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 正文 第十八冊 第八章 天壑
    橫交錯,無限延伸的籐蔓,仿佛一根清晰的線索,將多支離破碎的謎團串連起來。

    為什麼得到過自在天地圖的人大都凶多吉少,什麼樣的勢力才能令他們神秘失蹤?謎底昭然若揭。

    然而,如果那個宇是傳說中的自在天,為什麼吉祥天要死死守住這個秘密呢?如果只是為了敝帚自珍的私欲,他們為何要將那個宇封印起來?早就可以大舉向自在天開拔,直奔幸福生活了。

    其中一定另有隱情。

    慢慢回憶自在天的地圖,我決心繼續前行,一探究竟。雖說我沒有完全記住地圖,但好歹也留下了七、八分印象,再加上螭,應該能走對路。

    也不知走了多久,四周雲氣漸熱,雲霞仿佛火燒一般,熊熊翻滾。籐蔓的顏色也變得紫裡透紅,糾纏成千奇百怪的形狀。

    “再往左,攀上中間的靈籐!這下不會錯了,我們很快就要到達那個宇了。”螭忽然興奮地叫起來,前方的籐蔓尤其粗壯,向上彎成巨大的拱形,猶如一座彩虹橋,跨向雲霄深處。兩側細長的靈籐猶如尖錐,紛紛向外伸展,仿佛虹橋張開的翅膀。

    我的腳剛要踩上橋形靈籐,心中驀地閃過一絲危險的警兆。在自在天的地圖上,此處特別標識了許多顏色鮮紅的“叉”形,與其它地方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不由地縮回腳步,仔細察望。附近似乎並沒有什麼出奇之處。只是籐蔓微微有些搖晃,雲霞翻湧得更激烈一些。然而。那張自在天的地圖決不會多此一舉地添上標識,這裡一定有什麼古怪地地方。

    “別磨磨蹭蹭了,快點上,你明天還要趕回來哩。”螭急躁地嚷嚷,這一路反復摸索,至少花了四個多時辰。

    我沉吟道:“當年你主人經過這裡的時候。可有什麼異常?”

    “異常?能有什麼異常?”螭不解地道,想了想,忽然一拍腦門,“我想起來了,主人走上這座籐橋地時候,步伐忽左忽右,十分奇怪,像是為了避開什麼東西。”

    我心中一寒,連昔日天下第一高手都要小心翼翼,可見其中凶險。我更加不敢大意了。索性靜立不動,放開神識。精神宛如無形觸手向籐橋延伸而去。

    剛開始,神識並沒有察覺出什麼,只是像探入了一個深不可測的空洞,越向內延伸,空洞就越廣闊。但隨著神識的不斷深入,我現在空洞極處。又有許多向無盡虛空輻射的空洞,這些空洞浩浩蕩蕩,無邊無際,生出極強的吸力。剎那間,我的神識猶如脫韁地野馬,瘋般地掙脫我的控制,沖向空洞。

    我大驚失色,如果神識徹底脫體而出,我會變成一個失去意識的傻子。與此同時,神識內千萬個漩渦激烈旋轉。急收縮,竭力把神識拉回來。

    “怎麼會這樣?”螭駭然大叫。在神識內跌跌撞撞,東倒西歪,幾乎無法穩住身形。

    我頭痛欲裂,神識變成了一個戰場,在空洞與漩渦的拉扯中急劇動蕩。就像天空中的風箏,脆弱的線在狂風中搖擺,隨時會斷裂。

    “不能這樣下去了,你要快做決斷!”月魂清鳴一聲,明澈的光輝灑滿神識。神識稍稍穩定了片刻,又猛烈震蕩起來。

    此時,我想要轉身逃跑已經不可能了。空洞的吸引力不斷增強,神識漸漸遙遠,變成了一顆渺不足道的微塵,在無垠的空洞深處迷失。我地神智開始模糊,往事潮水般湧現,又不斷消逝。

    不再猶豫,我憑著腦海中僅剩的一點清明,控制住身軀,施展神識氣象術地刺字訣,沖上籐橋,緊追神識而去。

    轟然一聲,四周景物變幻,籐橋消失了,茫茫天地中,只有一個個密布的空洞,通往不可知的深處。在某一個空洞內,陷入了我的神識。我撲入空洞,與神識重新合而為一。

    “這是哪裡?”我聽到自己如釋重負的喘氣聲,在沉寂的四周久久回蕩。

    “我們可能在蒼穹靈籐地根須內。”螭了一會呆,用不肯定的口吻道。

    “根須內?你的意思是我們正在蒼穹靈籐裡面?”我將信將疑,在我看來,籐橋上分明設置了許多極為厲害的法陣禁制,所以才會吸取神識,並將我也吸入了陣法中。何況這裡空蕩浩淼,何來籐木的跡象?

    螭哼道:“蒼穹靈籐的奇妙哪是你想象得到的?它吸取天氣雲霞生長,早就不再是單純的植株了,更像是一種‘氣’。”

    “螭說得有點道理。”月魂沉吟道,“唯有如此,你的神識才會被蒼穹靈籐當作氣吸入,險些成為它生長的養料。我也能感覺到,這些空洞是一個個凹陷地巨大氣洞,悄無聲息地吞噬天地靈氣。還有那個‘宇’,光靠人力是很難封印的,吉祥天應該是借助了蒼穹靈籐地力量。”

    我目瞪口呆,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能夠結果抽籐的蒼穹靈籐竟然不是植物,而是一種具有生命力的“氣”。試問,氣又怎麼可能成為生命呢?

    “什麼是生命?”月魂反問我。

    我脫口而出:“能呼吸的血肉之軀。”

    “呼吸吞吐的,不正是氣嗎?籐果不就是蒼穹靈籐的血肉嗎?既然呼吸是生命的標志,那麼氣當然應該被看作是生命。”

    我茫然無語,一時難以接受這種荒誕的說法。月魂續道:“什麼才是生命?你始終

    限於一個人或者妖的角度來看待。你的認知永遠是就像楚度、梵摩、無顏或者公子櫻,堅持的道也只能從自身出。”

    “如果這樣說的話,月魂和螭也是生命吧?”我沉思片刻道。

    螭驀地一震。雙目赤紅,猛然爆出震耳欲聾地咆哮。吼聲中充滿了悲憤、不平、欣喜、激動。良久,螭停止了洩般的狂吼,在神識內,對我深深鞠了一躬。

    “謝謝你,我地。像是要找一個合適的詞,猶豫了許久。最終用嘶啞的聲音說道,“我的——朋友。這麼多年,你是第一個說我們魂器也是生命的人。”

    月魂喃喃地道:“我們也是生命嗎?林飛,這是我聽過的最動聽地話了。”

    我沒有想到,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他們反應如此強烈,心中不禁浮上一絲酸澀。螭槍再鋒銳,月魂再聰慧,也需要主宰這個天地的人、妖認同。哪怕這種認同有多麼局限。

    楚度試圖征服北境,在他內心深處,需要的也是認同吧?孤獨瀟灑如無顏。也同樣需要我這個唯一的朋友。也正因為如此,怨淵選擇了海沁顏。

    真正的生命。永遠不可能是個體存在的。這是一種悲哀,但也是一種幸運。因為有此,生命從此不息。

    “好了好了,先想想怎麼出去吧!”螭大聲咋呼,臉漲得紫,分明是想掩飾剛才的心情流露。語聲卻透露出一絲關切,“我們魂器無所謂,遲早能回到靈寶天,但你就不行了。萬一出不去,你就得困在這裡直到死。”

    我皺眉道:“難道硬沖不出去?”

    “螭槍是神識之槍,對付蒼穹靈籐等於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你的神識氣象術源於氣,一樣會被死死克制住。”螭罕見地耐心解釋,“而有形的利器也無法破開虛無地氣,甚至你的毒影也無技可施。”

    我忍不住苦笑。照這麼說,眼下等於死路一條。難怪自在天地地圖在此處描畫了許多紅叉。籐橋上原來分布了大量的根須,任何人、妖一旦踩到,就會被吸入。所以當年天刑宮的座長老也要避之不及。

    左思右想,我索性展開身法,向空洞深處掠去。螭驚訝地道:“你怎麼反倒往裡跑?這株蒼穹靈籐至少生長了億萬年,體形碩大無朋,你要是深入根須,恐怕永遠也轉不出來了。”

    我斷然道:“以蒼穹靈籐根須的強大氣洞,想要原路逃回根本不可能。只有碰碰運氣了。”月魂說過,那個狂暴的宇很可能是靠蒼穹靈籐封壓住的,果真如此,兩者之間必然存在銜接地地方。找到那裡,不但可以脫困,還有機會到達那個宇。

    “你大有長進。”月魂忽然一笑:“此時此地,深陷絕境,你不但沒有為安危焦慮,反倒更激起了你對那個宇的探索之心。現在的你,頗有幾分楚度勇闖怨淵的氣度。”

    我搖搖頭,當日楚度早就下了置死地而後生的決心,是一飛沖天般的毅然絕然。我卻是看一步走一步,然而每一步,都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沿著氣洞不斷深入,周圍赫然現出更多的氣洞,密密麻麻,四通八達,給人一種深陷其中,再也無法走出的可怖感覺。不過,這裡的氣息清靈精純,隨著呼吸在肺腑內吞吐,使我神清氣爽,靈犀脈水銀般在體內貫流,連法力也略有增長。

    我稍稍放開一絲神識,任由氣洞牽引,尋找根須最粗壯,引力最強地部位。我相信那是唯一可能與那個宇相接之處,否則難以抵抗那個宇狂暴龐大的力量。穿梭在無窮無盡地氣洞中,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意識到這也是一種機緣,頃刻平心守神,默默感應四周的氣,體會其中看似平靜,實則無孔不入的波動節奏。

    漸漸地,我心與意合,完全沉浸入玄妙的氣機感應。原來蒼穹靈籐的氣與天象的氣不盡相同,前者蘊育了勃勃的生命力,猶如活物,滋養生長。想到此處,我怦然心動,要是神識氣象術也貫穿了生命力,豈不是威力大增?而最有生命力的東西,莫過於魅舞。過去。我地神識氣象術結合了魅舞,但兩者還遠遠談不上融匯一體。如果能將充滿美妙生命力的魅舞與神識氣象術徹底融和,我地力量一定會更上一層,臻至嶄新的境地。

    隱隱中,我仿佛找到了向知微進軍的突破口。

    “前面是什麼?”螭激動地喊道。

    正前方,緩緩飄浮著一具異物,包裹在福壽圖紋的深紫色綢袍中。它有手有腳。烏濃亮,像是一個人,然而即使是屍體也不會這樣干癟,四肢、軀干包括臉都扭曲成麻花。

    我靠過去,輕輕拉起綢袍,衣帶順勢滑落,一枚青色的高古玉佩、一冊古籍從衣帶上掉下。

    “歐陽圓。”玉佩上刻的三個字觸目驚心,古籍地封面更讓我驚喜交加——《太和自然胎醴》,丹鼎流秘道術的第一品!

    “他是如意城的城主歐陽圓!他怎麼會在這裡?”我撫摸著玉佩,失聲道。對照眼前的干屍。我怎麼也沒辦法和那個白胖油猾的家伙聯系起來。

    月魂苦笑道:“他體內的氣應該被

    籐慢慢抽取,才會變成這副模樣。你如果在這裡待難逃此劫。”

    我“嘩啦啦”翻動《太和自然胎醴》,不能置信地道:“像是真貨!奇怪,歐陽圓怎麼會有丹鼎流的最高層秘芨?”

    翻到秘芨的封底,幾十行血字映入眼簾,字跡工整,詞意條理分明。沒有絲毫凌亂。在最後寫著:“丹鼎流第四千一百九十七代掌門歐陽圓臨終絕筆。”看完整篇遺言,我不由深深歎服:“歐陽圓真是一個人物!”

    這是一樁辛秘塵封的往事:在多年前,丹鼎流宣告煉出了一顆起死回生的靈丹後,災禍降臨。丹鼎流幾乎滿門被殺,只逃出了掌門在內地十多個法力精深的高手。這些高手各自攜帶本門秘籍,四處流亡。他們有地最終被殺,有的隱居遁世,秘收弟子,歐陽圓恰好是掌門一系的傳人。

    肩負振興門派重責的歐陽圓,明察暗訪數百年。終於現滅門慘禍與吉祥天的天刑宮有關。得到自在天地圖後,他故意送給甘檸真。用我們牽制外人的視線,隨後以丹藥改變容貌,逃出紅塵天,還想方設法加入了吉祥天,成為菩提院地一名長老。

    他和我同樣現了蒼穹靈籐的秘密,試圖尋找傳說中的自在天,結果被靈籐根須吸入,喪命於此。

    “歐陽圓臥薪嘗膽了一輩子,最終卻功敗垂成。”我收好秘籍,感慨萬千。大浪淘沙,北境多少風光無限的英雄豪傑,誰又會在意一個不起眼的小城主?而那些可能成為英雄豪傑的人、妖當中,又有多少在半途倒下,化成默默無聞的塵土?

    螭疑惑不解:“吉祥天為什麼要追殺丹鼎流?”

    “大概是因為平衡吧。”我繼續追蹤神識而行,深思道,“在吉祥天眼中,生死也是天道運轉的一部分。如果丹鼎流真的煉出了起死回生的丹藥,北境將會人滿為患,會為了有限地物產爭奪不休,黃泉天也不再有存在的意義,八重天地平衡勢必被破壞。”現在想來,吉祥天談不上什麼善惡對錯,他們只是頑固地守護著北境的法則。

    月魂澀聲道:“為了守護北境,就可以任意殺戮嗎?”

    “丟卒保車,無可厚非。”我淡淡地道,清晰感受到神識內月魂異樣的激動。頓了頓,道,“正像你所說,每一個人都只能以局限的角度看待外物。除非,生命可以越‘我’的存在。”

    月魂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螭也難得地安靜下來。我不知疲倦地穿過無數個氣洞,算算時間,應該是第二天了,如果梵摩現我失蹤,也不知會捅出什麼簍子。就在此時,神識猛然劇烈動蕩,靜寂的四周隱隱出氣流的竄動聲,前方赫然出現了一個龐大的氣洞,光芒依稀閃耀。

    “是那個宇!”我狂叫一聲,興奮地向前沖去,撲面而來的氣浪幾乎讓我站立不穩。

    一個狂暴絢爛的世界在視野中綻開:蝗蟲般密集的隕石群從頭頂上空呼嘯飛掠,無時不刻不在碰撞,響聲震耳欲聾,激濺的碎石掀起滔天亂塵。一條條金紅色的火焰河流猶如瀑布,傾瀉流淌,沸騰翻滾,無數團火漿此起彼伏地炸開,射出眩目的光線。千萬個色彩繽紛的光環、光暈、光球在蹦跳,旋轉,時而光芒大盛,濺起艷彩光雨,時而熄滅,化成幽深的黑洞。

    這是一個充滿了濃烈色彩、豐富聲響的宇,它像噴薄的彩汁,恣意揮灑,它是狂躁的怒獸,洩著旺盛的精力。

    然而,它和我想象中世外桃源般的自在天差得太遠了。

    在這個宇前,是鋪天蓋地的蒼穹靈籐。晶瑩剔透的籐蔓像一張密不透風的巨網,封住了宇。偶爾滲漏進來的宇的力量,令我心驚神悸,不能自持,連氣也喘不過來。

    “這不是宇。”月魂突然道,“這是天壑!”

    我驀地驚醒,如果自在天是一個宇,吉祥天是一個宇,那麼在兩個不同的宇之間,必然存在天壑。否則彼此力量撕扯,早就崩潰爆炸了。

    “原來是天壑。”我怔怔地道,在這狂暴絢爛的天壑對面,可是傳說中的自在天嗎?就算如此,我又有何能可以越過呢?

    月魂平靜地道:“如果你能越過天壑,你會去嗎?拋下一切,拋下你所追求的東西,你會去嗎?”

    我一呆,木立良久,猛然放聲大笑。此時此地,我終於明悟到楚度、拓拔峰這些絕世高手對自在天地圖不屑一顧的心境。

    生命終究不是個體,也不可能是個體。就在同時,一個個曼妙的魅舞姿態在腦海乍現,與眼前天壑的萬千氣象交相輝映。“卷”、“裂”、“轟”、“斷”、“封”、“化”、“纏”、“刺”、“纏”、“衡”九字訣的真髓仿佛化作魅翩然起舞,神識氣象術脫胎換骨,與魅舞徹底融為一爐。

    冥冥氣息在體內流轉,盈虧循環,完滿如意。充滿了生命力的神識氣象術猶如蒼穹靈籐的一部分,不再受它牽引吸取,可以輕松抵達它的任何分枝,進出自如。

    在心境空靈,精氣充盛的巔峰狀態下,幾種不曾修煉成功的秘道術、甲御術也水到渠成,豁然貫通。

    體內轟鳴如雷,白熾的光海將我淹沒。我飛升進入了靈寶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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