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紀淵,有三個兄長,三個弟弟,加上延伸出去無數的親朋好友。
但這輩子卻只有一個,唯一的一個「義結金蘭」。
七歲和青衣結拜的時候,感情原本還挺好的,不過自從……嗯……
是自從八歲那時候帶他去玩,結果在山裡迷路整夜那一次?還是十一歲放爆竹,差點燒光他衣裳那一次?或者是,十三歲拔草根騙他是仙山靈藥吃下,害他病了整整十天那一次……
呃,該不會是很久很久以前洗褲子那一次吧?他應該不知道才對呀……
哎──呀!她也不曉得啦。總之他就是和自己愈來愈疏遠,就算她想找他敘敘舊,也都發現他向著別人都溫和的臉容時常對自己表現出為難不願意。若非他們同住在一個城鎮,也許連面都見不著,就老死不相往來了吧?
好歹他們也是結拜耶!跪過也拜過的耶!真真正正、如假包換,雖然是弄錯了啦,但不是故意的啊,這麼做是不是太過份,也太沒義氣了吧?
她是很想和他「重修舊好」啦,無奈她使盡力氣,他卻沒有太多感受……
結果,就變成現在這樣,結識十多年而且還名不太副實的義兄弟……是兄妹。
幸好的是,青衣為了祖傳的鋪子,所以沒有可能離開永昌城,這讓她在努力修補兩人感情時稍稍地欣慰了一些。
其實,他的性格雖然相當優柔寡斷,不過一旦對什麼事情堅持起來,那可是連雷都劈不動半分的呢。
「小姐,你在看些什麼?」
有卑微的問話小小聲地在耳邊響起。
「喔,我啊,我在看這大廳的門牢不豐固啊。」紀淵聞言回過頭,這才嚇了一跳!叫道:「哇!你們杵在這裡幹啥啊?」
只見兩排穿著武服的弟子全都窩在她背後,頸項拉抬得長長的,一致直瞅著大廳門板。十來名青年,陣仗龐大,卻全都擠在一團。
尤其是開口發問的那個,一聽紀淵回應,還抱頭縮了一下。
「做啥?」見狀,她一瞠目。畏畏縮縮的像什麼樣?她紀家沒道理會教出這種弟子的啊。「你們不練功站在這兒發什麼楞啊?」劈頭質問。
「沒有啦……」又被頂出來的弟子一臉苦瓜,但依舊很卑微地解釋:「咱們沒有偷懶,真的沒有偷懶!本來是準備要練功了,只是看見小姐站在門口,所以不敢冒犯……」
向來粗魯……咳,是不拘小節的小姐,竟然安靜地瞪著廳門好半晌……似乎是有點、有點的詭異。他們不敢貿然打擾她欣賞的興致,也想瞅瞅這門到底有哪裡好值得特別觀察的?
是雕紋裡寫著高強的武功秘笈?還是有什麼會讓人性情大變的神奇咒法……
「嗄?」她用力插腰偏耳,幾乎聽不清楚弟子說的話。「講話跟蚊蠅似的,上輩子在茅房出生的啊?」
「噗哧!」其餘同門忍不住掩嘴竊笑。
負責發言的弟子相當哀怨,好委屈地澄清:
「不是,是在我老家裡,穩婆接生的。我老家在……」
紀淵英挺的雙眉變成死結。
「誰管你老家在哪裡?」無聊。
啊,小姐,你怎麼可以這樣……剛才明明是你自己先要談的啊……弟子好傷心,悲忿湧出的辛酸淚只能吞進腹內。
紀淵壓根兒沒理會,瞳兒一轉,匆而笑道:
「不過你們在也好。哪,我覺得這扇門似乎不怎麼牢靠,現在想來試上一試,你們都要睜大眼睛給我看分明啦!」
她暗地聚勁,深深吸氣,待得丹田處升起飽滿之感,雙手伸出靠近,「喝」地將體內的氣團打出,形成一個排山倒海的掌擊!
爆響嚇人,剎那木屑飛散,漫起一股煙塵!
眾弟子們顧著遮掩,什麼都沒瞧清楚,一瞬間只隱約見到一大塊門板脫離原本位置平飛而出,然後「啪」地橫陳落於他們練武的空地上頭。
「哎呀哎呀,真糟糕,你們都看到了,我不過是輕輕推了一下就壞了,這樣的東西怎麼防得了宵小呢?」紀淵連歎三口氣,攤手搖頭說明著,一派感慨。走近那塊無辜門板,她非常自然地抬起扛在背後,道:「我現下拿去找人換個新的來喔,哪,你們真的看見了,我完全不是故意的啦,只是小小地稍微推了一下而已。所以若是家裡有人問起,都不關我的事喔。」
交代完畢,自顧自地帶著那扇門走了出去。
徒留成群嚇得瞠目結舌的弟子們,給那可怕的一招差點驚成元神出竅。
這樣叫作「輕輕推一下」?
倘若重重打一下,不就要天崩地裂了?
果然啊……小姐果然是武館裡最最最深藏不露的角色。
是非常非常應該要敬「畏」的呀……
「『霓裳羽衣』?」
「是啊!」司徒青衣每個月都會見一次面的布莊東家,今日似是特別興奮,道:「司徒師傅,你當真不曉得?那我從頭到尾仔細地給你說明,這事情源由是這樣的──傳聞皇上眼前紅人的六王爺有個郡主女兒,長得花容月貌、國色天香,數不清多少皇親國戚都去說親呢!這回六王爺帶她來咱們永昌城遊玩,心情頂好,便想出了這『霓裳羽衣』的比試,說是若有哪個師傅做出來的衣裳足以匹配他那如仙女美麗的郡主女兒,不僅大大有賞,還極可能提拔到皇宮裡去!這事兒早就傳遍整個城裡了,各家紡織裁縫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呢!」倘若令得六王爺或者郡主中意而入宮,那可是吃喝不盡地享受一輩子啊!
除了榮華富貴外,要的更是名氣!
想想,若是能夠幫皇族做一次衣服,這無上的肯定價值與恩寵榮幸,能夠吸引多少多少的客人!不僅光宗耀祖更可以延福後代子孫,直到百年之後,都會有人記得這紡織、這裁縫,曾經如此光采啊!
這「霓裳羽衣」不過是六王爺閒來想到的遊戲,但對他們這些百姓真可說是百益而無一害!
「……是嗎?」相較於東家激動熱烈的比手劃腳,司徒青衣的語調倒是顯得雲淡風清多了,完全像個置身事外之人。
「司徒師傅,你也可以去試試看!你做的衣裳,說不定可以讓郡主看上,到時,可脫離這俗氣泥地,一步登天了!」東家握拳鼓勵著。當然為別人好更是為自己好!若真給蒙到,他也能沾光,說是唯一司徒師傅的布帛莊,然後將自家店舖發揚出去啊!哈哈哈!
沒想到話題繞到自己身上來,他怔了會兒。
「啊……司徒不才,是沒辦法參與這盛會了。I他溫溫一笑,並沒多大意願。
「嘿,可不是這樣消沉的,就是要傾注全力一搏,才有可能撥開雲霧見青天的啊!」布莊東家一擊掌。
「咦?」他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何雲霧。
「司徒師傅,你再考慮考慮吧?這是大好機會呢,橫豎失敗了也只是回到原本苦哈哈的日子,不會有損失的。」東家險些要伸手抓住他了。
「這個……」
日子雖然平淡,但他從不以為苦啊。司徒青衣不願破壞布莊東家的想望,卻又不知該如何說明,幸好是剛巧有其他客人上門,分去了注意。
將每個月都固定購買的兩疋白布抱起,在東家沒機會拉著他再說服之前,他點頭示意後趕緊離開。
把布放在自己的小推車上──兩疋布說重不重,說輕不輕,要他搬過大半個城鎮,可沒把握。其實前頭本來是有一頭騾子的,但是那騾子年紀太大,他不忍再奴役它,放生以後就用手推了。
這麼買布,也買了六、七年哪……
「……『霓裳羽衣』是嗎?」他低聲自語。
霓裳羽衣,意指為天人所穿之衣,五彩薄細,彷若虹霓,著衣起舞翩翩縹緲,如夢境迷濛似幻,輕擄人心,美麗不可方物……司徒青衣輕輕搖頭。
既然他們只是凡人,又怎做得出神仙的衣服呢?
對方是郡主,不可能拋頭露面地任眾人觀賞,倘若不曉得對方的身段、氣質,只憑靠耳語及想像,那麼又如何能做出完全適合對方的衣服?這樣,對於穿著的人很是失禮。
那般衣裳就算再出色,也只不過是一種「偽裝」而已。
他並非自命清高,但是他從祖父那邊學到的,僅僅只有適宜對方,並且讓人家能夠感覺舒服的裁縫。他不過是一介普通至極的凡夫俗子,說要給仙女做衣裳……他還真沒有那個被抬舉的能力。
既與己無關,他也就只當成一則趣聞聽聽。腦袋開始想的,是面前這兩疋白布可以變化些什麼來……
「哎呀,這不是司徒公子嗎?真巧啊!」
才剛到自家巷口前,一名濃妝艷抹的婦人就迎上前。
「啊……王媒婆。」他微楞後道。
那名婦人笑瞇瞇道:
「日頭這麼大,司徒公子你還上街去買布啊,可真是辛勤了。」
司徒青衣僅是微微一笑,不多答話。這專替人說媒的王媒婆已經不是第一回來找過他了,連著兩天上他這兒,昨兒送上水果被他婉拒,今兒個一大早又捧著同樣的東西出現在他面前。
果然,她很快就正題:
「司徒公子啊,我上次跟你說的那門親事當真是很不錯的,你可別認為大嬸我多管閒事,你一個男人獨自生活,總不免寂寞,有個女人替你洗衣燒飯,那是多好的事情!現在那陳府有位姑娘,剛剛好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紀,人家長得可端正了,加上出身小康,品德涵養也沒有問題,絕對會是個好媳婦兒的!」
他的微笑變成了苦笑。今日也許不該出門,接連碰到令他難以招架的說客。
「大嬸,我現在並沒有娶妻的打算。」他誠實相告。
「哎喲,現在沒有,說不定一會兒就有了。你也二十四了吧?二十四成家再好不過,就像炒菜灑鹽巴,太多太少都不對味!」王媒婆遊說著。
他為難地尋找適合的拒絕詞句,「大嬸,那陳家姑娘,我不認識。」結果還是相當婉轉地道。
「喲!那只是現在而已,我會讓你們有時間認識的!」王媒婆將手裡的水果順勢放到他的推車上,隨即如炮竹劈哩啪啦地道:「其實娶陳姑娘好處可多著了,陳府算得上是個大戶,有頭有臉的,教出來的女兒是出得廳堂也絕對入得廚房,彈琴書寫也是一絕,可說是容才皆具,你可別不相信,那麼好的姑娘我都要心折了,若我是男人不會錯過的。現在也沒要你馬上就點頭答應,可以先看看人家嘛,也許見了面之後就對眼了也不一定……」
王媒婆邊說邊擺腰搖臀,左右衣袖跟著前後揮舞,看來還真像兩張大旗,穿在她過胖的身軀,感覺悶熱且累贅。
司徒青衣額間已有薄汗,她過急的言語令他難細聽,只能重複道:
「我是當真還沒有娶妻的打算。」
「你可別這麼說!那陳姑娘是瞧過你做的衣裳,所以才對你起了仰慕,還直誇你是個細心的人呢!」王媒婆曖昧地笑著。
聽得稱讚,他薄薄的臉皮微紅。
兒時他經常被同儕笑話,說他堂堂男子漢拿針線沒出息。成長後,雖然明白裁縫這工作並無太過的男女之分,但卻反而被開始笑貧……經歷得實在太多,他根本把眨視哼笑當成訴說天氣好壞,自然看待。
有人會欣賞他,他是訝異也愉悅的,但是……跟成親的事還是沒關係呀……
不料這一稍微的遲疑,王媒婆就趁機快速道:
「三日後的晌午我會帶著姑娘在八里亭擺桌,你別推辭,人家可是相當想見你一面的。」
「這不……」
他的發言被輕易蓋過。
「人家姑娘見不到你可是不會走的。就這麼說定了。」幾乎是強迫的,王媒婆逕自決定後迅速離開,絲毫不給他拒絕的機會。
「啊……」他只能遙望王媒婆忽然動作敏捷的背影。
不應該會這樣的啊……
「青衣!」
背後傳來呼喊,他嚇了跳,回過身,看見紀淵站在自己旁邊。
這回換她上場了嗎?司徒青衣疲累地想。
「你怎麼在這兒?」
「喔,我拿東西來給你啊……結果你今兒沒開門做買賣,我就在門口等著啊。」她清炯炯的眼睛注視著他,道:「青衣啊,你不能老是這樣偷懶啦,客人已經很少了,你要努力一點啊,不然會倒閉的啦!」
「……我會努力。」
「這樣不夠啦,我覺得你應該要上街去招攬客人,弄些有趣的東西吸引注意也行,如果你臉皮薄不好意思的話,我可以幫你喔。」
「……你說拿東西給我,是什麼?」他轉回正題。
「你說那個啊,哈哈,我就放在鋪子前頭,你自己回去看吧。」一定會大吃一驚的喔,呵呵呵呵。「衙門還有事,我繞到這邊來,幸好有等到你,不過現在要走了啦。一她說得很爽快。
司徒青衣這才鬆口氣。雖然不能說希望她趕快離去,不過,今兒個讓人弄得有些心浮氣躁,他是真的想回鋪子裡好好休息。
她正越過他之際,忽然道:
「青衣,我剛才看到你在跟個大嬸說話,這麼熱的天,那個大嬸穿得好紅,頭上還插著大大的一朵花,打扮好像媒婆喔。」她嘻嘻一笑。
「是呀。」他並沒有扯謊或者隱瞞。
「哦……」她明顯地偏過頭想了一下。
司徒青衣這才察覺她雙頰通紅,衣領處有濡濕的深色痕跡,彷彿給曬了很久。他有些疑惑地脫口問:
「紀淵,你在這裡等我多久了?」
「咦?啊啊,不記得啦,我哪會去算這種小事。」她揮手笑笑,直接道:「好了啦,我走了!」腳步一旋就離開了。
目送著她離去,他還有些不適應她這麼瀟灑的道別。因為每次見面,她總是要吵纏他一陣子的……
轉過身走回鋪子,遠遠地,就見一塊……呃,一扇門?放在裁縫鋪前頭。
擁有美麗雕紋的門板又長又大,快要有他兩個人那麼高,比他的鋪子還多出一載,擁擠卡在小巷弄當中,通行完全被阻礙。
「啊……」他的汗水流落面頰。這該不會是紀淵說要給他的東西吧……
是……做什麼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