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你這小子,究竟要睡到什麼時候?」
清朗的語音一些些地飄進了床上人的耳中,有點熟悉,也有些隨生。
只聽那聲音繼續嘀咕道:「沒傷沒痛的,偏又賴著不醒。半夜老作惡夢,一作夢就大叫,你也太折騰人了吧?」好無奈地歎了口氣,「大夫說你最後一帖安神劑喝完了就會有成效,我昨兒個就讓你飲下了,你到底要不要醒?這些天,鏢局裡的鏢師被你那可怕的叫聲也弄得睡不安穩,練拳練得東倒西歪,唉唉唉,你知不知道,街坊鄰居還傳言咱們這兒鬧鬼了。」是鬼啊,一個讓人頭疼的小睡鬼。
腳步聲達達地走遠,接著是開門的聲響,沒一會兒,又達達地走回來。
四周稍稍安靜了下,殷燁感覺身上的衣服似乎被拉扯開來。
一股溫熱的氣息慢慢接近、愈來愈近……近到那呼息吹拂在他臉上好癢好癢殷燁下意識地張開眼,只見一名年輕男子以額對額的可怕距離和自己對瞅,再往下一看,他薄弱又可憐的瘦小胸膛就這樣大剌剌地展現在一個陌生人面前。
他先是一呆,隨後立刻放聲叫嚷:「啊——」
「噓噓!」容似風顧不得手上拿著濕布巾,忙一把按住他嘴。「別喊別喊!住口啊!」明月高掛夜空,別又吵人。
「嗚——」他不能呼吸了!
「你又作夢了嗎?」不會吧?她又要哄他了啊?
「嗚嗚——」雙手被她壓著動彈不得,快被悶死了!
「幹什麼、幹什麼?做啥臉紅脖子粗的?」啊,還翻白眼。「喔……啊啊,對不住。」終於發現自己的錯誤,容似風趕緊收手放開他。
「咳……咳!」殷燁一得到自由就嗆咳起來,並命喘氣。「你、你——咳咳!」喉間顯然十分難過,沒法好好將話講得完整,他又咳了幾聲。
「慢慢來。」容似風轉身倒了杯茶遞給他,馬上被搶去對嘴喝下。她小心翼翼地審視他的表情,觀察他的動作,仔細打量到他終於抬起頭來狠瞪著她,才確定他不會突然大吼大叫,便出聲道:「你總算願意正常點了。怎麼,很難過嗎?」咳成這樣,好可憐。
殷燁愣了下,有些氣虛地側過身,避開了她伸過來的手,臉上滿是不信任。啞聲道:「你是誰?」沒有例外地錯認她的性別。
「我?」容似風瞧他渾身上下都充滿敵意,便試著和顏悅色:「你若是問我姓名,我姓容,名似風;你若是問我身份,那就平凡到沒什麼好提起的;還是,你應該問我,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她一手叉腰。
殷燁沉默地瞪著她,沒有再開口。
「你身上開始長刺了,殷燁。」刺得她這個救命恩人好疼啊。
聽見她喚了自已的名,他張大眼,防備心更重。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嗓子依舊沙啞,頭更暈,他卻仍是硬著聲問。
容似風和他對望著,好半晌,才從懷裡掏出個緞布的錦囊。
「我不僅知道你姓啥叫啥,還知道你今年十一歲……」可不是她神機妙算,而是這錦囊裡有個平安符,上面有他的生辰八字。
她話說到一半,就見他惱怒地朝自己撲來。
「還我!」那是娘,是他娘做了好多苦工才跟人討到綢布,然後親手縫製給他的!「那是我的!」他昏睡多日,根本沒什麼多餘力氣,只憑一股爆發的情緒撐著,腳步不穩地衝上前抱住她的腰,硬是要奪下。
「哎呀!」她微訝他的舉動,「放手,放手。」她語調有些哀愁,惋惜那張美麗的小臉蛋變得這麼粗魯難看。
唉,還是睡著的時候可愛。見他死抱著就是不肯鬆開,她撇了下唇,左手迅速地出招擒拿,一帶一拐,瞬時便將他整個人壓制在地。
「還給我!」殷燁怒喊。即使落入他人掌握之中,他仍是沒有輕易認輸。
容似風挑眉,道:「你倒是挺倔的。」小小年紀,卻這麼惡霸。
見他扭動不休,她就擔心他剛清醒體力不支,長指併攏,點他胸處封住穴道,教他身形登時僵硬如石。
「別再大聲嚷嚷了,我沒聾,都聽得到。」快一步搗住他的嘴,她又往啞穴補上一記。「別怪我,你要是乖乖地,我也就不會用這種下流法子。」
無視他憤恨的眼神凌遲,容似風將他扶起,重新坐上床邊。
「你要擦擦身子了,知道嗎?」她毫不忌諱地拉開他上身的衫子,這種乳臭未乾的身材,她一點興趣也沒有……才怪。「大夫說你身體沒病,病的是心裡,所以才會一直發燒夢囈;不過現在,你看來是好多了……瞧你睡這麼久,髒成什麼樣,等大夫真的確定你不再燒了,就把你丟進木盆裡去煮。」她說著調笑的話,在瞥見他後背皮膚上的圖案時,又把眼光掉了開。
拿著溫熱的濕布在他瘦弱的身體上毛手毛腳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眼簾,對上他脹得通紅的面頰,勾著笑,道:「你還是睡著時比較惹人憐愛。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樣,別裝大人。」
彎指彈了下他鼻頭,他氣得眼眶都紅了!
她當沒看見,將他放躺平,還體貼地替他拉上棉被。
「這錦囊對你很重要是吧?不過呢……」她勾著錦囊上的細繩,放在他眼前晃。「如果你不聽話,我就不還你。為了它,所以,你得乖點,躺著好好休息,懂嗎?」好像卑鄙了點,不過,她總要想些辦法治他。
見他一直死命盯著自已,大眼睛裡佈滿不甘心的血絲,容似風露出個友善的微笑擲還給他。纖指一戳,壓壓他柔嫩的面部肌膚。
「真的好像水做的喔。」她喃語。果然是小孩子,白白嫩嫩的,像顆水饅頭。
左摸摸,右捏捏,唔,好想咬一口。
從頭到尾都沒辦法破口大罵,更不能掙扎閃躲的殷燁,只能僵直著身軀任人擺弄,一股深切怨怒發洩不出來,他已經氣得頭昏眼花。
容似風卻仍是自顧自地言語:「你一定餓壞了吧,我等會兒去拿些吃的過來,你有沒有什麼不愛吃的?啊,還是別挑食才能又強又壯,你正在長,得多吃些……咦咦,你這麼快就睡著了?」
是……氣……昏!
說不出這句話,他隨即兩眼一黑,不省人事。
「小五,你在打啥子拳?」
容似風手裡拿著根竹子,敲敲眼前少年的膝蓋。
「馬步扎不穩,上身又太往前,難怪一套行雲流水的拳法被你打得這麼歪斜沒架勢。」慘不忍睹,看得好想流眼淚。
小五紅著臉,忍不住指向旁邊的男孩:「七弟打得比我更糟糕。」
「啥?」另一個年紀較小的孩子聞言馬上張大了眼,嫩嫩的嗓音急切反駁:「我、我比你晚學啊!」為什麼要扯到他身上?
「你又要用年紀比我小來開罪!」好賴皮喔。
「我哪有?」幹嘛老是冤枉他?
容似風見他扁著嘴,在心中暗暗壓下想逗弄這七侄子的強烈。沒辦法,他的長相雖然很可愛,但是不知為何,看起來就是欠人欺負。
阿彌陀佛,她怎能殘害和自已同血緣,而且又很笨……是很乖的孩子?何況她可是姑姑啊,不能大欺小。嗯……真遺憾。
「好了,不要吵。」她拍拍手,順帶把一旁偷懶在作壁上觀的小六和小八抓回來,讓他們四兄弟排排站。
「我示範一遍給你們看,瞧清楚了!」她朗聲一喝,氣運丹田,頓時出拳擺腿。
這一套拳法表圍上看來其實簡單,但實際上打起來,很多部分都需要紮實的基本功,才能完整地散發出那股撼人氣韻,算是剛學武的人必練之外功。
她從九歲便開始接觸武術,這一套拳法,打過不下百次。她永遠記得,她當時扎馬步的辛苦,爹就在一旁看著,白天到黑夜,她不曾開口叫累叫停,這一切,就是為了賭一口氣。
最後她贏了,成為鏢局裡第一個女弟子,再也沒人能阻撓她學武。
「呼!」
她專注地使完最後的出拳,足尖畫個半圓,雙手放回腰間,收止張放的態勢,運氣調息。
一旁四個孩子,看得傻楞楞地,停了半晌,才猛然拍起手來。
不知該如何形容,雖然她的身法並不如他們看過的一般鏢師或指導師父強猛有力,但就是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好像……好像……
對了,她的打法好似一陣清風,只是隨著氣流,融入周圍,並不刻意突顯存在,但又如利刃般,招招精準,分毫不差。
「姑姑好厲害!」小六很想再看一遍。
「姑姑好厲害!」小八連眨眼也忘記了。
「姑姑好厲害!」小五好佩服,險些沒有膜拜。
「姑姑……呃,好厲害。」小七突然發現他三個兄弟都講一樣的話,害他要跟他們重複,嗚,好沒誠意。
容似風勾起唇角一笑,適才活動了筋骨,更顯英姿爽朗。
「你們這幾個小蘿蔔頭,功夫不好好學,就只會動嘴拍馬屁,等鏢局裡的師父回來了要驗收,就別怪我先前沒提醒過。」終於還是忍不住,她伸手捏住小七的鼻子。
「為、為什麼要捏我?」小七無辜的眼裡有著淚水。
「因為你看來比較好欺負。」小五較年長,替大家道出心裡話。
「沒錯沒錯!」小六小八不給面子,用笑聲表示贊同。
「我、我……」嗚嗚。好委屈。
「哈哈……羞羞臉,他要哭了!」
「我、我哪有?」馬上把兩管鼻涕給吸回去。
四兄弟開始鬧了起來,容似風站直身,讓他們去玩,隨意在四周瞥視了下,卻發現不遠處的坷壬險玖爍鍪萑跎磧啊
「殷燁?!」她走過去,見他一身單薄,大概是剛睡醒就跑了出來。「怎麼自己下床了?也不多穿點,你當你身強體壯啊?」不是才好一點了嗎?真是亂來,也不知在這裡杵了多久,別染上風寒才好。
她順手將他衣襟處拉好,忽地想到些什麼,提醒道:「對了,別讓人看見你的身體,因為只有我能看,知道嗎?」理由好像有點嚇人,管它的。
才抬眸,就發現他目不轉睛地瞪著自已。她又道:「怎麼?幹啥不說話?還想硬搶那個錦囊?你搶不贏的。」嗯?做什麼連眼也不眨?「……眼珠子給蹦出來了,我可不會賠你。」一個男孩有那麼漂亮的眸子,長大必定可迷倒不少姑娘。
他只是緊緊地看著她,瞳底閃著一種怪異的光芒,身側的拳頭微微顫著。
她心頭打了個小小的突,那種眼神,怎會是個孩子所有?刻意忽略掉,她抬手在他面前晃動。
「回魂了,傻子。」發什麼呆?
他猛地用力抓下她的手,稚氣的臉龐卻無該有的天真。
「你會武?」他陰沉地開口。
她一愣,沒有甩掉他,只是維持著不變的笑:「怎麼,你剛看到我使拳了?咱們這兒是鏢局,我若是不會個一招半式豈不是讓人笑話了……你冷不冷?進去把衣服穿好……」輕輕地推著他。
他沒理會,只站在原地道:「教我!」
「教你什麼?」怎麼穿衣服還是怎麼照顧自己?
「教我武功!」他握得她更緊。
「哎呀哎呀……」好疼啊,這傢伙長相俊秀,力氣卻不小。「教你?你求人是這種態度?」
他微征,下意識地鬆了手。
喔,本性還滿乖巧的。她暗忖。
她轉了轉腕節後,才道:「我先問你,你的家人呢?」
他才卸下的尖刺,因為她的問話一瞬轉為暴戾。
「都……死了。」不穩的話音,幾乎是咬著牙關道出。
「啊啊……對不住。」果然如此。她摸了下他頭,溫聲道:「哪,咱們這裡地方大,絕對容得下你,甭擔心吃住問題,就先待著。要是你找到親戚或朋友什麼的,想走了再走,不想走也可以繼續留下,如何?」
「……我想學武。」他只是這樣說著。
「怎麼,很不錯吧?再也碰不到我這種好人了,你算是好福氣。」老王賣瓜,還一點都不臉紅。繼續牛頭不對馬嘴:「晚點讓你跟楊伯去摸清環境,現在,你還是聽話回房穿衣。」
「我想學武!」他執意道,強硬扯回話題。
這小子!見他如此固執,她只好抱胸睇視他。「你急著學武想幹啥?」
「我——」憶起那夜的殘忍腥紅,他眼中有著恨意。
「你不適合。」沒等他說,她就打斷他。
「不適合?」一愣,「那要怎樣才適合?」他急道。
她望著他臉上那顯而易見的戾氣,良久良久,才收起笑容,冷淡道:「你一點也不適合練武,所以我不會教你。」語畢,她回過身欲走。
他錯愕,下一刻,拉住了她的衣袍。
「你告訴我!為什麼我不適合?」是因為年紀,還是其它原因?
她停步,側首看著他,半晌,才緩緩道:「我不曉得你發生了什麼事,可我明白地跟你講,學武,是為強身、為自保、為助人,」她看進他的眸:「但,絕不是為了讓自己的雙手染血。」
他……他幹嘛這麼說?殷燁震住,表情複雜。年幼的思緒不夠成熟,不知怎麼反駁,只是覺得她的注視教他難以抬頭挺胸。
「你……」不自覺地垂下手,放開了她,不過沒一會兒,他又再度握緊了拳,忿忿切齒。「你……你懂什麼?!」他怒道。
家破人亡的不是他,親眼目睹慘劇的不是他,他有什麼資格?他只是不想像爹娘那樣,如畜生般任人宰殺,哪裡不對?哪裡不對了?!
容似風睇著他,道:「我的確什麼都不懂。」負手走離。
像是回過了神,瞪著她直挺的背影,他深深吸了口氣。
「我要學武……我一定要學!」死都不放棄!
容似風沒停下腳步,任那咆哮刮過自己耳旁,不留半分痕跡。
幾日過去了,楊伯帶殷燁大略摸清了這兒的環境,雖然他話很少,看到她也不理人,又孤僻地不與其他孩子來往,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這種表現算是乖了。
但……真的是乖嗎?
容似風心裡總覺得不太對勁。
灰沉的天象開始下起了雨,夜晚更增添冷意。
她一向淺眠,不只是對聲音的敏感,更是習武之人慣有的習性。
所以,不論多麼細微的聲響,即便是一個小小震動,都會讓她由夢中清醒。
打從門被推開的那一刻,她就同時睜開了眼。不知哪方宵小,竟敢偷東西偷到他們四方鏢局,當真是給鬼打了腦袋。
悄悄地伸手進枕頭底下摸出一把短刀,隔著床幔,她瞇起細長的瞳眸,在昏暗的視線之下,看著那抹鬼祟的黑影接近她床邊,將擺放在一旁的外衣拿起摸索——
「哪裡來的大膽惡賊?!」重喝一聲,容似風翻身而起,銀晃晃的刀芒在昏暗的房中閃耀,迅如疾雷地架上了賊人的脖子。在看清對方面貌之時,她卻一愣,訝異地脫口喚道:「殷燁?」往他手中看去,握著她之前拿走的錦囊。
他明顯一顫,汗水流過頰邊。
「你做什麼?」她沉聲嚴厲問道。見他外衣都穿得好好的,她一怔:「你想偷偷離開這裡?」
他像是猛然回過了神,沒有說一句話,也壓根兒沒管頸邊的威脅物,只是用力地推了她一把,跟著就撞開門跑了出去。
她呆了下,趕緊抄起壁上佩劍,隨便拿件披風披上,才追到門邊,就碰上了著急趕來的楊伯。
「怎麼了,小姐?」聲音好大。
「沒什麼,只是有隻狗兒!」她沒多解釋,只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話。
「狗?」楊伯在她身後喊著。「小姐?」他們鏢局哪裡來的狗?還有,追一隻狗做什麼要拿劍?
「怎麼回事?」容攬雲聞聲出現在後,開口詢問。「半夜三更,風妹提著劍要去哪裡?」微鎖眉。
「這……」從白眉下偷眼瞧著他的臉色,楊伯咳了兩聲,才慢吞吞地道:「大概……小姐肚子餓,想找些香肉來當消夜吃吧?」
喔呵呵。
真該死!
這小子要氣死她了!
膽大妄為又不懂知恩圖報,十一歲的孩子,不都該像小六、小五那般可愛嗎?
怎麼她撿回來的這個特別與眾不同?
早看中他絕不會笨得走有人看守的大門,她一路追到後山,但是暗沉的天色加上濃密樹林,若是他有心想躲,根本讓她難以尋人。
這山上有野狼的,要是遇上了,他那身細皮嫩內,怕要被啃得連骨頭都沒了!
「殷燁!」她出聲叫喊,細細的薄雨打在身上,弄濕了她沒有束起的發。「殷燁,你快點出來!」小孩子的步伐和速度絕對比不上她這個有輕功基礎的大人,她猜想他一定還在附近。
為什麼要藏著?這麼冷的天,這麼黑的地方,他一個孩子,為什麼不乖乖聽話?
就因為她不答應教他武功,他就想逃出去,自己想辦法嗎?
在沒有任何依靠的情況下?
「別躲了,你出來!」她換了比較沉穩的語氣,卻仍是毫無任何回應。「殷——」左處的一聲狼嚎讓她住了嘴,沒有猶豫太久,就往聲處奔去。
才繞過一排樹木,遠遠地就看到幾隻兇猛的黑狼盯著一個方向吐舌喘氣,露出尖尖的白牙。
殷燁背靠著樹幹,因為急跑的關係,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滿頭的汗水,臂上還有幾道被抓傷的爪痕,血流不止。他瞪著眼前看來極為飢餓的動物,緊咬唇瓣,雙目不曾亂移。
那傢伙不肯教他,那好,他就去找別人,他不待在這種沒法給他幫助的地方!
其中一頭狼像是餓著等不及了,踏了踏前腿後,就撲向他站立的位置——
他緊閉上眼,也不知道能向誰喊救命!
「刷」地一聲,長劍出鞘的清脆聲響鼓動了他的耳膜,訝異地抬起臉,出現在他視線之內的,是高瘦的背脊,和一副略微纖細的肩膀。
在沒有光亮的黑夜中,那影子,在瞬間深深地烙上了他的眸。深深地。
勾起嘴角,容似風在他身前護著,鳳眼則冷蹄著被她削去一片皮毛的黑狼。「還想試試嗎?等會兒一個錯手砍掉了頭,那就別怪我了。」
狼又吼,她蹙眉,利劍一閃劃破了它的耳。
「滾!」她重聲喝道。
那狼因為疼痛而嗚了聲,吃了她一記,囂張的姿態銳減,未久,就慢慢退離。剩下的幾隻,也都像是感應到了氣勢明顯的強弱,而逐漸散去。
好,她真以為自己得弄場腥風血雨,就算它們只是狼,她也不願隨便造殺業。
將劍收起,回過頭,卻發現那小子居然又不見了!她吃驚地張望,才在更遠的地方看到他。
「你還跑?跟我回去!」略施輕功,不一回兒就跟上了他。
望見自己要走的路被她擋住了,殷燁瞪視著她,吸了幾口氣後換了個方向再跑。
「你!」搞什麼?容似風追到他身旁,索性一把拉住他後領,教他再也跑不得。「你——啊!」她痛叫。
他抓著她的手就放進嘴裡咬,還恰巧是上回咬的地方。
真是……真是氣死人了!
耐性告罄,她手腕一翻,靈巧地借力轉扯,才眨眼工夫,他又被壓在泥地上制住了。
「放開……放開我!」他死命掙扎卻不得脫身,忿忿大喊。
「哎呀。」她故作驚訝:「你會說話嘛!幹什麼又是推人又是咬人這樣動手動腳的?」她疼啊!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跟你回去!我要去找別人學武!」他脹紅著臉,雨水濕了他的眼,卻洗不去那突兀的恨意。
陰霾的夜空開始打起悶雷,她皺緊眉頭,大聲道:「學武學武!你一個小孩子,沒有銀子也沒有人陪,就這樣兩手光光想走去哪裡找誰學啊?」
「你管不著!」他同樣嘶聲回道,身上已儘是泥水。
「我管不著?我管不著?」她武甚著惱。「是誰救了你?是誰把你從鬼門關帶回來?你竟敢說我管不著?!」
「我又沒求你!」加上前一回,兩次都被箝制得死死的,他憤恨地咬牙切齒。
「你……你沒求我……」喔,原來要怪她多此一舉了!她已經氣到說不好話。見他用盡全力地扭著被擒的雙手,弄得上面的抓傷滲出不少血,像是不惜脫臼也一定要逃,她一股火霎時湧起!
「好!」她一鬆手,猛地站起。「你去你去!我倒要看看你怎麼下山,你怎麼去找別人!」將他整個人使勁地從地上拉起,一點都不留情地往前推去,險些讓他狼狽地摔趴回去。
他幾個踉蹌,沒有遲疑很久,一得到自由,拔腿就往前衝。
她背過身,忍不住閉了閉眼,不停、不停地深呼吸。
哼哼,他待會兒就怕了,一定會跑回來……好,好,就算他脾氣硬,也不過是個離弱冠還很遠很遠的死小孩,怎會不怕呢?這種討人厭的小子,讓他被狼吃掉好了,她幹嘛多事?反正他喜歡狗咬呂洞賓……她才不,她才——
等她冷靜下來以後,卻覺得自已好蠢!
可惡、可惡!她幹嘛和個乳臭未乾的野孩子鬥氣?
真是天殺的可惡!
「啊——」受不了地大叫一聲,以抒洩心中的鬱悶。腳跟一轉,她再度地追上他。
感覺後面有動靜,殷燁轉首望見她朝自已奔來,僵了下,拚命喘息,不曉得她在打什麼主意。
「站住!」長手一伸拉住他的後肩,她試著好言好語,不料他卻一個勁兒地扭動,讓她忍不住浮筋咬牙,強自壓下的怒火輕易地又被他撩撥起。「好……好!你要玩蠻的是嗎?我就陪你玩!」把手裡的劍往旁邊一丟,她用最原始的方法與他近身肉搏!
「放開我!」甩不掉她,殷燁抬起腿就踢!
她硬是接下,沒使擒拿術,也不動武術功夫,就只是單純地用自己的雙手和雙腳,做阻擋和反擊的動作。
「啊哈!你不是想打我嗎?我就杵在這裡,你瞧清楚一點再打!」推住他的頭,容似風身高上的優勢讓他根本沒法接近。
不曉得是因為雨打在身上讓人火大,還是雷聲太吵擾人情緒,本來只是想要逃的殷燁,被她的挑釁弄得忘了該找機會跑。
打開她頂在自己臉旁的手,他一拳就捶了上去。
高度有所落差,沒有如預期揍到臉,反而落在她胸上,有些異樣的觸感讓他微征,下一瞬卻被她一肘拐倒在地。
他反應極快,拖著她的披風,恨恨地想著要死一起死,結果兩人雙雙跌平。
「你這個惡小孩……」看她的剪刀手!
「啊!」他的脖子!「你……咳咳,你、你是瘋子!」差點就要嘔吐,連忙扯住她的頭髮。
「痛!」存心要她禿頭是不是?「我是配合你!」要比野蠻誰不會?!
「放開我!」
「你先放!」
打打打,踹踹踹;滾滾,翻翻;劈雷閃電,互相叫罵。
終於,殷燁筋疲力盡地敗下陣來,一身髒污地陷在泥濘裡大口喘氣。
容似風則坐倒在一旁,頭髮亂七八糟,全身上下沒處地方乾淨,被人看到還不一定以為是打哪個墳裡爬出來的怨鬼,也沒好到哪裡去。
手往後擋住地,她任由降下的雨絲洗去臉上的濕泥。
啊!算她輸了,就當他們有緣,她若不把他帶回去,他只有兩種下場——一是還沒走出這林子就被野獸咬死了;二是即便走出了林子,也會找錯了惡人門,最終變成一個大魔頭!
往旁邊躺著的殷燁睇一眼,她喃道:「也不用斬雞頭了吧……」
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她撿回自己的劍,抬起左手輕劃,食指上登時出現了道淺淺的口子。
她蹲在他身旁,抓起他的手,將她的傷口印上他之前的,喘道:「咱們就甭跪甭拜了,哪,你的血繼承了我的血,從今而後,我,容似風為殷燁之師;殷燁為我容似風之徒。自此福禍與共,榮辱等享。」
他實在太不馴,所以她一開始並不願收他;但,若是她不收,有朝一日他去投靠錯了人,而產生了更不好的後果,她絕對會懊悔的!
她決定教他,不只是武功,更是心!
「……嗄?」成大字躺平在地,他根本搞不明狀況。
「嗄什麼嗄?」喔,好餓。「走吧走吧,回去了……以後別再半夜跑出來了。」浪費體力。
殷燁被這突如其來的結果弄得一頭霧水,作不出反應。
她眼角瞥見他手中還握著錦囊,心下一思量,趁他沒注意就拿了回來。
他回過神,立刻忘記身上的酸痛爬起,惡聲惡氣:「還我!」
鐵了心的,眼明手快,把錦囊掛在自已脖子上。「這是信物,只要這東西在我這兒一天,你就是我的徒弟;咱們已經交換過彼此的血,不能改了!」臭小子。
「什麼?」他抹去頰邊的泥水,瞪著她無視自已從旁邊走過。
這樣就拜師了?真的嗎?雖然他如了願,卻怎麼好像沒有想像中的喜悅?
「還發什麼呆?」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往旁邊跳了兩步,足尖一挑,銀白色的劍鞘便從雜草中躍起,她看也沒看,刷地一聲就反手將右手長劍俐落入鞘。不忘回頭大喊:「快點跟上來,雨下那麼大,你想淋死我?笨徒弟!」她已經開始後悔收他了。
他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聽到她的叫喚下意識地要甩頭就走,但又想到錦囊被她奪去了,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踩著爛泥地,當成是她的臉,一步一步重重踐踏,跟在她後面走回去。
從那個晚上開始,他成了她的徒,而她,則是他的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