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主,帳冊有什麼問題嗎?」花園涼亭內,與厲戎對坐飲酒的厲家堡總管——姬文遠宛如閒話家常般的微笑詢問,國字臉上的神色與平常無異。
「姬總管為何這麼問?」飲下杯中美酒,厲戎依然波瀾不興的反問,同時大掌一揮,要隨侍在身後的如影再斟酒。
「沒什麼!只是以往堡主向來將生意買賣交給屬下處理,這回突然要了好些帳冊去瞧,屬下以為堡主可能有什麼意見,這才特來請示。」彷彿早已想好要怎麼回答,姬文遠將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絲毫不顯奇怪。
聞言,厲戎不動聲色的瞧他一眼,嘴上卻只是淡淡道:「沒什麼!只是這些天閒著發慌,拿些帳冊隨便瞧瞧打發時間,哪有什麼意見?
「我向來懶得與人做買賣,這些年都是多虧了姬總管幫忙打理,這才讓我省心不少呢!」
聞言,姬文遠無形中像是鬆了口大氣般的笑了,連聲謙虛「不敢」,倒是陪坐一旁的姬火蘭卻得意得朝如影橫去一眼,似乎在說——瞧!我爹可是厲大哥的得意助手,我的身份哪是你比得上的?
無奈,儘管她得意橫睨,如影卻視若無睹的逕自幫厲戎斟酒,氣得姬火蘭非要挫其傲氣。
「如影,過來幫我倒酒!」當她是可隨意使喚的下人,姬火蘭頤指氣使要求,擺明就是要讓她難看。
哼!撿回來的狗,怎配得上厲大哥?
能當個斟酒的下人就該偷笑了。
怔了怔,如影一時之間沒有動作。身為厲戎的貼身侍婢,她從來就只需服侍他一人。
「火蘭,你別胡鬧,如影是堡主的侍婢,可不是你能隨意使喚的人。」佯怒輕斥,姬文遠似有若無的朝兩人掃去一眼,暗自觀察厲戎是否會出聲維護她。
是的!他很清楚自己的掌上明珠一直喜歡著厲戎,私心當然也冀望女兒可以成為厲家堡的當家主母,但是這些年來,厲戎身邊一直有如影的存在,雖然名義上說是貼身侍婢,但人都住進他獨居的院落了,要說沒什麼曖昧,他實在不太相信。
乾脆今天就趁此一著,試探如影在厲戎心中的地位,這樣一來,也好讓他可以計量計量,盤算著往後該怎麼把女兒推上堡主夫人的大位。
眸光微閃,厲戎神色不波對著身後的如影下達簡潔的命令,「斟酒!」
他……要她替姬火蘭斟酒?
是啊!她只不過是個婢女,和堡內其他丫鬟沒什麼不同的……
恍恍惚惚地想著,如影沒有二話,微顫著手幫得意洋洋的姬家父女斟酒,可心口那股莫名的噬人痛楚卻疼得她臉色蒼白得嚇人。
驀地,姬火蘭暗中故意撞了如影一下,當酒液濺灑到自己身上的瞬間,她「哎呀」地驚呼一聲,隨即揚起手重重甩了一巴掌過去。
啪!
清脆巴掌聲在空氣中驟然響起,太過突兀的攻擊讓毫無防備的如影根本閃避不及,只見白皙細嫩的臉頰霎時紅腫,浮起清晰的掌印。
不敢置信姬火蘭竟在眾人面前掌毆自己,她怔怔的看著眼前這個志得意滿、噙著惡笑的女子,一時之間竟忘了臉頰上的陣陣灼熱刺痛……
「瞧什麼?」輕視斜睨,姬火蘭借題發揮,潑辣怒罵,「才要你做點事就不高興了,故意把酒灑在我身上嗎?」
哼!這是報昨日她被點了穴道,像個愚蠢的木偶呆站在迴廊下吹風的仇。
「火蘭!」姬文遠意思意思的輕斥女兒,可臉上卻沒有太多的責備,反而似有意、若無意的又朝厲戎瞥去一眼。
低垂的眼掩去了眸底暴起的森然精芒,厲戎神色未曾稍變,低沉嗓音淡淡道:「是我的侍婢不對!如影,還不道歉?」
他……他也認為是她的錯,要她向姬火蘭低頭致歉?
怔怔地凝著厲戎,如影臉色更加蒼白,只覺一股痛徹心扉的噬人黥痛在心口慢慢蔓延……
呵……有什麼好意外的?
說到底,她只是個被撿回來,從小在厲家堡小心翼翼求生存的孤兒,姬火蘭故意找麻煩,就算錯不在她,以厲戎的立場,肯定還是會維護姬總管的掌上明珠,真的沒什麼好意外的啊……
恍惚澀笑,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沒有多餘的辯解,只是垂首低聲致歉。「姬姑娘,是我不小心,真是對不住!」
話落,靜靜退至厲戎身後,再也沒抬起頭來。
輕哼了一聲,徹底羞辱了眼中釘,姬火蘭這下總算滿意了,注意力重新回到心儀的男人身上,嬌聲要求,「厲大哥,我也不比如影差,怎麼就不讓我隨侍在你身邊?」
如影可以的,她也一定行!
她?
睨顱一眼,厲戎唇角那幾乎令人察覺不出的微彎弧度說不出是笑還是諷,淡聲道:「你是姬總管的掌上明珠,怎好讓你做下人的事來服侍我?若沒其他要事,我先走一步了。」
話落,他逕自起身步出涼亭走了,至於如影,自然也尾隨其後。
「爹!」眼看兩人走得不見人影,心中所求不遂,姬火蘭惱怒不已。「您說我有什麼比不上那個如影的,為何厲大哥就是不讓我隨侍在他身邊?」
「我說女兒啊!你先別忙著惱,」連忙安撫,姬文遠瞇起精光閃爍的眼,若有所思猜測著。「堡主心思向來難測,不過方纔你打如影一巴掌,也不見他出面說話,說不得堡主根本沒將如影放在心上。」
「爹,您的意思是說,我還有機會囉?」大喜過望。
「當然!」寵溺一笑,姬文遠連連點頭。至今,厲戎完全沒顯示出有心儀的女子,他的掌上明珠嬌艷如花,自然是有大大的機會。
只要女兒當上了堡主夫人,他要掌握厲家堡所有財源更是穩如磐石了。
不知爹親心思,姬火蘭只顧著欣喜難抑。呵……只要她當上堡主夫人,第一件事,就是除掉如影那個眼中釘!
涼亭內,就見姬家父女倆各有盤算的笑了起來,孰不知巨變即將在不久的未來降臨。
離開姬家父女的視線範圍,前方那個大步行走的男人驀地頓足,低沉嗓音幽冷響起——
「有無想要我做的事?」面無表情的緊盯著那尾隨在後的低垂螓首,厲戎等她開口要求。
無論何事,只要她說出口,他絕不會拒絕——就算事主是姬家父女也一樣。
渾身一僵,低垂的臉始終未曾抬起。「如影沒有什麼想求堡主的。」
呵……她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何必呢?已經不重要了!
「沒有想對我說的?」沉聲逼問,鷹眸閃過一絲惱怒。
「沒有!」斷然搖頭。
「好!好一個沒有!」下顎一緊,他冷笑不已。「你就是不肯求我,是吧?」
話落,繃著厲顏甩袖離去,路經一棵樹旁時,彷彿要發洩心中極怒之火,大掌憤然一揮,就聽「砰」的一聲巨響,綠蔭盎然的大樹硬生轟然倒下,而他則眨也未眨一眼,步伐未曾稍停的逕自遠去。
清麗秀顏終於緩緩抬起,怔然的望著他冷煞的背影,如影恍惚澀笑……
求什麼呢?兩年前那一求,她失去了自己;如今她僅存的一點自尊,再也不想失去了……
「你的臉怎麼了?」是夜,當原本已躺上床準備歇息的杜孟平,目睹到前來探他的親姊臉頰上明顯的紅腫時,向來溫和的神色霎時劇變。
「沒什麼!」搖搖頭,如影不想多說,只是忙著把熱騰騰的湯藥給他。「快暍,免得等會兒涼了就不好了。」
此時此刻,杜孟平哪還有心思去管湯藥會不會涼,難得顯露出其固執的一面逼問:「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不說,我就下會喝!」
「哪有什麼?不小心去撞著罷了,你哪來這麼多疑心哪?」強顏歡笑,隨口搪塞借口,不想讓他擔心。
見鬼!就算瞎子都看出來她是在胡扯。
定定的瞪著她強自鎮定的神色,杜孟平心思數轉,最後沉下清冷的俊顏逼問:「是姬火蘭?」
雖是疑問句,口吻卻是肯定的。
他很清楚,那個驕蠻的姬家大小姐心繫厲戎,是以向來對姊姊懷有敵意,在厲家堡內,也只有她會如此明目張膽的為難姊姊。
有時,她真怨弟弟太過聰穎,有許多事不需明說就已明白。
如影暗自輕歎,沒有承認,也沒否認,只是低聲催促。「是誰又有什麼關係?你快把藥給喝了,姊姊才能安心。」
果然是那個姬大小姐!
垂下眼,掩去眸底一閃而過的冷厲精芒,當杜孟平再次抬眸時,已恢復平日慣有的溫潤,一口氣灌下湯藥後,他溫柔地拉著姊姊在床沿邊坐下——
「腫得這麼厲害,擦過藥沒?」細心審視腮頰:心底泛起陣陣不捨,但更多的卻是深沉的憤恨。
哼!膽敢傷他親愛的姊姊,他也不會讓姬火蘭好過的!
「別擔心,我去夏大夫那兒拿過去瘀化血的藥膏了。」說話的同時,腦中猛然憶起原本福嬸要她去取藥膏的用意,心下不免有著一絲羞窘的澀意。
「那就好!」放心點頭,杜孟平猛地緊緊握住那從小照料著自己,讓體弱的自己得以活到現在的纖細小手,神情萬分認真。
「姊,再一年,你再等我一年……咳咳咳……咳咳……」
驀地,從喉頭湧出的激烈劇咳打斷了他急欲表達的話語,也讓如影驚得連忙跳了起來,不停拍撫後背幫他順氣。
「怎麼好端端的又咳了起來?要不要緊?我去請夏大夫來……」
「不……不用了!」飛快拉住擔憂不已的親姊,杜孟平又咳了好一會兒,待順過氣後,才一臉堅持的微笑道:「我很好!這是老毛病,你也不是不知道,就算夏大夫來了,還是一樣的。」
「可是……」如影依然下放心。
「沒什麼好可是的!」打斷她憂慮的話語,杜孟平淡然輕笑。「姊姊,你很清楚,我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向老天爺偷來的了。
「老實說,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從小到大,你都讓我給拖累了,我真希望有一天能放你自由……」
「不許你這麼說!」總覺得他這番話似乎在徵兆著些什麼,如影感到極端的不安,眸底泛起淡淡的紅。
「我們兩姊弟從小相依為命,姊姊就只有你一個親人了,你說這些是把姊姊當外人嗎?」
「不是的!」輕輕搖著頭,杜孟平瞅凝著眼前這位血脈至親,唇畔泛起柔和的微笑。「就因為你是我的至親姊姊,所以才要替你打算。」
打算?
他要幫她打算什麼?
還有,剛剛他說要她再等一年是什麼意思?
滿心的迷惑與不安,如影正想問個詳細之際,卻見他坐靠在床頭疲倦地閉上眼,唇邊還帶著淺笑——
「姊,我累了。」這身子愈來愈不中用了,精神的時間漸少,倦累卻日漸加深,他還撐得了一年嗎?
「是嗎?那我不擾你休息了。」抑下心中的疑問,如影連忙起身,又深深的凝睇他蒼白得令人心驚的臉龐好一會兒後,這才懷著不安的心情悄悄離去。
空氣中,那屬於親姊的淡淡馨香消逝,明白她已經走遠,杜孟平這才又睜開眼,清冷俊目流轉著回異於平日溫文的森寒,若有所思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咿軋!
驀地,竹門發出細微聲響,杜孟平收斂心神轉頭望去,果然就見厲戎掀簾進入內房。
「帳冊查得如何了?」一見人,厲戎沒有多餘的招呼,直接單刀直入的提問。
聞言,杜孟平淡淡一笑。「有人既然不遵守協議,我也沒有義務幫忙查帳,不是嗎?」
「你!L冷峻臉龐一凜,凌厲氣勢四射。
「如何?」絲毫不受驚人氣勢所懾,杜孟平冷淡的回覷一眼,沉靜卻又深沉的開口道:「當我這兩年是白癡嗎?無論你是否後侮,協議就是協議,沒有作罷的道理!」
「去查『莊記』的主事者和姬總管的關係吧!」從枕頭底下取出帳冊丟還出去,他不接受厲戎的「後悔」,但還是遵守約定的做好自己的義務。「只要是和
『莊記』的買賣,利潤都少得詭異,我懷疑姬總管和『莊記』之間有著不可告人的利益掛勾。」
原來如此!莫怪當他要帳冊看時,姬文遠會那般關切了,想來是怕被看出手腳吧!
好!好一個姬文遠,竟敢中飽私囊,他真是小顱了!
嘴角勾起一抹凶殘冷笑,厲戎心下已有定見。
正事談完,杜孟平覺得是該談談私事的時候了。「姊姊今日被姬火蘭掌毆一事,你知道嗎?」
「她向你訴苦了?」瞇起眼,厲戎眸底迅速閃過一絲暗惱。
哼!她受了委屈只肯向親弟傾訴,卻從來不對他說上一字半句,真是令人惱怒至極。
「姊姊何需說?」毫無溫度的一笑,杜孟平寒著臉道:「若非睜眼瞎子,任誰都看得出來她臉上的紅腫。」
毫不客氣的暗嘲某人是個睜眼瞎子。
「令姊沒求我為她出頭。」低沉的聲調暗藏著不悅。
「求你?兩年前那一求,已讓她賠上自己,你認為姊姊這一生還敢再求人嗎?」定定凝著眼前這個冷厲男人,杜孟平臉上神色一緩,逕自又笑得柔和起來。「無所謂了!再一年,我們姊弟倆就自由了,姊姊也可以過她想過的生活……」
聞言,厲戎臉上一緊,繃著嗓音沉聲追問:「如影想過什麼生活?」
憶起兒時的記憶,杜孟平柔笑輕喃,「還能有什麼呢?青山、綠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農家生活哪……」
毋需富貴、毋需名利,只要小小的一塊安身立命之地,那就已足夠了。
「多麼平凡!」冷嗤。
「我們姊弟原就是平凡人家,並非每個人皆如堡主有著那般雄心壯志的。」平靜回答,對於那冷然嗤笑,杜孟平絲毫不以為意。
呵……平凡就是一種福哪!
若他還能和姊姊過一年兒時生活,他的余願已足矣。
對他那安然神色分外感到刺目,厲戎轉身就要離開,卻聽到清冷帶嘲的嗓音追了過來——
「堡主,你也該學著看帳了。」否則被下面的人暗盤勾結,中飽私囊都不自知,遲早厲家堡要倒下。
聞言,像是被踩中痛腳,厲戎倏地轉身怒瞪杜孟平,好一會兒後,才咬牙惱恨道:「術業有專攻,會看帳沒什麼好驕傲的!」話落,悶火暗燃,甩門走了。
可惡!會看帳了不起嗎?由得這病鬼在他面前得意洋洋的說嘴?哼!
無論你是否後悔,協議就是協議,沒有作罷的道理!
黑夜中,杜孟平神態堅決的言語不停在腦海中盤旋,厲戎神色緊繃,心情不悅至極。
「哼!倘若我真不遵守,你這病鬼又能耐我何?」冷然一笑,他喃喃自語。「如影……如影……宛如我之影,她從名兒到身上每一根毛髮,本就是屬於我的,豈有離開之理……」
幽魅的嗓音在夜色中輕輕蕩漾,高大身影悄然無聲潛入隔壁貼身侍婢的房間,靜坐在床沿沉凝著那在睡夢中也柳眉輕蹙的秀麗臉龐。
有人!
被一股違和的異樣感驚醒,如影倏然睜眼朝床沿邊的黑影擊出一掌,卻被一股柔和勁風輕描淡寫的化解,須臾間,手腕已被黑影抓住,並鉗制在兩側。
心下大驚,如影還來不及出聲,那黑影已然傾身貼覆在她身上,隨即一股熟悉的氣息竄入鼻間……
「堡、堡主?」如影詫異輕喊。
應一聲,溫熱的鼻息吹拂過嫩頰,厲戎貼著她未曾稍動。
感受到精實偉岸的身軀緊壓著自己,直覺以為他想要自己,如影下意識的全身一僵,臉色瞬間蒼白。
她在怕什麼?
察覺到她的僵硬,厲戎眸光微閃,想通了什麼似的,似嘲似諷的冷淡道:「放心吧!我今晚不會要你。」
話雖這麼說,可黑夜中卻一個翻身地躺上床,以著驚人溫柔的動作將她摟擁入懷。
他……想做什麼?
有些驚訝,如影直覺開口想問:「你……」
「你是我的人,我是不會讓你走的!」如魅嗓音在黑夜中幽然盪開,厲戎神色隱諱難辨,可一雙鐵臂卻悄悄洩漏其激盪的心情,用力之猛似乎要將懷中女子融入自己骨血中,誓不鬆手。
他的人啊……
沒有察覺到他深藏的不安,如影只覺得自己就像是物品般被標記佔有,當下不禁澀然一笑。「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不是嗎?」
彷彿聽出她話中的澀意與無奈,厲戎臉色一繃,不由分說將她摟得更緊,隱隱透露出心中的堅決,可卻始終沒再出聲。
他不應聲,如影也不再開口,只能將苦澀往心底藏。
逃不開,也就只能這樣了啊……
「你想要什麼?」驀地,厲戎沉聲詢問。除了兩年前那件事,她從不曾對他有過任何要求。
要什麼?
她還能要什麼?
早就什麼都不敢要了!
緩緩閉上眼眸,如影始終沒有回答,任由沉默在兩人之間無聲的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