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遊 正文 第二十冊 第十六章 假空中觀
    無妄卦——天雷威行,萬物順從。晏采子雙指按來的同時,浩浩然、巍巍然的氣勢不斷攀升,驚雷怒吼,震耳欲聾,似乎代表了上蒼的旨意,令我不得妄動。

    在無妄卦的鎮壓下,我一時意搖魂飛,身體像是僵住了,眼睜睜地望著天雷逼近。

    體內網狀經脈忽然輕輕震盪起來,彷彿溫暖的春風拂過冰湖,冰層融化,水波蕩起陣陣漣漪,我的手腳立刻恢復了靈活,腳尖一點,向後急退。

    「哀」升騰而出,化做一團灰霧緊緊裹住了我。霹靂追著我飛退的軌跡一路轟擊,碎石斷巖在腳下紛紛炸開。

    「困卦」晏采子喝道,手勢忽變,左手無名指在上,斜勾畫成圈,圈內溢出滾滾沼澤,右手無名指在下,外挑生水。

    在《易經》六十四卦中,水屬於坎卦,澤屬於兌卦,水下澤上,坎、兌雙卦衍化成困卦。

    困卦——淪入坎陷,困頓征凶,是有名的大凶大險,壞得不能再壞的卦象!在大唐,誰卜測到了困卦,就是大難臨頭,得趕緊跟算命先生謀求化解,荷包大出血是少不了的。

    沼澤氾濫,湧滿了我的四周,混濁的漿液向上迅滾動,晏采子右手無名指偏離了左手,順勢下引,沼澤裡的水受他引動,向外抽離,沼澤變得漸漸乾涸。

    我頓時感到呼吸困難,手腳痙攣般抖動,完全不受控制,就像河中水干裸露出河床上苦苦掙扎的的一尾魚。困卦的表象正是澤中無水,一旦晏采子將沼澤內的水抽乾,我便會陷入卦象所指的境遇,舉步維艱,困頓難行。

    這是將《易經》妙理與碧落賦融為一體的玄術,和我神識氣象術一樣,都已越了一般法術的領域,直指天地本源。數天入定,晏采子顯然頗有收穫,他之所以和我地招,恐怕還是為了測試這門玄術的威力。

    「喜!」一輪耀眼的烈日浮出神識,衝向晏采子的右手無名指。只要阻止他引水外流,除去坎卦,就再也無法形成困卦,剩下的兌卦我足可以應付。

    光華璀璨,灼烈的「喜」噴吐出焰流,照出晏采子臉上一抹神秘的笑意。

    晏采子左手的無名指倏然收回,自行消除了兌卦,兌卦一失,困卦自解。我微微一愣,不明白對方為何主動放棄了攻擊。

    說時遲,那時快,晏采子右手無名指翹起,迎上前來,與「喜」在空中輕輕一觸,水波與光焰交擊。

    不好!我心知上當,身軀凌空倒翻,向後瘋狂逃竄,「欲」在同一刻浮出神識,在身後布下一張張縱橫交錯的電光大網。

    「轟!」爆炸聲震得我渾身麻,駭人的氣浪猶如千軍萬馬從後方席捲而來,穿過密集電光,衝入滾滾霧團,雖然被「欲」抵消了大半,但餘波未消,狂風暴雨般撲向我的背心,長被吹得向前直倒飛,四周巖崩石飛,洞壁紛紛塌陷。

    情急之下,我全身骨節頻頻扭動,做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彎曲姿勢。餘波擦著我的肩膀衝過,我身軀一震,胸口氣血浮動,步履踉蹌。體內生死螺旋胎醴自行流轉,竭力平息劇烈震盪的內腑。我迅轉身,在空中飛變幻身姿,以防對方乘而入。

    「居然沒倒下?」晏采子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你倒是能挨打。」

    「未濟卦?」我一開口,憋住的鮮血忍不住噴出嘴角,如果沒有元力護身,沒有生死螺旋胎醴護腑,我至少要丟掉半條命。

    晏采子靜立頷:「坎下離上,正是未濟卦。」

    未濟卦——水火未濟,太歲凶煞!像辭裡說,就像小狐狸過河,還沒到岸,尾巴卻被河水弄濕了。因此會遭愛到很大的麻煩。在大唐,未濟卦也是不吉利的中下卦。歷來的的兵書戰略中,都有「度河未濟,擊其中聞」的說法。

    剛才我以「喜」攻擊晏采子,本無不妥,但壞就壞在晏采子突然撤掉了困卦中的兌卦,獨留坎卦。烈日般的「喜」屬火,卦象呈離卦,晏采子衝勁屬水的坎卦相迎,導致水炎相遇,坎卦與離卦恰好形成征凶的未濟卦!

    晏采子實已將《易經》玄術運用到了靈活自如的境地,弄得我好像是特意送上門討打一樣。他故意以困卦造勢相誘,再利用我的「喜」衍化成了未濟卦,給我出其不意的痛擊。

    「施出生死螺旋胎醴吧,別藏著了。雖說是過招,不留神的話,也會死人的。」晏采子輕描淡寫道。

    我聽得心裡毛,不敢再做絲毫留手,「欲」化做一道道凌厲的閃電,率先劈向晏采子,我挾千萬道電光之勢,運轉生死螺旋胎醴,施展神識氣象術中的「剌」字訣,激射而出。

    電光猶如群蛇亂舞,交織成密密麻麻的光雨。我整個人隱藏在其中的一道電光中,悄然向晏采子逼近。

    「蹇卦!」晏采子右手大拇指、無名指齊齊彈出,大拇指在下化山呈艮卦,無名指在上生水呈坎卦,山下水上,艮卦與坎卦衍化成蹇卦!

    蹇卦——高山積水,奔行危難,蹇卦的卦象在視野內化做實景:幢幢山影平地拔起,猶如銅牆鐵壁,無數條白茫茫的江河從山頂奔騰而下,雪玉滔滔,千山萬水,晏采子和我的距離彷彿一下子拉長到了極致;山高水深,更使人生出道阻且遙,望而興歎的無力感。

    這正是蹇卦的卜算結果:前景只會陷入險境,安心等待,原地不動是最好的選擇。蹇卦化出來的實景令我真切體會到了這一點,甚至心神生了動搖,覺得自己應當放棄進攻。

    猶豫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強大的意志力在我內心爆,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去,「欲」全力施為,電光猶如一條條咆哮的怒龍,劈中重重山巒,山崩石裂,轟鳴隆隆。「懼」也化做實質噴出,滂沱黑雨猶如天降洪水,覆蓋了千河萬江。

    「被關了一年多。倒是磨煉了你的毅力。」晏采子的聲音在無限山河中迴盪,「孰不聞『人力有力窮,天地無盡頭』這句話?」

    塌碎的山石以驚的度累積、堆高,重新攀升起巨人般的巍巍同形。哪裡的河水被黑雨覆滅,哪裡就重新冒出汩汩泉水,湧成江河。

    晏采子與我的距離始終如天涯海角般遙遠。

    「豈不聞『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道理?」我在千萬道閃電中來回穿梭,體內的生死螺旋胎醴像龍捲風般旋轉至極點,帶動藍色的閃電如陀螺轉動,泛出黑碧雙色光澤。

    這是我第一次將「欲」、神識氣象術與生死螺旋胎醴結合,電光縱橫馳騁,所向披靡,浩蕩山河像被一張無形的嘴巴慢慢蠶食,紛紛消失,再也不能恢復。

    蹇卦隨之破解,我一眼望見了近在咫尺的晏采子

    滿天電光悉數向他剌去,每一道電光彷彿都變成了我的坐騎,而我一刻不停地換乘,以變幻莫測的方位,令晏采子難以捕捉我究竟遁隱在哪一道閃電中。

    「刺」字訣剎那間擊中了晏采子胸膛,他的身體忽然變成了半透明,肌膚晶瑩如水,血管、肌肉、內臟清晰可見,都呈現出通徹明亮的液質,整個內臟完全液化。

    黑碧色的生死螺旋胎醴侵入內臟,後者立刻生出一團團黏稠的液球,包圍住生死螺旋胎醴。漸漸地,生死螺旋胎醴被強行拆開,分化成碧綠色的生氣和幽黑的死。生氣被液球吸收,死氣化做一縷縷黑煙,散出體外。

    我不由暗自佩服,分離的生死雙氣,威力當然遠遠不如不及合一的生死螺旋胎醴,虧得晏采子想出這種化解的法門。

    「轟」字訣不停地施出,「喜」挾轟勢奔騰而起,千萬道七彩光焰籠罩了晏采子,還夾雜了生死螺旋胎醴的黑碧光色。

    晏采子屹立不動,以不變應萬變,液化的內腑緩緩流動起來,帶動一個個晶瑩剔透的液球循環,拆分生死螺旋胎醴。「轟」字訣擊得他身軀各外,坑坑窪窪,但轉瞬間,凹陷的坑窪窪,但轉瞬間坑窪又被汩汩液體埴平,一層層灰暗色皮從晏采子身上脫落。

    與此同時,晏采子右手無名指生水,試圖以坎卦相迎,故伎重演衍化出來未濟卦。

    我冷笑一聲,晏采子此舉不過是想逼我收回「喜」,我就如他所願。「喜」迅沒入神識,無數道光焰在空中慢慢消散,與此同時,其中的一道赤芒陡然加,電射而出,直刺晏采子

    「撲哧!」絢麗的赤芒濺帶起一束鮮血,晏采子晶瑩剔透的液身被打回原形,右肩皮開肉綻,鮮血淋淋。赤芒咆哮著穿過晏采子的肩頭,在半空矯健的轉折,復又旋射向聳。

    赤芒正是螭槍!在施出「喜」的同時,我悄悄射出了螭槍,隱藏在萬丈光芒中。當「喜」被收回之際。流光彩焰消散,晏采子的注意力被引開,才終於被我「陰」了一槍。

    哪怕晏采子功法再高,也不可能承受得住北境鋒芒第一的魂器一擊而安然無恙。

    我沒有給晏采子任何喘息的時間,就全力衝上,又拳奮南,在晏采子閃過螭槍的剎那,生死螺旋胎醴趁隙侵入對方肉身。

    「損!」晏采子輕喝一聲,右手大拇指翹起化山,在上呈艮卦,左手無名指畫出汪洋沼澤,在下呈兌卦,艮卦與兌卦,衍化成損卦。出乎意料,晏采子的目標並不是我!他雙指交疊,損卦按向了自己!

    損卦——損益相間,互為制衡!損卦是《易經》六十四卦中非常微妙的卦象,它雖然屬於下下卦,但講究的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如何減損一部分利益,去謀求更大的利益,就像用「失」去換更多的「得」

    「轟!」損卦及身,晏采子肩頭的傷口霍然加大,血如泉般噴疾射,然而,生死螺旋胎醴也隨著傷口洩出,被排出體外。

    每一滴鮮血都爆出驚人氣勁,封住了我雨點般的拳影。在晏采子的反擊中,我不得不暫取守勢,無法乘勝追擊。

    中指一點,螭槍被晏采子彈回,無奈地遁回神識。

    我對晏采子佩服得五體投地,就像三國時關公療毒,必須先挖肉刮骨,損傷自己,才能除毒。晏采子運用損卦的本意,刻意激化傷品,順勢將生死螺旋胎醴導出。最難能可貴的是,他本可以憑借自身精純的法力,強行化解我尚不成氣候的生死螺旋胎醴,可晏采子沒有,他選擇了最巧妙、最因勢利導的方式,同時也是最冒險、最沒有把握的方式。

    畢竟他只參習了幾天《易經》,還是師從我這個半吊子,施出損卦,相信他也是在拿自己做嘗試,來見證《易經》的奧妙。

    我忽然明白了知微高手獨有的一分癡狂:為了驗證心中所學,自身的生死安危完全被置之度外,楚度如此,晏采子也是如此。這或許是我至今都無法邁入知微的原因。

    「好手段,難怪楚度當日也被你所傷。」晏采子嘉許稱道,這時一團液球冒出他肩部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度,液球轉化成血肉,結疤落痂。

    「前輩竟**將損卦用於療傷,真是通天手段。」我心悅誠服道,激化傷勢濺出的血還能用於反擊,可謂一舉兩得,物盡其用。

    雙方目光交擊,氣機互鎖,重新對峙,第一個回合我吃了虧,第二個回合,我自是小小地扳回了一局。

    「至此為止吧。」晏采子忽然拂袖而坐,輕鬆擺脫了我的氣機鎖控,而身下憑空多出一個石蒲團,他手指在地上飛畫出一個個卦象,埋陷入沉思,彷彿剛才激烈的戰事,不曾在心中留下頭點痕跡。

    這種說放就放,不滯於物的瀟灑,不拖泥帶水的決然,也許就是常人眼中的冷莫無情吧!

    「六十四個卦的每一個卦爻,就像一個從生到死的衍化,若能在法術中融入變爻,便可與共時交點相輔相成。」晏采子忽然抬起頭,目光閃亮,這一戰他顯然獲益良多,「你對共時交點揣摩得如何?」

    「還差得遠呢。」我苦笑道,「對前輩來說,隨時隨地都可進入共時交點。我卻要借助天時地利心境,才能偶爾得之,不過與前輩一戰,倒時讓我領悟了許多戰鬥的技巧。」

    晏采子興致似乎頗高,破天荒指點道:「你若能潛心體悟魅的本源,也會有一番收穫,比如你扭動全身關節變形有法門,那應是魅的天賦力量。」

    我這才想起他提過的源心,好奇的問道:「前輩也用過源心嗎?」

    「否則我怎會充當悲喜妖王?只有體驗其他生命的存在,才能越自身的局限。」

    「前輩是指跳出『我』嗎?在蓮華盛會上,公子櫻和楚度好像也談及『我』的局限。」

    「光知道這些有什麼用?」晏采子傲然道,「須先明『假』『中』『空』三觀,再身體力行才是。」

    「什麼是假中空?」

    晏采子指了指座下的灰色石蒲道:「這是什麼?」

    「蒲團。」

    「蒲團是它的假名,它是一塊石頭,因其形狀、用處,我們才稱之為蒲團,這就是『假』,就像是晏采子、悲喜和尚的稱呼一樣,都不過是假名。」

    「它的本質不並不是蒲團,這就是所謂的空觀?」

    「你的悟性確實不錯。」晏采子欣然點頭,「雖然我們知道他的本質並非蒲,知道它是空,卻仍然稱之為蒲團,這就是中觀,事物雖然虛假,但不會因為虛假而流於空幻,假、中、空三觀合一,才能真正地瞭解天地萬物。」

    見我聽得入迷,晏采子興致勃勃繼續道:「只有深悉萬物,才能跳出『小我』的局限,你要像一隻蚊子,一片雲,一棵樹那樣去生活,從它們的視角出,觀照天地。你不僅僅屬於人,而是天地中任何一種可能的存在。」

    我恍然大悟:「前輩以悲喜和尚的身份入世,就是體驗一個妖王的存在感受?」

    晏采子歎道:「說來容易行業難,須徹底去除『我』的烙印,變成另一個存在,外貌要變,生活要變,想法也要變,既要隔岸觀火,又要如魚得水,最初時,我曾化身為一棵普通的野草,扎根在土壤裡,不吃不喝地過了數百年。」

    我心中駭然,像晏采子這麼搞下去,要麼道境大進;要麼腦子錯亂了,變成一個不知道我是誰的瘋子!難怪北境謠傳晏采子瘋失蹤了呢!

    從他只有在說法時,冷漠的眸子裡才閃出的照人光彩,只有在論道時,淡定的口氣裡才出現波動,我窺視到了藏在那張面具背後一點點寂寞。

    接下來的十多天,我沒有離開,繼續和晏采子探討《易經》與共時交點,甚至到手切磋。晏采子也沒有趕我走,直到我的妖力恢復了三四成,足可自保,我才主動道別。

    「放眼北境,怕只有楚度才能與前輩抗衡,對手難尋,前輩為何不與楚度一戰,一解高處不勝寒的寂寞呢?」我站在洞府門口中,而對晏采子沉呤許久,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心中真正的疑竇,只好隨口扯出楚度。

    「我和楚度的實力伯仲之間,未必能在一場分出勝負。」晏采子沒好氣道:「楚度為人異常執著,又是以戰養道。要是被他知道我就是晏采子,豈不是被他糾纏不休?我哪有那麼多閒工夫陪他一次次打架?眼下他有些察覺我的道境,但我是他的屬下,又對他唯命是從,楚度想找茬也沒有借口。」

    我憾然道:「可惜北境眾生沒有眼福,一觀當世最強兩大高手的巔峰對決」

    晏采子冷冷一哂:「這不是你真正想問的東西吧?」

    我一愕,隨即明白,晏采子以共時交點隱約感應到了我的念頭。

    「人的感情是否虛假?」我凝視著他,問道。

    「我的回答是否虛假?」晏采子不動聲色地問道。

    躊躕再三,我搖搖頭,晏采子既然走了身化萬物、割斷「小我」的道路,拋妻棄女是必然的選擇,我為檸真說得再多,也是白費勁。

    「我已經忘記想要問什麼了。」我對他拱手一禮,飄然飛離了鯤鵬山。

    魔剎天的大好山河在下方飛掠而過,夏日炎炎,驕陽似火,我體內流湧的鮮血也越來越灼熱。

    我忍不住長嘯:「終於等到了龍歸大海、虎回深山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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