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遊 正文 第十五冊 第十章 它
    第十五冊第十章它

    「金烏海之底,孕靈異之氣,化奇物踞之,方圓萬里,魚蝦藻草絕跡焉。」甘真緩緩吟道,「這段傳說大約記載於兩億多年前。」

    我沉吟道:「如果傳說屬實,那麼在脈經海殿建立之前,附近應該是荒無人煙,生靈絕跡。而奇物,所指的就是『它』。」

    「脈經海殿原名脈經殿,始建址於羅生天東南的碧甘嶼,到了海沁顏這一代,才率門人遠赴金烏海,建殿於此,更名為脈經海殿。據傳金烏海底靈氣興旺,適宜修煉,是一塊罕見的風水寶地。」楚度如數家珍,攻打羅生天之前,他一定做足準備,對各大門派的底細瞭如指掌。

    「也就是說,金烏海底本是『它』的地盤,後來才被脈經海殿佔去。多半還是強行霸佔的。」我猜測道,「而『它』則被海沁顏帶人圍殺,含恨而死。」

    「絕非如此簡單。」近,可見『它』當時就有極為恐怖的力量,海沁顏未必殺得死『它』。」

    「這很容易解釋。海沁顏她們一定是用卑鄙的手段暗算了『它』,所以才會在日誌裡留下『罪孽』之類的言詞。而『它』當時身受致命的重傷,逃入怨淵後,留下臨終詛咒一命嗚呼。後來海沁顏疑心『它』未死,才會追入怨淵,查訪真相。」

    「怨淵是宙的裂縫,擁有時間的無限可能性。只要『它』逃入怨淵的這一刻沒有死,就還有機會,重新經歷另一條時光的岔路,從而逃過死亡的命運。」

    我目瞪口呆,楚度說的不是沒有可能。怨淵是一座時間地岔路迷宮,而「它」本就是從這裡誕生出來的生物。說不定真可以自由地再次選擇,逃離某條時間岔路上的死劫。但既然如此,「它」又為何會喪命呢?除非「它」是在怨淵外被殺死的,可「它」的屍體明明白白地在這裡。

    「你我、海沁顏都有機會在怨淵目睹未來,難道『它』無法預見日後會死在海沁顏手上嗎?如果可以預見死亡,『它』又怎會被海沁顏暗算?」楚度接著道。

    我苦笑,這實在是一個無法解釋的悖論。原以為大致解開了「它」的死謎,誰料卻更加撲朔迷離。

    楚度明澈的目光也閃過一絲迷茫的煙霧:「『它』理應可以逃過必死的命運,為何還會喪命呢?能夠預見未來,不就意味著能夠趨福避禍麼?為什麼?『它』會躲不開呢?」

    我啞口無言。作為宙地裂縫的獨特生命,「它」擁有令人無比艷羨的重新選擇的神奇力量,「它」是真正可以選擇命運的生命!

    甘檸真道:「海沁顏的日誌被撕去了幾頁,真相也許就隱藏在其中。」

    「繼續向下走。」楚度宛如蒼鷹掠起,直撲地底。裂開的溝壑足有幾百丈深,隨著我們不斷深入,岩石地色澤也愈加多彩。形態離奇,倒真有點像肝臟、胃腸之類的東西。

    最要命的是,眼前常常會浮現出鮮血橫流的幻象,有時候,身畔的岩石忽然變成一道道血河,奔流而淌。厲嚎淒哭聲紛紛從岩石內湧出,越來越刺耳。像惡鬼凶煞四面八方撲上來,要把我的心肺肉髒扯碎抓爛。

    好不容易下到壑底,四周恍然變成了血地沼澤,黏稠蠕動。我和楚度渾身鮮血淋漓,都有些心悸神搖,難以自持。偶爾一個不察,我就覺得自己被拖入了血沼,越陷越深,掉入了一條茫茫時光長河。永無休止地漂蕩。借助那頭人形七情六慾怪的刺痛力量,我才恢復了正常。

    甘檸真出奇地安然無恙,比楚度還好一些,後者不時閉目凝息。許久,楚度吐氣,揮拳,擊出。高度濃縮成團地勁氣猶如一枚花炮,砸向壑底。

    「隆!」山巖崩炸的聲音震耳欲聾,石塊浪沫般飛濺,壑底被貫穿一個深洞。周側的岩石紛紛外卷,如同被撕裂開的傷口。淒厲的叫喊聲如同迅猛的浪頭。一個接一個撲來。與此同時,一僂詭秘的氣息從洞內射出,將我和楚度攫住。

    像是完全失去了控制,我的神識彷彿和這縷詭氣連在了一起,猶如飛蛾撲火,不由自主地向洞內飛去,連七情六慾怪也無能為力了。楚度同樣如此,只有甘檸真呆立須臾,緊緊跟來。

    洞內靜寂無聲,像一個死氣沉沉的墳墓。我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在寒戰,猶如陷入了最可怕地夢魘,無法喊叫,無法動彈。然而,我的心反倒平靜下來。這是最觸近真相的一刻,我們為此而來。

    最底下,有一大團隆起,兩頭尖中間橢圓,彷彿一隻緊閉的巨大眼睛。當我們落到洞底的一剎那,眼睛倏然睜開了。

    它是最陰森的深淵,最腐爛的血肉,最怨毒的惡魂。這是「它」的眼睛!

    我們陷入了眼內,隨後,眼睛在身後閉上了。

    四面忽然都是山,奇雄陡險的峰巔白雪皚皚,冷冽地天風從空中呼嘯吹來,打得我的衣衫獵獵作響。

    白雲低垂,彷彿一伸手就可以觸到。往下看,景物如蟻。我茫然站在山頂,這是怪眼內地天地,還是自己又陷入了幻境?楚度正在不遠處,呆呆地望著一棵高聳入雲,傲岸雄偉的蒼勁古樹。

    枝幹似鐵,霜皮龍鱗,古樹宛如參天巨人,不可一世地傲立,錚錚枝葉風撼不動,散出狂烈迫人的威勢。周圍寸草不生,螻蟻絕跡。偶爾有禿鷲從高空飛過,也遠遠避開古樹,飛出很遠才出「哇」的怪鳴。

    「沙羅鐵樹!」猶如內心最深的一根弦怦然觸動,從我的嘴裡,出嘶啞的喊聲。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它,慢慢地,一步一步走過去。沙羅鐵樹像最艷麗璀璨的焰火,誘惑著我這只飛蛾的靠近。

    「停下!」楚度喝道。但我身不由己,一步步走過去。我如同踏入了一條光陰的河流,只能隨波而漂。

    沙羅鐵樹猛然搖顫,似在竭力抗拒我的接近。但這一刻,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就像無法阻止乾渴欲死地旅人,衝向沙漠中甘甜的泉眼;就像弱小的羔羊,無法逃過餓狼的猛撲;就像命運閃亮的果子,在這一刻瓜熟蒂落。

    滿樹白花霎時盛開,如雪如雲。我彷彿陷入了夢境。

    山下,驀然響起震耳欲聾的吼叫聲。旌旗飛揚。妖頭攛動,無數妖怪匍匐在山腳,叩拜吶喊。我站在山巔,站在滿樹白花中,站在最接近天空的地方。

    我是魔剎天最閃亮的星辰!

    「不可能!」楚度青衫顫動,猛然爆出一聲狂吼。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失態的神情,懷疑、不甘、憤懣、悲厲。

    我清晰感到了他目光中的殺

    然清醒過來。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我們宛如天及。

    沒有甘檸真,這不是幻象。我唇乾舌燥,一顆心狂跳不止。「鐵樹花開。魔主出世。」這句話被我死死壓在喉嚨口,像一團熊熊烈火。燒得我血脈賁張。沙羅鐵樹為我盛開,這意味了什麼?我不敢去想,卻又情不自禁地去想。

    這是否是未來的某一個片段?我們不約而同地進入了一條時光的河流?這是多少年以後才會生的景象呢?

    「這只是時間的無限可能性之一。」過了很久,楚度澀聲道。

    「這只是幻象。」我強笑一聲,笑聲卻在顫,拖著嘶啞的尾音。

    「這只是時間地無限可能性之一。」楚度重複道,聲音冷得像千年寒冰。

    「你也在,沙羅鐵樹是為你盛開的。」我艱難地開口。空氣彷彿凝固了一樣,沉悶而壓抑。

    「這只是時間的無限可能性之一。」楚度緩緩地道。「沙羅鐵樹,只為自己盛開。」

    「先想辦法離開這個幻境吧。」我拙劣地轉移話題,心裡卻明白,一顆劇毒的種子已經深埋在了我和楚度的心中,再也無法移開。

    幸好,我早先逼得楚度定下不殺我們三個的承諾,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暫時斂去雜念,我施展神識氣象術地「刺」字訣,向天空衝去,試圖強行破開幻境。眼角餘光掃過。楚度兀自立在原地,如一尊沉默的孤獨石像。

    怨淵地外力衝入神識。這一次,外力比過去龐大強悍了無數倍,差點把我的神識在一瞬間拽出去。

    我腦袋彷彿膨脹得要炸開,神識內,千萬個漩渦旋轉,七情六慾怪紛紛騰躍,眉心內丹破出輪迴妖術的種子,三方合力,苦苦抗爭。

    恐怖的怪眼幽靈般出現在神識內,霎時,腦海一片空空蕩蕩,神識潮水般瀉出,幾乎完全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我只覺到天昏地暗,冥冥渺渺,一點微弱的神智如同殘餘的火星,在極為遙遠的地方閃爍。在那裡,彷彿是另一個世界,到處奔騰著黑氣繚繞的洶洶河流。

    無論怨淵的外力怎樣瘋狂暴漲,一點神智地火星始終不滅。我真切地感覺到了,這點火星不僅僅屬於我,也屬於那個遙遠的異域,屬於另一個共同呼吸的靈魂。

    「看到了嗎?這就是你我合一的力量,兩個自己的力量!」我彷彿聽到龍蝶在狂笑,「這是輪迴的力量!是顛覆生死的力量!是生靈們夢寐以求的對抗天地法則,對抗道的力量!」

    微弱的火星慢慢漲大,一念化百念,百念化萬念,如同黑暗中亮起漫山遍野地火把。腦海中「轟」的一聲,神識倒捲而回。

    「砰」,我地身體不由自主地翻滾,撞入一個軟綿綿的香軀。甘檸真緊緊抓住我,我們正在一個奇異的世界裡漂流。

    「終於回來了!」神識內,月魂和螭如釋重負地道。我還沒有回過神來,四周像是充滿了無形的波浪,時而柔緩起伏,時而猛烈震盪。我和甘真隨波跌宕,楚度就在身後,眼神複雜地看著我。

    「你也逃出來了。」我說不上是應該慶幸,還是自認倒霉。雖然楚度脫困,增大了我們逃出怨淵的希望,但從今以後,楚度怕是不會放過我了。仔細想想,我又覺得不對勁,幾年前,沙羅鐵樹怎會為楚度盛開?難道魔剎天億萬年來的預言是假的?而如果我沒有逃出剛才的時空,是否會在那裡成為妖眾擁護的魔主?又如果剛才的一幕在未來真實生,那麼,我是否早已注定了能夠脫困,能夠逃出怨淵?預見了未來的命運,又是否意味著真的可以從容選擇,可以高枕無憂?

    一連串的疑竇弄得我有些糊塗了,或許如楚度所說,剛才只是時間的無限可能性之一麼?

    「這麼下去不是辦法。」甘真忽然道,我們在無止境地漂流,一點望不到出路。

    「老楚,你的解結咒揣摩得怎麼樣了?如果『它』真的死了,那我們只是困在了『它』的詛咒裡。」我大大咧咧地道,意圖緩和我和楚度變得有些僵硬的關係,然而這一聲「老楚」,叫得我自己都覺得十分勉強。

    楚度微微搖頭:「千千結咒號稱天下第一咒術,豈能一蹴而就?咒訣看似不難,運轉起來卻斷斷續續。」長嘯一聲,喝道,「月法!」

    一輪金黃色的滿月浮出,清輝流溢,光影斑駁,變幻陰晴圓缺。在滿月完全變成黑色月輪的瞬間,整個空間彷彿被黑月一口氣吸入。

    黑月消失了,「嘩啦」一聲,空氣中彷彿裂開了一個洞,滾出來一隻殘破的怪眼,頃刻碎裂。我駭然現,我們正站在一個幽深的洞底,立腳處,是一大團的隆起,兩頭尖中間橢圓,彷彿一隻緊閉的巨大眼睛。

    一切彷彿重新返回了起點,眼睜開,再次將我們吞入。

    我們依然在無形的波浪中,無休無止地漂流。

    楚度陡然變色:「月法分明已破怪眼,為何我們還會被困這裡?」

    沒有人回答他,只聽到三個人強自壓抑的呼吸聲。我想楚度也清楚,只是無法相信:我們陷入了一個重複的怪圈,就像在錯綜複雜的時間迷宮裡繞***,從一條岔路走出,又從另一條岔路拐回去。

    「『它』到底死了沒有?」我澀聲道,「為什麼海沁顏的日誌裡說,感覺『它』還活著?」

    「『它』不可能還活著!此時此地,你我若再不相信自己的判斷,恐怕真會像海沁顏那樣疑神疑鬼,最終徹底崩潰。」楚度森然道,金黃色的圓月又一次浮出,變幻陰晴圓缺。月法之下,整個空間被吸入。

    一切再次重複,黑月消失,怪眼滾出碎裂,我們重新回到洞底,立腳處隆起的怪眼睜開,將我們吞入。無窮無盡,循環往返,無論楚度施展了多少次月法,結果千篇一律,永遠返回到虛無的波浪中漂流。

    在螭槍射出了數千次後,我也放棄了。很長的時間裡,三個人都沉默無語,誰也不知道,我們能否活下去。

    「要是能射出傳說中的極限之槍就好了。」螭不甘心地叫嚷。

    「小真真,你不怪我吧?」我低聲問道,「也許,你不該相信我的。要不是跟著我,你根本不會被困在這裡。」

    她凝視著我,目光溫柔而明亮。許久,她緩緩地道:「我不會被困在這裡。」

    「因為我相信你會帶著我出去,我相信你會保護我和海姬離開怨淵。」

    「因為你從來都不會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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