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宮後山內,雲深霧重,陰氣森森。處處亂石腐葉,偶爾一聲獸啼禽鳴刺破寒霄,激盪起滿山的肅殺蒼涼。
梵摩駕馭觀涯台,向山嵐深處飛去。我站在他身側,俯視下方山林,暗暗思忖梵摩將我帶來這裡的用意。天刑長老跪坐在台角,披散下來的銀半遮住瞇縫的老眼,儼然昏昏欲睡,剛才那一戰的凌厲鋒芒消斂得無影無蹤。
觀涯台從半空緩緩落下。
「這裡不像是吉祥天。」我奇道。四周儘是古木凋斃的殘骸,落葉厚積成荒敗的沉澱,在山風中簌簌悲吟。破缺的樹墩鱗次櫛比,寬廣如屋蓋,鱗皮比銅鐵還要硬,裸露的圈圈年輪被歲月的風霜摧磨得模糊不清。
「林公子認為吉祥天應該怎樣?」梵摩反問道。
「華美莊嚴,雄冠北境。」我不假思索地答道。這片後山既沒有什麼霞光瑞氣,也沒看到什麼靈草仙禽,死氣沉沉得像個墳地,和吉祥天別處的景觀天差地遠。
梵摩微微一笑:「有華美就有醜惡,有華彩便有陰影,此乃陰陽對立共生。天道萬物皆是如此,吉祥天哪會例外?」
我心弦微震:「所以標榜公正的吉祥天也會對鳩丹媚暗下毒咒?」
梵摩輕輕歎息:「每一個人心中的吉祥天不盡相同,而吉祥天卻依然是吉祥天。林公子何必對鳩丹媚一事耿耿於懷?」
「既然每個人心中地吉祥天都不相同。那麼就有無數個吉祥天。」我冷然道:「無論如何,請兩位座長老給我一個解釋。」
梵摩澀聲道:「帶你來此處,便是解釋。天地之道,是堂堂正正,也是奇詭陰暗。吉祥天素持天地之道。既非公正,亦非邪惡,所以才會有論道談法的菩提院,主宰殺伐的天刑宮。」
我嘿嘿一哂:「梵長老何必和我繞來繞去,盡玩些虛的?依你言外之意,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蠍妖難道干擾了天道,需要天刑長老親自出手懲罰?」
梵摩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刺衣咒已經算是手下留情了。」
我將信將疑。鳩丹媚孤家寡妖一個,全無勢力根基,憑那點妖力也能興風作浪?未免太高看了她。至於手下留情一說,我倒也相信,在強悍地天刑面前。
鳩丹媚只有逆來順受的份。我旁敲側擊地追問了幾句,梵摩只是搖頭,再也不肯透露絲毫口風。
「告訴他,也無妨。」一直沉默的天刑忽然開口道
梵摩訝異地望向天刑,後者木然看了我一眼,道:「林飛。你可有興趣接承天刑宮的衣缽?」
一語石破天驚,聽得我張口結舌。饒是我向來心計多端,一時也反應不過來。接承天刑宮衣缽,也就是成為未來的天刑宮座長老——整個北境的掌權者!
我做夢也想不到,天刑會對我青睞有加。這個突然從天上砸下來的香餑餑,砸得我眼冒金星,心如蛙跳。權力、聲望、力量、財富,.].|我跟前。
從此,像楚度、公子櫻、梵摩一樣。高高站在雲端,俯視芸芸蒼生。
梵摩滿臉震驚,失聲喝道:「天刑座在說笑?」
天刑一擺手,深深地盯著我:「你若受我衣缽,執掌天刑宮,鳩丹媚的隱秘自然不再瞞你。」
我禁不住呼吸急促,欲言又止。然而驚喜之餘,心中又生出幾許疑慮。打死我也不相信,我地人品能讓天刑對我「一見鍾情」。
梵摩微微蹙眉:「天刑座是否操之過急?執掌天刑宮的重任非同小可。還需再三斟酌。」顯然不贊同天刑的意見。
「傳位之事刻不容緩。」天刑道:「蓮華會一旦落幕,北境必將血雨腥風。吉祥天要同時面對清虛天、魔剎天的聯軍,勝負難料。天刑宮不可後繼無人。」
梵摩面色劇變:「莫非你?」
「斬草當斷根!楚度不除,北境難安。」天刑斬釘截鐵般喝道,「只要能製造機會,成功伏擊楚度,截斷魔剎天的援手,用天刑宮百名精英拖困住他,我再以玉石俱焚咒加殃及池魚咒,全力催天道刑罰,至少有五成把握與他同歸於盡!」
我倒吸一口涼氣。殃及池魚咒是非常歹毒地咒術,施咒時,方圓千里的生靈都會被抽光生機,滅絕一空,包括施咒者自己在內。但最可怕的是天刑的行事性格。他根本不在乎自己一代宗師的身份,寧可用不光彩的伏擊方式暗殺楚度,不惜賠上己方百條人命,端地是心硬如鐵。什麼尊嚴地位,氣度禮儀,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是他腳下可以踐踏的爛泥。
梵摩呆了半晌,滄然道:「只有如此麼?」
天刑道:「只有如此。吉祥天億萬年的道統,豈能在你我手中而斷?」
梵摩神色淒楚,對天刑合掌為禮:「天刑座以身殉道,當為吉祥天眾生表率。」
「楚度一死,各大妖王定然四分五裂,魔剎天重歸一盤散沙。到時清虛天孤掌難鳴,不得不偃旗息鼓。梵座便可掌控北境大勢。」天刑緩步走下觀涯台,滿山的殘根斷樹竟然蠢蠢欲動,似要化作山精木怪。一簇崢嶸虯蟠的老樹根猛地綻開,盤根像筋骨暴起的指爪,破土鑽出,向空中狠狠撕抓。
梵摩沉思許久,道:「天刑宮數十萬精英長老。難道沒有一個可以傳位地?恕我直言,林公子並非吉祥天之人,閱歷尚淺,威信不足,恐怕難以服眾。」
天刑漠然道:「在海妃一事上。足見林公子心狠手辣,可得天刑殺伐之術的精髓。其二,林公子闖出菩提外院,全憑心志之堅。這一點,楚度、公子櫻也不如你。而唯有堅定無移地執念,方能行天刑之道。其三,林公子的機智、權謀,在煙丘戰役嶄露無疑。加上和我方多次合作,也算是半個吉祥天的人了。」
他雙眼猛地爆出異芒,用一種詭異起伏地聲調,唸咒般地說道:「林公子,請過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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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自禁地走下觀涯台。奇變突生!「蓬」,滿山落葉激烈飛旋,出牙酸的摩擦聲。老木樹墩紛紛扭動,猶如群魔亂舞,向我攀爬而來。鱗爪虯根從腳下破出,「啪嗒啪嗒」抓扣泥土。幾乎把我附近圍得水洩不通。
「咦?」梵摩吃驚地望向我。天刑似乎早料到這一幕,屈指虛彈,口中道:「此其四也。」指風所及,斷樹殘根繞著我和天刑舞動得更激烈了,彷彿山魈精怪,抽風似地瘋狂扭曲,出淒厲的怪音。
「此山名業障,尋常人入得山中,必然心生種種魔幻之念。導致心神錯亂,法力走火入魔。即使梵摩座,也要憑借觀涯台才敢進山。」天刑若有深意地瞥了我一眼,接著道,「普天下,除了本座的至殺之氣,只有蒼穹靈籐的活氣可以在業障山中毫無傷。」
正如天刑所言,盤根殘木張牙舞爪,死死圍住我。卻不敢接近。
我一旦向前走,它們也畏懼般地隨之後退。
我頓覺不妙。洞悉天刑誘我走下觀涯台的目地。也不知自己是哪裡漏了底,居然被他察覺出了蛛絲馬跡。耳聽天刑一聲冷笑:「你去過那裡了。」
我的心驟然一沉,故作惑然表情:「長老言下何意?」
「先前你進入天刑宮,我便察覺你體內運行地氣息頗為奇異,竟與蒼穹靈籐相仿。而在菩提院時,你並無此異狀。」天刑一語道破,他以劍氣擅長,對氣的感應自然敏銳無比。
「想來,你應是在蒼穹靈籐處有了一番遇合。」天刑森然道,「你有螭槍在手,又曾得到過自在天地圖,怕是連天壑也見到了。」
我叫苦不迭,再狡辯毫無意義,索性光棍承認。這興許是天刑籠絡我的真正原因。自在天的秘密決不能洩漏出去,蓮華會期間,吉祥天又無法殺人滅口,只能對我許以高位。
「難怪林公子失蹤一天一夜,眾多長老遍尋不得。」梵摩定定地看了我許久,面色數番變幻。與天刑對視一眼,梵摩似有所悟,眉宇間浮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喜色。
「林公子福緣深厚,居然掌握了蒼穹靈籐地氣息之術,確有接管天刑宮的資格。」梵摩一反前態,言辭變得熱絡起來。
我情知其中有鬼,世上決沒有白給的好事。但如果登上天刑宮座長老的高位,手握赫赫權柄,就不用再害怕楚度、莊夢,擁有足以爭雄北境的本錢。一時間,我心中複雜難明,忽而患得患失,忽而狂喜興奮,忽而一陣茫然,忐忑不安。
梵摩道:「有吉祥天龐大的資源為林公子煉製靈丹、提精補氣,無數妙法奇術典籍任林公子參研,天刑座再親授你天刑宮絕學,還有觀涯台、蒼穹靈籐、天壑三個得天獨厚地修煉地加以溫養,林公子在一年內衝入知微絕非奢望!」
這又是一份拋出的誘人香餌,聽得我耳熱眼紅,心潮澎湃。如果能長期在天壑處修煉,我的法力必然突飛猛進,一日千里,對道境的提升也有莫大的好處。儘管如此,我還是以極大的意志力控制住熱的情緒。
接承天刑宮衣缽,意味著我將要走到台前,與楚度、公子櫻正面對抗,不排除天刑宮利用我當炮灰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梵摩和天刑讓我接任天刑宮,應該和我類似蒼穹靈籐地生命之氣有關,其中定藏隱秘。
苦候多時,梵摩忍不住問道:「一步登天的大好良機,林公子莫非還要猶豫?」
我權衡再三,此事終究利大於弊。只要答應下來,從此我便一飛沖天,不再是洛陽城牆根下的一攤爛泥。
但不知怎地,我偏偏開不了口。彷彿內心深處有一股莫明的力量,竭力拒絕這份觸手可得的榮耀。
「林公子,你與隱無邪合作,與楚度作對,不正是為了今日麼?」天刑淡淡地道,「送給你的,還不要?」
我心中驀地一凜,在北境苦苦掙扎,要權勢,要力量,究竟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我欺騙海姬?為了什麼,我拚命修煉?為了什麼,我要和龍蝶鬥,和楚度鬥,和莊夢鬥?
如蒙大恩地接過權勢地位,和昔日的乞丐又有什麼不同?恍惚中,我彷彿站在高高的鯤鵬山巔,風從天上來,沙羅鐵樹繁花盛放,如雪如雲。
「這只是時間的無限可能性之一。」楚度如此說。
「只要走下去,總會走到山頂。」我對自己說。
「希望兩位長老承諾在下,今後不要再動鳩丹媚。這算是我成功闖關地要求,先前提出的條件就此作罷。」望著眼巴巴等待我答覆地二人,我忽然道。
梵摩爽快應允:「鳩丹媚之事關係北境氣運,林公子接管天刑宮後,當會明白其中奧妙。」
天刑道:「林公子先前提的要求也不算什麼辛秘,只要將北境人、妖的名字刻在業障山的老樹殘根上,施以咒法七七四十九天,便會浮現出對方的確切位置。」
我恍然道:「難怪吉祥天對所有人、妖的行蹤瞭如指掌。多謝天刑長老坦誠相告,以後我們還會有許多合作。」心中暗忖,若是要和吉祥天鬥,必須先一把火燒了業障山,以免洩漏己方行蹤。
「合作?」天刑眉毛一挑,「林公子此言何意?」合作二字,已經委婉拒絕了天刑的提議。
「他日狙殺楚度,請務必算上我一份。我可以向諸位保證,如果按照在下的安排伏擊行事,楚度活著的機會不會過一成。」我微微一笑:「如果沒有別的事,在下暫行告退了。」
梵摩愕然,天刑澀聲道:「大好前途,林公子為何棄而不顧?」
「我要的東西,自會憑雙手來取。」我向兩人一揖,洒然而去。
枯籐殘根紛紛避退,讓出了前方的山路。
「為什麼?」月魂不解地問。
「與其成為權勢的奴隸,不如做權勢的主人。」我抬頭,虛空蒼茫,雲氣浩渺,在那裡或許有一個屬於我的自在天。「這一局棋,我要自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