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淵,你別這樣……」
「嗯嗯……」
「這樣不好……」
「呼呼……」
「紀……」
「青衣啊,你就好好地睡覺嘛。」
狹窄的房間內,紀淵在地板上辛苦鋪好棉被,終於忍不住回頭打斷他。顧忌外頭天色,便小聲說道:
「如果是我給你草蓆要你去牆角窩著,你可以儘管罵我鳩佔鵲巢,表達心中所有的不滿;但現在我躺地上,你睡床上,我也只要求一個小小小小睡覺的地方,你這樣還有意見啊?你到底是覺得哪裡不好了啊?」一屁股坐下,抱胸和他對望著。
「都很不好。」他橫陳於床榻,感覺自己完全任人魚肉。
「停停停!好好,我知曉你要說什麼,你放在心裡想想就好,別再重複地說出來,因為我真的都懂。」她盤腿拍膝,又道:「而我要回應給你的話呢,白天的時候也都已經說過了,所以我也會放在心裡想想就好。瞧,多完美,咱們都別浪費力氣和口水,趕快睡個好覺嘍!」伸長脖子吹熄燭火,她一頭倒進鋪好的睡處。
根本……就是在耍賴皮。司徒青衣只能在黑暗裡瞅住她隆起的棉被小山,無可奈何地歎氣。
「青衣,我聽人家說,歎一口氣會倒楣三年的。」她壓低的聲音從床下傳來。
「……認識你之後,我就一直在歎氣。」霉運也許已經累積了好幾世。
「你這是在稱讚我嗎?」她問。
他幾乎可以想見她故作無辜的表情……
「不是。」無情地回答。
「好啦,你別生怒嘛。」紀淵爬起身,靠近他道。
一顆黑色的頭顱忽然跑到床邊擱著,真是把他給嚇了一跳!
「你……要起來的時候說一聲。」他緊聲低斥,硬生生嚥下驚嚇。
「喔,我起來了。」
她乖巧道,卻惹來他一個小小的瞪眼。
「好嘛,我明兒就幫你解穴,這樣你就不會睡得像個殭屍了。」她抬起手臂,拉好蓋著他的床被。
「謝謝你。」他不是很誠懇地道。
「哇,你表現得實在太明顯了。」她嘎嘎乾笑幾聲。「你就不要再掙扎了嘛,你看,既然我一定不會走,如果你答應讓我留下不反對,那還可以不必忍受點穴之苦;如果你執意要逞強,那我就會這樣點住你。反正不論怎麼樣,我都會在這裡,那你就聽話嘛。」多有道理。
好吧,她的心意,他非常感謝,只是,他不想讓自己成為壞人清白的罪魁禍首。
「……你們家的人,都不會管你的嗎?」他疲憊地閉眼。
「哈哈哈,江湖兒女,習武之人,露宿野外都是常有的,哪裡會在乎這種小事!」紀淵英爽一笑。自家爹娘只怕她去欺負人,從來不擔心她會被欺負的。
司徒青衣不曉得她說真說假,不過……依照他們把紀淵當成男孩來養育的方式,或許的確是有幾分真實吧……
「哎呀,你別在意那麼多啦,我是女的都覺得無所謂了。」她指指兩人間落差的寬縫空隙,再拉拉自己的衣衫,道:「現在又不是睡在一起,咱們衣服也都穿的好好的,很清白很清白啊。」
「我們是可以坦蕩,但是……別人可能卻不會這麼想的。」他提醒著她。
「別人?沒有別人啊,所以你可以放心了。」她嘿嘿笑,說得好輕鬆。
「紀淵……」雖然明知她總是這樣,他仍然相當無奈。
「喔,好啦,我很有用處的喔,會買東西給你吃,扶你上茅房,如果你傷口痛走不動,還可以用這個將就將就。」她探手從床底掏出一個……痰盂。她哈哈解釋道:「因為我找不到夜壺啦,所以只好拿這個來代替……對了,你若想要淨身也沒問題,我可以幫你準備熱水喔,不會偷看……呃,喔,我是說,你可以安心地洗澡,就算有賊來也不會被偷看到。」硬是亂講。
司徒青衣望著她手中拿著痰盂,眼眸興奮地閃爍,他突然問感覺自己身體裡的力氣一絲不剩地全洩光了。
「……算了。」他好累,不想再和她爭持下去。反正無論如何,到最後,他絕對還是拿她沒辦法的。
室內暗沉,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聽語調也知曉他似乎有些不悅。
「青衣,我問你喔,你頸子上這個荷包裡頭裝些什麼啊?」她指指他平常收掛在衣內,現因躺姿而掉出衣外的小荷包。轉移話題,吸引他的注意。
「……是我祖父的遺物。」
「這我早八百年就知道了啊。我是問你,你曉不曉得裡頭裝什麼啊?」她戳戳小荷包,然後把弄於掌心。
他頸邊的繫繩隨著她細微的動作而起伏,有些騷癢。
「我不曉得。」荷包是完全縫死的,他沒有拆開來瞧過。
「咦?」這可勾起她的好奇心。她貼近他胸前,仔細地審視著小荷包的青色布面,又搓又捏的。「青衣,裡面好像有一粒一粒的東西耶。」她像是發現了什麼,側首相當有趣地道。
「紀淵,我想睡了。」他告訴自己要平心靜氣。
「喔,好嘛……」她摸摸鼻子,躺回自己的被窩,沒半晌,她用著彼此剛剛好能夠聽到的聲量,慢慢說:「青衣……我忽然想起咱們在山裡迷路的那一次耶,那時候是晚上,也像現在這麼暗,天氣還有點冷,你又很怕黑,一直挨在我身邊哭哭啼啼的……」
「紀淵!」他狼狽地出聲截住。
「啊啊,你別那麼激動,不然肚皮真的會冒血喔。對不住啦,我不是故意提到你愛哭的事情……」
「……我真的要睡了。」打定主意不理會她。
「哎喲,好啦,我拜託你聽我說嘛。那個時候呀,我也很害怕啊,四周都黑漆漆的一片,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又搞不清楚東南西北,雖然我嘴巴上說一定會把你平安帶回家,但其實壓根兒就在想咱們完蛋了,絕對會被野狼吃掉變成枯骨的……不過,車好,幸好還有你在。」
司徒青衣聞言,不覺又睜開眼睛。
她接著道:
「如果只有我自己迷路的話,那就死定啦!是因為你握著我的手,所以我才裝強稱能的。雖然只是假裝啦,但若不是你在,我一定會很驚慌失措,有可能會掉到山谷裡頭變一堆肉泥。不管怎麼說,是我把你帶上山的,我有責任啊,就是因為想著要讓你回家才可以,我才能夠冷靜下來的。」
後來,是她幾個兄長找到他們的,由於這個意外,爹娘還要她別再去找他玩,免得害慘了人家呢。
是啊,當時就是她把自己給強硬拉上山的。不過……是什麼理由非半夜上去不可?司徒青衣不禁回想著,記憶卻有些零碎。
她合上眸,輕聲道:
「青衣,我不是一個人,所以,你也不會是一個人喔。」
「……咦?」
寂靜的室內,除了細細的打呼聲外,再沒有交談。
他不會是一個人。
好像很久以前,紀淵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
……對了,是他祖父過世的那個時候。
祖父是他唯一的親人,祖父仙逝時,他數夜守著棺材未眠,默默縫著壽衣。
她沒有要他節哀順變,或勸他抑制悲痛,只是跑到他家,像平常那樣學書中豪伏拍著胸,大氣地說了一句:
「青衣,有我在!」
然後便在他身邊待著,從早到晚。直到他將壽衣完成後,抬起頭來,第一眼看列的,就是她瀟灑慨然的表情……
當時,他忍不住瞇起眸子,真的感覺,本來陰暗褊窄的鋪子裡,彷彿進出一絲鍬微的亮光。
其實,兩人的性格是南轅北轍的,她磊落不羈,不修小節;他拘謹規矩,沉靜少言,如果不是陰錯陽差地結拜,沒有理由相識。她老愛胡言亂語,或做出一些今他無法贊同的事情,他一旦惱怒,她就立刻道歉,他心軟原諒,她又繼續再犯。
牽牽連連,還依依不捨。
就像他小時候學過的「手經指掛」,在編結紗線時,只要稍稍地不注意,就極易糾纏在一起。
然後重來,再打結,又重來。
他此生講過最多次的話,也許,就是「紀淵」兩個字。
彷彿咒語,一再續緣。
「咳……」
陣陣惡臭竄入他的呼吸,司徒青衣難受地咳醒過來,視野之內,全是白煙瀰漫。
他的房子……燒了嗎?
驚訝地就要坐起身,一個人影排開雲霧嚷嚷進來。
「來了來了,你醒了正好,趕快趁熱喝喔。」紀淵端著碗奇怪的不明黑液到他面前。
「這……咳,這是什麼?」他被嗆得雙目泛濕。
「啊,你等我一下,我先開窗喔。」兩步並三步,將所有門戶大開。
陽光照進房內,形成一片明亮飄渺的反照,盈盈了好一會兒,才順著清風漸漸地消散逸去。
司徒青衣驚訝自己居然睡到日上三竿,是因為負傷,太疲倦了嗎?
還是……安心的關係?
又是難聞臭氣飄來,他忍不住瞅著桌面兩個碗,問道:
「那是什麼?」好奇怪的味道。
「喔,這個啊。」紀淵翻起衣袖,擦擦額邊的汗。「是一種補身藥材,我從小吃到大喔,雖然好像臭臭的,又有點噁心,但是很有功用啦,你喝一帖下去,包準藥到病除,又強又壯。」舉起手臂熱情介紹,活像是街邊喊賣的販子。
盯住那散發餿水味道的詭譎藥汁,他覺得自己衣服裡都是冷汗。困難問:
「為什麼……會有兩碗?」
「因為我陪你一起喝啊。」她搬過椅子,和他面對面坐正。自己手拿一碗,再遞一碗給他,笑道:「青衣,咱們是有苦同擔。」所以不可以不敢喝喔。
司徒青衣這才看清她的模樣。可能是因為煎藥的關係,她的臉容和衣裳皆是一塊塊黑污,發中沾有灰白,仔細瞧瞧,鼻頭還是紅的。
他有瞬間的忡怔。
他獨居多年,向來懂得自己打理自己,日常生活如同製衣過程,幾乎都是親自動手,洗衫、做飯、打掃,無一不會。記不起最後一次讓人照料是何時了,不禁有些異樣感觸。
望著門外那架在火爐上的陶盅,旁邊四散著木材卻沒有蒲扇。她……跪在地上朝爐口風處吹火嗎?
從她手裡接過碗,熱燙地幾近讓他全身溫暖。
「有難同當,有苦同擔!」她沒注意他的停頓,只怕他不願喝,將自己的碗敲上他的,很快地昂首飲下,但卻太燙舌了,她只含了一口在嘴裡,臉孔在瞬間變得皺擠扭曲。
司徒青衣見狀一嚇,忙問:
「你沒事吧?」怎麼喝那麼急呢?
「我……沒事。」才怪!好不容易把藥汁吞嚥落肚,她拚命地低頭呸道:「好苦好苦,好燙!啊!我的嘴巴!」兩泡淚堆在眼角,她好辛苦才眨回去。想想下對,又緊急糾正道:「哇,青衣啊,其實、其實一點都不苦啦,你相信我,我剛剛說的是燙,好燙好燙好燙…味不給面子地在喉間散開。
他看著她因扯謊而大大發汗的臉龐,好半晌,才忽然輕聲笑了出來,連自己都有些訝異的,但他沒打算收回。
「紀淵……我真是服了你。」甘拜下風。
「你居然笑……你居然笑了呀!」她傻住,覺得輕飄飄地快要飛上天。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對她笑過了。
自從在山裡迷路,被爆竹燒傷,吃草根生病十天……好久好久了,久到她幾乎都要忘記他笑起來原是這般醉人的模樣。
她用力又貪心地收藏他溫潤的笑意。下回再看到,又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了。
有這麼好值得吃驚嗎?他不解地望著她愣愣的神情。
「我笑起來……很怪?」他忍不住問。
她使勁搖頭:「很好看啊!青衣,你是我見過笑容最好看的人。」
沒料是這種回答,他一頓,面頰微熱。
「你說什麼呢。」
「哈哈!你害羞啊!你以前真的很可愛喔,又天真又無邪,雖然有些笨笨的,但就是這樣才惹人愛。而且,臉小小的,身體也小小的,眼兒卻又圓又大,每回盯著我瞧,我都好想抱著疼疼你喔!」
欸,她那時不曉得手足多指稱兄弟,當真是想要姐妹的,沒想到卻還是拜了個男的。
她這輩子一定是被詛咒只能有兄弟……
「你就別再提我以前的事了。」最好,連回想都不要。
她愉悅地眨睫,而後,有些尷尬地道:「你對我笑了,真好。其實……我以為你已經討厭我了呢。」
「咦?」他不禁望她一眼。
「因為我很麻煩吧,對不對?你比較喜歡靜,可我老吵人,我想你一定常常覺得我煩死了。」這種自知之明,她有的,只是要她改,她真的不會。「可是啊,我希望你能看到的,是一個真實的我,而不是一個裝扮過的我。你可以對真實的我皺眉,那我會努力想法子拉開你的眉毛,但你如果對虛偽的我微笑,我卻絕對不會高興起來的。」因為他們是結拜嘛!肝膽都得相照的啊。
他微訝,不曉得她想的那麼多。有時候,他的確是覺得她有些麻煩,但他並沒有討厭她啊。她為人正直爽朗,這些長處,他認識久了自然有所體會……
「我不會討厭你的。」他溫聲道。或許他會被她惹惱,但那也只是一時,並無損兩人之間長久以來所累積的情誼。
雖然說不上來什麼理由,但他卻能夠確定。
紀淵一雙有神的眼眸凝望著他,咧開嘴,她笑得好愉快。
「嗯!」拿起已經有些涼的藥碗,她高舉一呼:「太好了,咱們以藥代酒,要干碗喔!」
「……咦?」他為難地瞅著手裡烏漆抹黑的藥汁。
真的要喝?
他的傷勢並無太重,休養約莫半個月之後,已經幾乎痊癒。
在他可以自行下床之後,紀淵也遵守諾言,沒有要無賴待著了。不過就是走之前,硬是把那片看起來會很怪的門板給裝到後頭去,害得他現在出門都會被街坊鄰居給多看兩眼。
不過……那就隨她吧。
鋪子後頭的小方院,形成弔詭的景致,他瞧見的時候,真的是……有些想笑。
司徒青衣拿出器具,在石碗裡將沾有露水的紅花檮拈成漿,準備製作可以長久存放的紅色染料。將檮好的漿液加清水浸漬,用布袋絞去黃汁,之後,再用已發酸的酸粟或淘米水等酸汁沖洗,接著,就是用青蒿蓋上一夜,等明兒早捏成薄餅狀,再陰乾處理,即可製成久存的「紅花餅」。
要使用時,只需用烏梅水煎出,再用鹼水或稻草灰澄清幾次,便可進行染色了。
作業並非太難,只是單獨一人總是比較慢,加上自己希望能盡善,待得鋪好青蒿之時,天色也暗了。
輕拭手裡污漬,正打算將東西收拾乾淨,有人上門來了。
「青衣,你還在幹什麼啊?」紀淵一踏進門,劈頭就嚷道。
「我……」在做平常做的事啊。
他沒說完就被她打斷。
「哇哇,你還在工作啊?別做了啦!快點快點,再不快點要來不及了。」她邊說邊跳腳,頻頻往門外瞧去。
「咦?」他困惑應聲。什麼來不及?
「你別磨蹭了,來來來。」她繞到他身旁,把他那些什麼木杵石碗全都從他手俚拿下,隨意擺放在桌上。「快點!快點嘛!」她拉著他出門。
「什麼事?」他不明白地問道。
「你還問我?」紀淵擠眉弄眼的。「你記不記得今兒個是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他反應不過來,只能跟著她走。
走出小巷弄,赫見城中最大的一條開道大街,處處掛著大紅色的顯眼燈籠,兩旁買賣攤子綿延到長街的另一頭,人潮成群移動聚集,喧嘩熱烈,端得一片歡欣鼓舞的氣氛,好不熱鬧!
他吃了一驚。
「你想起來沒?」她笑意朗朗。
「啊……是中秋。」望著高掛夜空那皎潔的圓月,他片刻領悟,原來已經過節了。
「中秋?好吧,也沒錯啦。」紀淵的回答卻顯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瞅瞅天色,道:「時候好像還沒到,手腳快些,咱們可以先到處繞繞,你不要跟丟喔!」她笑著朝他招手。
睇著前方擁擠鑽動的萬頭,他面露猶豫,她索性扯住他的袖子,一同闖進洶湧人潮當中。
永昌城向來有一定規模的夜市,但場面如此繁華,卻是難得一見的。許是因為中秋,又或者拜皇親國戚來此遊玩之賜。
商店販賣新酒,重新佈置門前的綵樓,戶限為穿,大家爭登酒樓舉杯賞月,絲竹管弦並作,歌風舞佾。里巷兒童玩耍,整個市集哄然熱烈,人馬雜沓。
琳琅滿目的商物,吃、喝、玩、樂樣樣皆具;衣帽扇帳、魚牛豬羊、糕點香茗、花卉盆景、時令果品,所有能夠想得到的鋪席應有盡有。那邊孝義坊賣糰子,秦安坊賣十色湯圓,市東坊賣泡螺滴酥,太平坊賣糖果,風味小吃惹人垂涎三尺不止。
司徒青衣艱困地跟著紀淵,只覺自己快被四周包圍的群眾給滅頂,幸是她突然停下,他才得以喘氣。
「青衣,你餓不餓?」她回首發問的同時,也塞給他一個油紙包的夾肉燒餅。「趁熱快些吃喔,涼了就只剩一半好吃了;還有,蜜餞、糖栗、甜柑,你吃不飽的話這裡很多很多喔。」小小地展示一下自己懷裡的戰果。
她到底是什麼時候買的?他都沒瞧見啊!
司徒青衣錯愕,沒休息多久又讓她給拉著繼續往前擠。
「等一下……」怎麼感覺人好像愈來愈多。
「不能等啦!不然會錯過喔!」她頭也沒回呼喊著。
錯過?
「你究竟是……要去哪裡?」他困難問。
「是秘密,是驚喜。到了就知道啦!」她昂首暢笑。
「什麼?」太吵了,他沒聽清楚。
「跟我定就對了啦。」擠擠擠,擠出生天。
好下容易穿過密密麻麻的開道大街,來到河岸旁,她對司徒青衣道:
「對了,你在這裡等一會兒,我馬上回來喔。」很快地往幾家店面走雲。
拿著一堆吃食站立在原地,司徒青衣好半晌才回神過來。也不曉得她的用意,只好依言耐心等候著。
幾艘畫舫遊船在河邊來去,錦旗飄揚,傳遞笙蕭,他望向水中明月,皎潔若白玉細緻,份外清華:仰頭觀看,尚有亮點綴飾,晶晶燦爛。
星於爍爍,他也曾這般望見的啊……像是有什麼東西閃過腦海裡,他一愣。
不及想個仔細,旁邊傳來喧鬧,他看過去。
只見幾名醉漢圍著兩個少年大聲叫囂,其中一個少年好像還有點兒眼熟……司徒青衣瞇起眸子,很用力地看著。
「…紀淵的弟弟啊。他見過幾次的。
正欲上前,就聽紀五弟對著醉漢們喊道:
「我說了沒偷錢就沒偷錢!你們少故意栽贓嫁禍!」
幾個高頭大馬的漢子吃吃地笑起來,道:
「咱們願意相信啊,只要你們給咱們搜搜身,嘿嘿嘿……」一臉淫相。
「看就看!有啥子了不起!」紀五弟二話不說拉開自己衣襟,露出只有骨頭也並無長毛的胸膛,上頭還有兩朵小小的粉色圓點。「這樣可以了吧?」因為太丟臉,所以很快收起。
「誰說要看你乳臭末干了?咱們是要看你身後那個小姑娘的!」醉漢惡狠狠地對著他磨牙。
「你眼睛有毛病是不是?他分明就是個男的!」紀五弟說得有些心虛,他瞄著給自己護在身後作男裝打扮的無名少年,那張好漂亮好漂亮──漂亮到快要變成好恐怖的臉蛋,真的是……男的?有點點可惜耶……
他嚥了嚥口水,側首小聲問道:
「雖然咱們萍水相逢,但現下一同倒楣,你告訴我,你是男是女?」
那無名少年美麗的眸瞳冷冷瞪住他,只是保持沉默。
「啊,你該不會是啞巴吧?」紀五弟完全不會察言觀色。
一旁醉漢不甘寂寞,鼓噪起來:
「是男是女都好!先讓大爺扒開衣服瞧瞧!」就要動手。
「不行──」紀五弟雙臂一舉作勢擋住。
「紀……紀淵的弟弟。」
一個聲音溫和地響起,正是司徒青衣。他快步插進醉漢面前,以後背擋住對方,向紀五弟微微笑道:
「真巧。」
紀五弟瞪突眼睛。
「小裁縫?」有夠不巧。
「啊……」好像有股火光在燒著自己後腦,司徒青衣額邊冒汗,依然笑道:「看來,我們都不記得對方的名字。」
紀五弟壓低聲量,提醒他:
「你幹什麼?想逞英雄啊?憑你?」再不走開,等會兒被打到天上亂飛。
「我是想,我在這裡,你們兩個或許可以先走……」他對紀五弟和無名少年道。帶有酒味的氣息愈來愈急促,像是……圍靠過來了。
紀五弟大翻白眼。
「怎麼走?你想代咱們挨揍──閃開!」他突地推了司徒青衣一把,醉漢的拳頭也恰恰揮下來,驚險避過。「強欺弱、多欺少,要不要臉啊你們!」順勢抓起司徒青衣抱著的吃食,一古腦兒地丟過去,砸得幾個醉漢滿頭油黏。
「啊,那些是紀淵的……」司徒青衣想要挽救。
「姊姊的?」紀五弟瞠目一呆,哇哇大叫起來:「你怎麼不早說?完了完了!小裁縫,別說那是我丟的,也別說遇見過我。快跑!」轉身拉著無名少年,就要拔腿狂奔,卻差點一頭撞上人。
「哇!你怎麼在這兒?」返回的紀淵奇問,兩隻手掌剛巧鉗住他的腦袋瓜,沒讓他衝過來。
「喝!真的出現了!」紀五弟大為驚嚇,捂著自己額頭,趕緊連連退三步,將始終沒出過聲的無名少年推到前面,方便自己藏身。
「你是看到鬼啊!」好歹姊弟一場,不必這樣吧?紀淵轉首問向司徒青衣:「怎麼啦?你們全都站這兒做啥?」
「這……」怎麼解釋才好?
「不要無視於咱們!」數個鬧事醉漢再也忍受不了他們一而再再而三的忽略,咆哮一聲,洶湧上前。
「哇哇,做什麼啊?」她連事情都還沒弄清楚啊!
見對方氣勢翻騰,但腳步明顯因酒醉而虛浮不穩,她躲開撲來的厚掌,俐落一個側腿,絆倒最前頭的漢子,讓他正面趴地,跌個難看的狗吃屎。
後面的人來不及停住反應,只聽叩叩叩幾聲,也都全部跌成一團。
「這些傢伙腦袋裡是空的啊?不然怎麼會是這樣的聲音?」她拚命忍住笑,回身抓起司徒青衣的手,道:「咱們快走。」
「可是,你弟弟……」他不安地望著混亂的旁邊。
「別管他們,他自有辦法逃跑的!」她眨眨眼,調皮吐舌道:「再不走,就得收爛攤子嘍。」她才不要咧。
語畢,她立刻快跑起來,帶著他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巷,踏出城外,離開人群,往附近一座小山丘上去。
「紀……紀淵……」他人高腿長,步伐也比她大,但速度和耐力卻是差她一大截,喘道:「你要去哪兒……」愈往山裡走去,許多記憶就愈鮮明起來。
這個小山丘他幼時常來,再往西面走去有條清澈的溪流,他會在那裡練習祖父給他的功課,只要一被同學欺負,他也是躲到那裡。
那是他和紀淵初見結拜的地方……迷路的事情,也是在這座山丘裡……是為了……
「嘿嘿……到了到了啦!」她爽朗地笑開,終於站定在一個地方。「青衣,你瞧,下面的萬家好不好看啊?」她指著高低落差的城鎮街道,兩人居高臨下,喧騰鼎沸已經是些許遠了。
「你……」他順了氣,正開口要問,卻被一陣沖天的破空聲響截斷。
只見一小枚火球由城北方向往上射出,拖著金黃色的尾巴,直直衝穿雲天,在到達某個高度的時候,匆而爆開變成璀璨絢麗的巨大星花,光輝粲煥,燃焰雄壯開闊,似遠似近,彷彿即將落下的花雨,令人讚歎不絕。
花雨滿滿佈於宛如黑色綢緞的夜空,美麗非凡。
「哇,剛剛好啊!青衣青衣,瞧見沒?瞧見沒?」紀淵興奮地指著,接著又是好幾發煙火連續射出,教觀者目不暇給。「有顏色的星星啊!」她眉開眼笑,像個孩子般開心地拍手。
「我要摘星星送給你啊!」
驀地,和她八歲那年稚氣的臉龐重疊。
對了……對了……那時候,她是因為要摘星星送給他,所以才在深夜強拉他上山的。
幾乎相同的情境宛如昨日,令司徒青衣回憶起往事。
「你……是為了要讓我看這個?」他輕聲問。
「是呀!城裡太亂太雜又太多人了,這兒景致好又安靜,你一定比較喜歡的。」
紀淵點頭笑道,忽然發現自己從頭到尾都握著他的手,心裡好驚,故作鎮定地悄悄放開,才繼續道:
「這種煙火,我只有以前去京城時才見過呢,這會兒聽說會在中秋放來給王爺看,所以我才趕快找個好地方和你一起欣賞的啊!」手心裡都是他殘餘的溫度,她偷偷握拳,這樣可以留得久一些。
「因為我生辰嗎?」他又道,嗓音溫溫的。
「啊,你終於想起來啦!」她雙眼一亮,哈哈笑著。「你每回都不記得自個兒的生辰,真奇怪,明明就跟中秋同一日啊。」算了,他連中秋到了也不曉得呢。
「是啊,跟中秋同一日。」未認識她前,他不曾過生辰。那一年,她問了他的八字,然後三更半夜把他帶來這裡,說要摘星星送給他,慶賀他的生辰。
那個烏漆漆的夜晚,薄風冷涼,黑影幢幢,紀淵爬到樹上,一直朝夜空伸出雙手,甚至丟擲小石,拚命跳腳,看能不能打落閃耀的銀點,讓他帶回。
結果,他們迷路了。除了微弱的星光陪伴,就只剩紀淵努力又結巴的安慰。
「對了對了,我還買了這個喔。」就是剛剛跑去買的。
紀淵從懷中掏出兩張紙片,上繪有月偏照菩薩,下繪有月輪桂殿,有一兔人立搗藥於其中,相當別緻。
「這叫作月光紙,是專門拿來祭月用的,等咱們拜完,將月光紙焚燒,就可以有保佑喔。你之前不是無緣無故被賊砍嗎?要拜拜燒燒保佑一下啦。」她伸手將其中一張紙片遞給他。
司徒青衣的視線,落在她端正的面貌。
她總說他小時天真,真正天真的人,是她吧。
人們總是會因為歲月而有所成長改變,只有她,心地純正,性情率直,不論是要摘星送他,點穴照顧他,或者帶他來看煙火……其實,全部都是同樣的。
在光陰流動之中,一切都如他們初識那刻。
他真的不是一個人啊……
被無言盯視,紀淵心跳七上八下,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是煙火的錯?月光紙的錯?啊啊,一定是夾肉燒餅的錯啦……
忽地,他溫和道:
「紀淵,我前些日子曾說你不懂考慮他人,那只是氣話,對不住。」
「啊?」她蹙眉認真地想了想,才道:「哈哈哈,你有說過哦?什麼時候的事啊?不用再提了啦。」
她豁達豪邁,從來不記隔夜仇,這一點,他也是知曉的。
「謝謝你幫我慶賀生辰。」他緩緩露出笑。
那笑,相當相當地溫柔。
昏暗的天色,遠處的煙火將之稍微照亮。
他又笑了……完了,她好高興喔!
紀淵凝神注視著他清秀的臉容,幾乎目不轉睛了。他絕對不是世上長相最好看的人,但他的笑容卻是她所最渴望看到的。
迷了眼,昏了頭,距離太近,情不自禁,她湊唇在他柔軟的面頰印上一吻。
這個舉動,卻讓兩人都在剎那錯愕地震愣住。
沉默自彼此間蔓延,他們四目相望,卻無言以對。
良久良久,他狼狽又困擾地問:
「這……這是你的玩笑嗎?」
聞言,她原是想打個哈哈混過去,但是真的太難了。笑沒兩聲,她旋即哭喪個臉,彷彿做了什麼不應該的壞事,吶吶道:
「青衣,如果……我說不是的話,那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