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記天地之音的雷鳴,響得恰到好處,妙到毫顛。它彷彿並非來自外界的自然,而是純粹於內,是我空荒死寂的心靈原野上,乍破而放的生命之音。
這是天象與神識之間的共鳴,是真正意義上的天人交感。這一刻,已經分不出,到底是天地中的春雷引動了我的神識,還是我的神識生出了雷鳴。
雷聲宛如震魂蕩魄的鼓點,聲勢雄渾,在我心頭重重敲擊。隨著「轟轟」雷鼓,神識內的「哀」騰躍,暴漲,與這大自然的聲音呼應,建立起了永恆而神秘的聯繫。
「哀」不斷壯大,我的道境也在不斷提升。灰霧浩浩蕩蕩,冥冥渺渺,瀰漫了整個神識。一絲遠古的蒼涼氣息倏然出現在體內,漸漸擴期,與靈肉交融,一時令我黯然**,幾欲涕落。此時的「哀」完全越了尋常的**悲傷,而是念天地之悠悠,歎個人之微渺滄然。
我陷入了茫茫感悟中,也不知過了多久,當「哀」臻至極限,蒼涼古拙的氣息幾乎要把我淹沒時,心頭一點喜悅的滋味油然而生。
「否極泰來,道窮則變!」螭興奮地大叫起來,神識內的「哀」透出一道鮮艷的紅亮,彷彿灰霧中迸射出的陽光。
「啪」一滴黃豆大的雨點打在我的額頭,天地氣象煥然一新,大雨滂沱而下,四周升騰起清清洌洌的水煙。
神識內的灰霧不斷被光芒滲透,火紅色的「喜」光耀萬丈,宛如一輪紅日昇騰而起,千萬條觸手好像熊熊焰流,恣意噴薄。
即使春至,荒涼的蝕魂壑仍然紅綠不生,鳥獸絕跡,雨水也只是平添一些灰白色的單調。然而現在的我,明顯感覺到了不同。春雨蘊含絲絲縷縷的生機,滑如油,稠如蜜,酒落在土地上,濺起白茫茫的水煙,引動埋藏在大地深處的無窮無盡的精氣。在天地之氣交匯下,一種若有若無的生命靈氣不斷孕育而出,被「喜」吸收,吞吐,滋潤,過濾我的身心,琵琶骨,經脈反倒成了多餘的東西。
一瞬間,心靈的荒野彷彿盛開了無數草木鮮花,朝氣勃勃,生趣盎然。神識內洋溢著生命的喜悅,「喜」的光芒變幻出千姿百態,光怪6離的景象,宛如萬馬奔騰,紛至沓來,令神識變成了一個包羅萬象的奇妙天地。一時間,我如癡如醉,與「喜」交融,再也沒有了自暴自棄的輕生念頭。
這由「空」生「哀」,再從「哀」的極點蛻成「喜」的過程,正是真空生妙有的真諦。此時,雖然還有異物不停的侵入神識,但全在「喜」的烈光下焚燒,化作一團團火焰。
驀地,丹田內的一縷生氣,輕輕跳動了一下。我頓時一驚,幾乎不能置信,趕緊默察體內。幾個月來,僅存的這縷生氣始終毫無動靜,如同陷入了昏睡,根本不能催動流轉。這也是我絕望的真正原因。
壓抑住激動的心情,我全神貫注地銷定丹田。隔了片刻,生氣果然又輕輕跳動了一下,雖然十分微弱,但清晰可辯。就像一粒深埋地底的乾枯種子,突然在新春甦醒,萌出了新芽。
我大喜過望,立刻試著操控生氣。起初,生氣還不為所動,任憑我一次次強行催,始終不聽使喚。正當我束手無策時,心脈附近的一團精氣驀地炸開,化作清幽的液體,水銀深地般滾向內腑各處。丹田內的生氣頓時如沐甘霖,貪婪地吸取液體,開始了頻繁的跳動。隨著生氣越跳越劇烈,度越來越快。
轟!生氣猛地震動,噴身而出,繞著體內流動起來。
當生氣流至斷裂的手筋,腳筋處,立刻停滯不前,彷彿遭遇至了一個斷層,再也無法繼續下去。而流到原先琵琶骨處的生氣,乾脆直接瀉出體外,竹籃打水般漏得精光。我心知肚明,筋脈斷裂,氣就不能形成週而復始的循環,琵琶骨被毀,氣就不能在體內積蓄。二者身具其一,都無法修煤油任何功法,何況我二者兼得。
「沒什麼大不了的。等你徹底掌控七情六慾之道,恢復輕而易舉。」螭粗聲粗氣地道,其實它和月魂都清林,楚度早已斷絕了我所有的希望。
其實這樣也好。我沉默了一會道:這些年,我妖力突飛猛進,難免心中會有驕狂浮躁,自以為是的念頭,小看了天下豪傑。如今淪為階下囚,受些磨煉也是好事,至少可以潛心修行道境。
「說得好!」空中彷彿裂開了一條縫,悲喜和尚的身影,從縫內毫無徵兆地浮出。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悲喜和尚突然來此,一時猜不出他的用意,便小心應付道:「原來是前輩大駕光臨,可惜我如今是一個廢人,不能起身相迎了。」
「廢人?我看末必。」悲喜和尚凝視我的目光突然變得清幽似冰雪,照得四周清朗皎皎,彷彿目光真的如同凝練的光質,極富穿透力。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避開了他的目光,等想要再回看時,卻再也無法捕捉到對方的視線。我直呼邪門,雖然近在咫尺,偏偏難以和對方目光相觸,心裡卻察覺到自己被他看得通透,一覽無遺。就像我只是瓦罐裡的一隻蟋蟀,對方則是養我,觀察我,操控我的主人,雙方置身在迥然不同的天地層面。這種古怪的影像,和公子櫻在天刑宮時的出手倒有幾分相似,只是更加玄妙撲朔。我禁不住狐穎起來,悲喜和尚的法術莫非和碧落賦有些關係?
「說起來,還要多謝前輩當日雪中送炭之恩。如果沒有那團護住心脈的精氣,我的生氣至今還在冬眠。」同時我也隱約感支,正是今天這團精氣的異動,引來了悲喜和尚。這種將精氣植入別人體內,還能隨時隨地感應到的本事,實在令我歎服。
「不必謝,你也不是什麼熱血報恩的凡夫俗子。」悲喜和尚淡淡地道,他也不裝瘋賣傻,似乎露出了最真實的一面,神色冷漠,氣宇清幽,言語不帶絲毫感**彩。
我微微一愣,旋即苦笑:「小子雖然不是以德報怨的大善人,但也懂得知恩圖報的道理。」
悲喜和尚漠然道:「你若這麼想,那是你蠢。求道之人,理當百無禁忌,只是以你的聰明,說這些客套話不顯得虛偽麼?」
我躊躇片刻,終於洒然一笑:「不錯,是我過於矯情了,大師當日贈我精氣,其實動機不純,應該是把我當作了求道路途中的試驗品,又或是想為楚度設置一些障礙。既然如此,我當然沒有必要感激前輩。」
悲喜和尚臉露一絲讚賞之色:「你明白就好,我也從來不在乎世情禮節這一套的東西。」
我沉吟道:「不知前輩來這裡到底有什麼目的?」對悲喜和尚這樣的人,直來直去才是明智之舉。
悲喜和尚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會兒道:「不簡單,你居然邁入了妙有的道境。嗯,應該是破而後立吧?」
我點點頭:「前輩法眼如炬,我雖然妖力全失,道境反而提升了。」
「你臻至妙有之境,妖力進入末那態指日可待。如此說來,楚度反倒成全了你?」悲喜和尚沉思了一會,自言自語道:「莫非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
我苦笑一聲:「達到妙有又怎麼樣?沒有琵琶骨的人,怎麼可能再進入末那態呢?」
「所以這才有趣,眼看一個毫無希望的廢人,卻忽然絕處縫生,提升了道境。這其中的得失,氣運,天理值得我好好揣摩一番。不然的話,我為何要浪費苦修得來的精氣助你?你我又沒有什麼關係。」悲喜和尚的口氣輕描淡寫,透出一種骨子裡的冷酷無情。
他沉吟片刻,又道:「既然上蒼給你一線希望,我少不得也要助你一臂之力,以觀後效。這麼一來,你和楚度之間想必更熱鬧,更有意思了。」
我驀然一凜,他顯然為我和楚度相鬥加油添火,來驗證天道的奧義,卻說得天經地義一般,概本不在乎我的感受。好在擺明了是雙方互利用,也省得我裝模作樣地客套。我當下急切地問道:「前輩要如何助我?難道有什麼恢復法力的好法子?」
悲喜和尚斷然答道:「沒有辦法,琵琶骨被毀的人是不可能再修煉的,除非你肉胎重生,但那怎麼可能呢?」
我心頭一沉,旋即又想起月魂的話,結成魅胎,也許是我惟一的希望。
悲喜和尚道::」楚度之所以囚禁你而不殺你,實則是地場本心挑戰天意的決戰。他要看看,一個被他滅絕了所有機會的人,又如何能夠在天意的幫助下死灰復燃。「說罷微微一笑,續道:「若是你能奇跡般地復原,楚度將會大受打擊,到時你們再次較量的話,你便佔據了足夠的優勢。」
我默默搖頭:「即使我恢復了,楚度也不見得會意氣消沉,說不定愈激起他的鬥志。為了和上天對抗,楚度甚至放棄了阿蘿師父,可見他的決然。」
「你倒是瞭解他。」悲喜和尚沉思了一會,頷道:「說得沒錯,如果你並非天定的魔主,楚度興許會受些打擊。但你代表了天意,他又怎肯服軟?他只會越挫越勇,因為你的存在,阻礙了他的道啊。」
「依前輩所見,天意究竟是如何呢?我喪失了法力,又不能復原,豈非毫無擊敗楚度的希望?」
「我並非玄師,不會卜算預測,算不出你和楚度之間的勝負。但一個人如果瞭解自己的命運,還有什麼意思?只有服軟弱的人,才會寄希望於上蒼的天意。再說了,何謂天意?你無需將它神話。對我而言,天意只是天地運行的規律。你身為天定的魔主,自然成為規律的一部分。楚度想要逆天而行,便要破壞這一部分的規律,取而代之,甚至要自行制定規律。因此你二人的爭壯舉,顯示了規律變化的玄奧。」
我心頭一震:「天地運行的規律?前輩可以說得詳細一些嗎?心裡隱隱察覺,悲喜和尚所說的東西已經涉及了知微的領域。這是我大好的求教機會,否則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了。」
悲喜和尚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先把自己一生的經歷,從出生到現在,事無鉅細地告訴我,不得有任何隱瞞。」
我苦笑不已,這老傢伙現實得可以,居然要我用**交換他的天道心得。我略一沉吟,半真半假地開始編故事:「我出生在紅塵天,自小父母雙亡,四處流浪。有天登山現一個藏寶洞,內有多本法術秘笈……」
看著我。悲喜和尚忽然冷笑一聲,雙目璀璨如電。霎時,蝕魂壑內的景象像水霧一樣晃動,變得漸漸透明。緊接著,悲喜和尚的眼中彷彿生出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演繹變化成一個玄之又玄的天地。而我,就像被吸進他的眼中。
凝神再瞧,四周光彩迷離,景奇物幻,看得我眼花繚亂,意迷神醉。
天空時而電閃雷鳴,風雨如晦;時而澄澈明朗,清亮似鏡。無數團彩色氣流浩浩蕩蕩地升浮,沉落,上升的氣流化作日月星辰,雲霧雨雪,下落的氣流沉演成山川湖海,樹木花草。時而有雪白的羽鶴從空中翩躚飛過,時而有鮮艷的魚群在湖瀑裡靈巧游梭,時而有龜鹿在深山之中悠閒漫步……
當我回過神時,漫天絢麗的彩霞內,忽然飛出一艘造型奇特的靈槎,從我頭上悠悠掠過。靈槎色澤碧綠如水,通透瑩潤,形似船筏,卻彎曲成一連串波浪般的弧形,線條極為優美流暢。在靈槎兩側,不斷湧出翅膀狀的五色彩煙,彷彿鳥兒在拍翼飛翔,而靈槎尾部高高翹起,飛行時向左右搖晃,又好像魚兒在水中靈活滑動。
靈槎船,恍恍惚惚地站著一個人,看側影,居然和我有幾分相似。一念及此,「轟」的一聲,四面霞彩起伏,清風呼鳴,我莫名其妙出現在靈槎船頭。而四周除了我,沒有其它人。
我又驚又奇,難道剛才靈槎內的人,就是我?但我又怎麼能看到「我」?此時,靈槎倏地加,一會直上青霄碧宇,一會入海下地,五光十色的奇麗風光像風車般在眼前旋轉。
悲喜和尚在哪裡?
轉念間,四周驀地一靜,萬籟俱寂,所有的畫面彷彿一下子定格了,從飛化幻變成了靜止不動,靈槎停滯在半空,連風也不再流動。
天地間瀰漫著若有若無的清幽氣息,似一片鴻毛飄渺不定,又如浩瀚山河,無處不在。我在這裡。悲喜和尚的聲音突然地從四面八方響起,頃刻間,我覺得周圍的一草一木,天空大海都變成了悲喜和尚的眼睛,而自己猶如帶罪的囚犯,被無數雙目光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