大個兒去買東西了,妳要找他的話,等一下就回來了。」婦人說得一副她們兩個都認識大個兒的樣子。
而她,好像也真的在什麼時候曾經聽過這個名詞……
「大個兒……是誰?」突然閃過的記憶,讓李維芯的問話困難起來。
「咦?妳不是大個兒的朋友嗎?他昨晚跟我報備說他有個朋友喝醉了,要借睡在店裡一夜,我本來也覺得奇怪,帶回他自己家就好了不是嗎?結果早上來才發現原來喝醉的是個女孩子,難怪他避嫌沒帶妳回去,而是在這裡顧妳一夜……啊,大個兒回來了。」
順著婦人的目光,李維芯往店門口的大落地窗看去。一個高壯粗獷的男人,身穿餐廳服侍生的制服,騎著白銀色的陽春腳踏車,在抵達後俐落停下,一切動作都那麼流暢自然。
大個兒——就是指他。
門口掛的金屬風鈴也隨開門動作而響起。她錯愕地睜大眼睛,驚呼出聲:
「林、林鐵之?!」
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交談了。就算偶爾修課會碰到,她也是連給他一枚目光都吝嗇。
「是啊,大個兒嘛。」婦人呵呵笑道,迎上前去。
「不好意思,這麼早要妳來。」林鐵之走進來,先對老闆娘點頭致意。手中是可重複使用的購物袋,他買東西習慣不取用塑料手提袋。
婦人知道他人高馬大,心思卻很細膩。單獨和一個女孩子過夜總是不好,其實昨晚他應該就想請她來幫忙了,只是太晚了不方便開口。
「不會,平常這時候也該要去採買了。」婦人將咖啡豆塞給他。「不過,你還是煮杯咖啡來謝謝我吧,順便讓你朋友嘗嘗你的手藝。」她比著後頭。
林鐵之望去,李維芯抓著裙襬站在那兒,表情相當不自在。婦人大概是發現氣氛有些許異樣,識相地走回廚房打算煮開水。
林鐵之向前一步,李維芯馬上說:
「我……我……我要回家了。」也不曉得為什麼,她覺得好難堪。不想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林鐵之帶來這裡借宿,只要趕快離開。
他好像又走過來,她匆忙繞過一張桌子,急急往門口步去。
林鐵之敏銳察覺,停佇在原地,沒有增加她的緊張。
「妳要自己一個人回去?」他問。
「對,沒錯,我自己一個人!」她回答好快。
靠窗邊的座位,尚未營業的整間餐廳,只有一把椅子被放下,明顯地表示本來有人坐在那兒。
木頭圓桌放著一壺所剩無幾的咖啡,一隻咖啡杯,還有兩本看來很舊的文學作品集……其中一本甚至夾著可以隨手取來的餐巾紙,用以代替書籤。
李維芯心一跳。
「現在是凌晨五點,路上沒有車。」他提醒她。
「我、我坐捷運!」她昨天好像也是這樣跟那個男人說的,結果那個人對她笑得相當噁心……一陣反胃,她面容蒼白。
林鐵之僅是道:
「首班車是六點。」
「我去捷運站等!」她用力推開門走出去,風鈴還撞上玻璃。
她坐的是淡水捷運線,紅顏色的那條路線,前兩年才完工通車的,很方便又很快速,只要坐個六站就到了,她有買儲值卡,上面的手繪仕女圖案很漂亮的……
站在嶄新的捷運站前面,她兩手空空,對著出入口發呆。不只是首班車時間沒到,而是她的皮包在昨天晚上被拿去砸那個爛男人,別說什麼儲值卡,所有證件、鑰匙、化妝品,甚至是吸油面紙,全部都沒有了。
她深深吸幾口氣,怕髒的她,卻直接坐在樓梯上,蹲下抱住自己膝蓋。
她好狼狽……是活該?是活該嗎?
因為她打著不良的主意赴約,所以才會落得這種下場……
有腳步聲走過來,她慌亂抬起頭。
接近的人是林鐵之,無聲無息,跟在她後面而來。他沒有說話,只是將購物袋放在腳邊,然後背部往後靠牆,站在離她兩公尺的地方。
就像也在等待捷運開駛一般。
仔細一瞧,他身上穿的是白色襯衫,黑色背心,然後黑色的長褲,是那家餐廳的制服,他的白襯衫被捲起,露出一節粗壯的膀臂。看起來好突兀,誰會上街穿成這樣?
她忽然想起自己昨晚狂吐到一半時曾經抓住某個人的手……所以、所以,也許他的衣服是被她吐髒了,所以才穿制服?
「你幹嘛這樣?我又沒拜託你!」她挫敗怒喊。還記仇地想到有一次在圖書館,她腳背被書本砸到受傷,他就把她丟在那裡。
「……妳是被下藥?」他夜晚會在附近幾間酒吧送啤酒,看過的也多。碰巧見到她跌跌撞撞衝出巷口,是什麼情況,稍微觀察推敲就足以清楚。
她臉色青白,倔強不語。
「妳遇到這種事情會很害怕,現在也找不到別人來幫忙。」他平淡陳述道。
意思就是他不得已嗎?她就是硬往缺陷處想,曲解人家的意思。
假好心!假好心!為什麼她碰到的不是別人?為什麼剛好是她討厭的他?
李維芯一句「謝謝」也說不出來,只是氣悶地把頭臉埋在手肘裡。
凌晨靜寂的公共場合,角落睡著一個流浪漢,還有幾名酒醉吵鬧的男子經過……她不可否認,他的存在雖然帶來煩躁與惱怒,但卻又有一絲絲安定的效果。
她不是信任他!絕對不是!應該……不是……只不過、只不過,如果他跟昨天那個男人一樣壞,那也不用浪費整個晚上裝模作樣了……
腦海裡不小心浮現殘留的記憶片段,她昏迷時曾經感覺到的強壯寬背,還有夢中那抹安神的咖啡香。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本來空蕩的地方逐漸有人走動,李維芯看到已經就要六點,很快地站起身,經過一層樓梯走向售票處。
下意識伸手進口袋就要掏銅板,但是身上臭氣熏天的洋裝卻連一毛也沒有。
她垂著頭,瞪住地板。又是拚命深呼吸。
但是,眼淚卻還是偷偷地跑出來了。
這一切真是太糟糕了……糟透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嘛……
好像昨夜所累積的恐懼和不安直到現在才終於發洩似的,她用手背擦去淚水,下一波又不受控制地泉湧出來。
一股溫熱的氣息出現在背後,隨之響起問話:
「妳要去哪裡?」
李維芯不肯回頭,只是生氣握拳搥下自己要到的站名鈕鍵。
林鐵之幫她投下三個十元硬幣,一張單程票從取票口跑了出來。她自動自發地拿起,就要下電扶梯去月台。
「等一下。」他叫住她。然後將購物袋遞給她。語調還是那樣波瀾不興,道:「這個給妳,也許有用。妳最好藉這次機會學習,以後更加小心。」
又在說教!
她恨地抓了就跑,根本不管那袋子什麼意思,裡面又有什麼東西。
列車進站,她搖搖晃晃十五分鐘到家。因為一夜未歸,被父母輪流責罵之後,她回到自己房裡,洗去一身髒亂,並且把那件記錄恐怖回憶的洋裝丟到垃圾桶裡。
她決定好好睡一覺,忘掉昨夜惡夢,下意才躺上床卻瞥見被她棄置在一旁的購物袋。
翻過身,她告訴自己不用理會。瞪著牆壁,想起自己不少證件都要麻煩重辦,幸好提款卡和信用卡都放在家裡,好像應該先處理報失的問題,她卻煩悶地不想動作……閉上眼睛再張開,重複第二十七次之後,她因為睡不著而怪罪那個礙眼的袋子,所以下床把袋內所有的東西全部都倒在地板上洩憤。
新的牙刷、新的毛巾、餐廳的名片、用了一半的電話卡,還有三張一百元紙鈔,林林總總加起來大概五十元的硬幣……足夠讓她應付各種交通工具,聯絡他人,或者坐出租車跑半個台北。
「幹嘛啊……」什麼都幫她想好了是不是?他把她當成白癡笨蛋啊?
「妳遇到這種事情會很害怕。」
「——我當然害怕啊,廢話!」她莫名其妙地發著脾氣,站起身踩著那些毛巾和錢幣。「我才不要你救……才不要!才不要!」為什麼每次都是他看見自己這麼丟人現眼的模樣?他們一定是八字相剋,波長不合!
用完力氣,她蹲了下來。
兩手摀住臉,覺得連窗外拂進的涼風都變得可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