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十,午時,破壞島。
紅日當頭,蔚藍色的海面上波光粼粼。最後一批破壞島的門人登上小舟,停泊在海上,遠遠觀望。幾百艘雪白的舟船在海水中載浮載沉,如同藍天裡的朵朵白雲。
楚度負手立在淺灘上,青衣在風中獵獵作響。十丈外,亂礁林立,怪石崢嶸。拓拔峰高高地站在一座懸崖頂上,衣襟敞開了,露出堅實雄壯,被冷冽海風吹得紅的胸膛。
兩人一高一低,目光隔空緊緊相鎖。一個如大海深不可測,一個似崇山高不可攀。
摸了摸懷中的破壞第六字——「化」字真訣,我向後退了一步,站在岬角的邊緣上,心情一陣激動。
這是曠古絕今的一戰,也是我一生絕佳的機緣。可以親眼目睹兩大知微高手決戰,對我日後法術的修行好處多多。
浪潮澎湃,捲起千堆雪。雙方氣勢遙遙相應,誰也沒有先動。
「楚度,有什麼遺言趁早說出來!有私生子也快點告訴俺,老子替你照顧!」拓拔峰喝道,雄渾的聲音壓倒了波濤聲。
楚度微微一笑:「拓拔峰,你有何未了的心願,儘管開口,我替你完成。」相處多日,兩人終於開始直呼對方的名字。聽起來,卻比「楚兄,拓拔兄」來得親切。
「哈哈哈哈!」拓拔峰仰天長笑:「我早就交代好徒子徒孫了,我死了以後,他們會把老子的屍骨扔進大海,省得埋來埋去地添麻煩。」
楚度的目光竟然投向了我,沉默片刻,臉上露出一絲罕見的溫柔神色:「告訴她,只要挖出龍鯨的內丹。混合沙羅鐵樹的樹根服下,便可解開毒咒。」
我心中一震,驚異地看著楚度,半晌沒回過神來。
「但你恐怕不會有這個機會。」那一絲溫柔,就像是曇花一現,轉瞬消失在楚度淡定的臉上,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
這一刻,他又是冷漠無情,高高在上,君臨北境。胸懷大道地魔主。
「屁話說完,老子要動手啦!」拓拔峰大吼一聲,沖天躍起。他的身影越拔越高,一直衝向天上的太陽。
向上望去,拓拔峰彷彿嵌入了一輪耀眼的紅日中,渾身放射出燦爛的光輝。這一刻是正午,也是陽光最強烈的一刻。
「轟」!。他一拳抰著千萬道太陽的光芒,俯衝下來,擊向楚度。
這一拳似烈日流光閃耀,熾熱的光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這一拳「轟」字訣,轟出的是太陽!是天象!
觀戰的破壞島門人喝彩聲如同雷動,楚度一動不動。雙目低垂,宛如入定。四周地淺灘被拓拔峰的拳勢波及。泥沙猛烈炸開,灰飛煙滅。
直到拓拔峰接近頭頂,楚度目光倏地一閃,向後飛退,宛如一縷青煙無聲滑入了大海。碧浪灩,起伏跌宕,楚度似已變成了千萬波浪中的一朵,清嘯一聲,揮拳迎向拓拔峰。
無數拳影帶起重重疊疊的波濤。衝向轟下的千萬道光芒。遠遠看去,就像是大海敞開了懷抱,迎接輝煌的落日。
兩隻拳頭終於碰撞在了一起。波光日光交相輝映,燦爛不可方物。
轟然巨響,耳朵都快要聾了。拓拔峰被震得直飛出去,在半空中翻了一個跟頭,不偏不倚,落在崖頂上。「砰」,他腳下懸崖裂開,岩石迸濺。雙足深深沒入石下三尺。
楚度也好不到哪裡去,半個身子被壓入海下。渾身濕透,還在海中飛旋轉,一直轉了幾十個圈,才化去拓拔峰這一拳的餘勢。
「他娘地,敢正面接下我這一拳轟字訣,楚度你還是第一個。」拓拔峰不停地揮動拳頭,似是十分疼痛的樣子。
「半條命被你轟掉了。」楚度苦笑道:「破壞六字真訣不愧是北境威力最剛猛的法術。如果不借助海潮,我也不敢硬接。」
「再試試老子的斷字訣!」狂笑聲中,拓拔峰雙臂一振,大鳥般俯衝向楚度。
雙方身影不斷接近,拓拔峰一拳擊出,大海斷流!
在斷字訣下,湧動的海水竟然凝固了!截斷一切的拳威壓得楚度身影僵直,難以動彈,眼睜睜地看著拓拔峰地拳頭由遠而近。
楚度背後的虛空驟然裂開,現出晶瑩剔透地瀑布,在海中高攪動,硬生生地驅使海水流動,形成聲勢浩蕩的漩渦,終於使海水復流,波濤滾動。楚度的身形也在同一刻展開,腳踏奇步,在水面上瞬息移動,繞著拓拔峰展開眼花繚亂的法術,進行反擊。
「卷!」
的拳勢又化作「卷」字訣。大海咆哮,巨浪翻騰,如同千萬頭狂的凶獸,排山倒海般捲向楚度。先前楚度製造的流動漩渦,反倒成了拓拔峰的利器,要把他捲入吞噬。
楚度突然直直沉入海中,急下潛,避開巨浪席捲地鋒芒。深海下,海水的流動遠比海上平靜,卷字訣的威力無法深達海下。
「楚度你這個老滑頭,看老子把你逼出來!」拓拔峰狂笑一聲,左拳卷字訣不變,右拳擊出轟字訣,直插海水。
「轟」,海下彷彿炸開了鍋,無數道暗流激盪奔騰,形成一條條衝出海面的怒嘯巨龍,翻江倒海,上天入地,似要把海床也轟穿。
整個大海變成了沸騰的滾粥,沒有一處是安寧的。海面上,巨浪牆立而起,呼嘯席捲。海下,深洞漩渦無數,雪玉似的浪頭紛紛炸開,轟然崩濺。
楚度的身影倏然出現在波濤中,陀螺般急旋,數千拳影頃刻間向外擊出。每一拳度不同,軌跡不同,法術不同,如同幾千個門派不同的高手同時施術,眼花繚亂。變幻無窮。
不斷化去海潮的「卷」、「轟」之力,楚度在旋轉中越拔越高,衝出巨浪地包圍,向天空飛去。
「再捲!」拓拔峰一拳擊向上空,風起雲湧。
明朗燦爛的晴空,忽然變得一片昏暗。黑壓壓地烏雲密佈,完全遮住了上空。狂風大作,雷聲隆隆,厚重的雲層像翻滾地怒濤捲向楚度。拓拔峰也順勢讓烏雲捲起自己,藏入濃密的雲團。蓄勢待。
對照拓拔峰傳授的破壞六字真訣,我看得心醉神迷,領悟良多。破壞六字真訣,最大的特點就是引動天象,以強悍猛烈的天威橫掃一切。
它是自然力量的極致!
楚度直衝天空,眼看要陷入重重雲層,突然以一個出常理的勢子。緩緩向下飄落。急拔高和緩慢下落這兩種矛盾的節奏,被楚度不可思議地結合在一起。
「他娘的,沒陰到!」拓拔峰剛好從雲團裡撲出,拳頭從楚度頭頂上空擦過。落了個空。
雙拳輪番擊出,拓拔峰不斷催動卷字訣,雲層如同滾滾瀰漫的濃霧。劇烈翻騰,與下方席捲地海潮形成交擊之勢。把楚度活動的空間壓縮得越來越小。
眼看楚度要被雲浪捲噬,一根乾枯的花枝倏然探出。花開花謝,枝枯枝榮,似是道盡了自然的滄桑變化。
霎時,雲滅、浪平,風靜。花法所至,一切灰飛煙滅。
花枝向拓拔峰掠去,帶著某種玄妙難明的時間韻律。這一枝花彷彿豆蔻梢頭,初沾雨露;又似繁華落盡。斯人憔悴,只剩幾瓣凋零的歎息;卻又像隨時會破繭化蝶,來年重生,開出爛漫的奼紫嫣紅。
光陰流年,花事來去。我赫然醒悟,花法中,已不僅僅包含了宇,還有宙!
昂然佇立,凝視著曼妙變幻地花法,拓拔峰的神色變得十分複雜。歡喜、期待、激動。有的表情歸於無。我從來沒有在拓拔峰臉上,看到這樣冷漠無情的神態。
拓拔峰一拳擊出。封字訣!
花枝忽然靜止下來,不再變化,彷彿一段被塵封的光陰,靜靜地擱置在某一個點上。這一拳封字訣,無聲無色,絕情絕性,封住了光陰流動,封住了繁華興衰,滄桑變更。
這一拳的天威,是無情!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威是漠視一切喜怒哀樂。花開花謝,不過是自然規律。盛衰繁敗,只是天地循環。天若有情天亦老,花開有意,天卻無情。
「好一個以無情破有情!」楚度身在半空,仰天狂笑,熱淚滾滾:「花法終於被破,我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悲哀。」花枝緩緩縮入了虛空。
「什麼是無情,什麼是有情,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度你是有情之人,為何要行無情之事?我真想以一條命,來換取清虛天地安寧。」拓拔峰低歎一聲,收拳於背後,雄壯的身軀如同海中巖礁,巋然不動。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楚度神色轉為平靜,淡淡地道,「你我道不同,不為謀。今日一戰,只求打個痛快罷了!」
拓拔峰哈哈大笑,像一枚激射地花炮射向楚度,拳頭頻頻擊出,巧妙轉換破壞各字真訣。短短一剎那,雙方在空中交擊了無數下,一時天昏地暗,風生水起。
「砰」的一聲巨響,兩人分開,齊齊噴出一口鮮血。楚度從高空墜向海灘,拓
空倒翻,重新落到懸崖上。
雙方的目光凌厲糾纏,氣機緊緊相鎖,強大無匹的氣勢讓整座島嶼都在微微抖。
相視許久,拓拔峰鬚眉張,一拳擊向天空,裂字決!
天崩地裂,電閃雷鳴,風雲變色。一道道雪亮的閃電破空穿出,凌厲劈向楚度,似要將他活生生地撕裂開。
「啪啪啪!」,閃電宛如暴雨擊下,無數銀蛇狂舞,曲曲折折地閃耀在半空。島上的岩石險峰一塊接一塊迸裂,破壞島猛烈震顫。「轟」的一聲,一道狂暴的閃電擊過,全島裂開一條深深的壑溝,海水從深壑內噴湧而出,島竟然被切成了兩半!
楚度背後地虛空裂開,施展鏡法。鏡子裡的手抓住每一道擊來地閃電,拽入鏡中。
「轟!裂!」拓拔峰狂吼一聲,撲向楚度。炸雷為轟,閃電為裂,狂雷怒電擊向鏡法。即使以我的法力,也聽得受不了了,耳膜像要被撕裂開,趕緊退得遠遠的。
滾雷厲電也不知轟擊了多久,「鏘」的一聲,菱形明鏡裂開幾百道細縫。猛然炸開,鏡子裡的手也炸得粉碎。
楚度踉蹌後退,青衣破爛,臉上黑一塊、白一塊,變成了大花臉。拓拔峰搖搖晃晃,背靠住坍塌一大半的懸崖,不住地喘粗氣。
饒是如此。雙方龐大的氣勢還是在瞬間交擊了幾十下。
「他娘的,為了打破你那塊破鏡子,老子都快散架了!」拓拔峰胸膛起伏,半晌,噴出一口鮮血。
楚度鼻血長流,咳道:「看來你我不得不使出全力。一決生死了。」
拓拔峰黯然一笑:「來吧,反正你我只能活一個。」
楚度輕輕歎息:「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和你坐在三人亭時地情景。」
「那時老子一心想著怎麼悄悄幹掉你哩!」
兩人哈哈大笑,同時深吸了一口氣,交擊的目光似有電光石火迸濺。
「化!」拓拔峰沉聲道,慢悠悠地擊出一拳。這一拳同前五字真訣不同,出拳柔和,拳勢平淡,度也慢得像老牛拉破車。
楚度臉上露出莊重之色,身後地虛空緩緩裂開。
拓拔峰的拳頭一點點逼近楚度,霎時。無數天象湧現:彷彿風和日麗,雲淡風輕;又好像狂風暴雨,電閃雷鳴;時而變得烈日炎炎,時而變得和風細雨,時而又化成繁星點點的浩瀚夜空。讓人目不暇接,心神沉醉在無窮無盡,千變萬化的天象中。
這一拳化字訣,轉化所有天象為己用。第六字的真訣不再一味剛猛,而是邁入了返璞歸真,剛柔兼備的境界。看似平淡無奇。實則氣象萬千。
一輪金黃色的滿月浮現在楚度身後。月光繚繞,楚度似也化成了一僂流瀉地清輝。楚度清嘯一聲。滿月光影斑駁,變幻陰晴圓缺。
鏡花水月中最強的月法,對破壞六字真訣中最強的「化」字!
四週一下子靜得出奇,拓拔峰變化無數天象的拳頭擊上了月亮。然而,他擊中的彷彿只是一個虛幻的月影,沒有碰到任何實質。而他也像是奔月地嫦娥,硬生生地嵌入了月亮,成為其中的一道風景。
霎時,月亮變得一片漆黑,如同月食一般,吞噬了拓拔峰。
片刻,黑色地月亮消失了。虛空彷彿裂開了一個洞,拓拔峰跌跌撞撞地奔出來,與楚度面對面而立。
海風吹得兩人須飛揚。
「這就是月法?」沉默了許久,拓拔峰喃喃地問道。
「是。」楚度的聲音十分虛弱,鮮血從嘴角緩緩滲出:「施展月法,化解你包羅萬象的化字訣,我已拼盡了全力。」又噴出大口的鮮血,劇烈咳嗽著。
「原來月法的真意是道。」又沉思了一會,拓拔峰的眼神一點點明亮起來:「人追求道,但也會在道中迷失,變成道的附庸品。我明白了。也許,我早已迷失在清虛天中,失去了一些東西。」
他狂笑著流淚:「換作多年前的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閻羅送死的。」
楚度神情一震,隔了片刻,喘息著道:「可惜。」
「可惜什麼?」拓拔峰瞪著楚度,嚷道,鮮血從全身激濺而出:「打得痛快,還有什麼狗屁可惜地?」
他不停地笑:「痛快,他娘的痛快!」笑聲越來越輕,漸悄不聞,只有臉上還掛著一絲凝結的笑意。
「拓拔兄一路走好。」楚度輕輕伸手,扶住了拓拔峰倒下的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