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域。冰宮。
姑射涵靜坐於寒室之中。
一張白玉蓮台之上,他盤膝而坐。週身霜氣凝現,與空氣相接之處,景象竟如鏡幻般錯將開來,中間映出千百個他的身影。有如冰裂,空中詭異的呈現出道道縱橫交錯的銀痕,彷彿再下一刻,整塊鏡像就會碎成千百片散落下來。
滿室寂寥。
「嘻」
忽有一線細裊的笑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如輕煙乍現,杳然響了一聲,竟帶起滿室的回音。
姑射涵恍若未聞,那額前幾縷半長的白髮下面,眼皮也未曾抬起一下。
「嘻嘻」
似是見他不動,那絲笑音又從角落裡翻了出來,如同一顆珠玉跳躍,引起迴響聲聲。
姑射涵仍是未動,只是他周圍那些散射而出的銀亮痕跡,卻如融雪一般漸漸化去。
「嘻嘻嘻嘻嘻嘻」
那笑聲變得愈發猖獗,彷彿數百人接連出聲,聲音在滿室當中滾動來去,響遍每個角落,轟然不絕於耳。笑聲當中,忽有一縷青煙飄搖而上,煙氣當中,一個紫衣雪膚的少女若隱若現,體態纖盈,形容裊娜,令人一見,心下便生出無限美好之意來。
姑射涵陡然睜眼,目中寒芒如電,忽地探手一抓,手中已然擒住一物,不見形體,卻只有一縷青煙在他手中晃動不已。
「彫蟲小技,也敢在本座面前賣弄!」他冷哼一聲,手上一緊,那物突然發出一聲細微的鳴叫,只見他掌心之中,一線青色的液體緩緩流淌下來,滴在地上,形成一灘小小的水窪,被他伸手一指,便化作絲縷散入空氣當中。
室中那一片虛幻的鏡像驟然消失,良久之後,從那一張青銅面具之下,寥寥傳出一聲低語。
「要度劫,首先便要應劫……情之一物,果然不是輕易就可以消除……」
他若有所思的看著那隻手的掌心,淺色的眸中不知不覺浮上一層淡淡的暖意,「看來你是把為師的話都忘記了呢,還是在外面過得逍遙,想不起要回來了?」
東海。
海底深處,有一座好似水晶砌成的宮殿。
上方的天空被一個方圓數百里的透明晶罩,將海水阻攔在外。
下方卻是一片海底仙境,瓊樓玉宇,瑤階生香,火樹銀花掩映中,好一座珠宮貝闕,其間無數奇花異草飄搖,芝蘭叢生,香草薜蘿,燦似雲霞,奇妍瑰麗,地上鋪滿了細砂,如五色琉璃,彩光熠熠。
宮闕前有九根玉柱,色作淡黃,柱身刻滿了無數符菉古纂的痕跡,表面卻是光華柔和,散出朦朧的光氣。
正中大殿之上,黃玉為頂,內中陳設皆是珊瑚珠翠,一眼望去卓然生輝,更顯華貴富麗。殿中散放著十來張羊脂白玉的座位,兩面牆上,一面如水晶璀璨,另一面卻是光滑玉璧,只在正中央突兀的鑲嵌了一枚巴掌大的青綠銅鏡,鏡面如水平整,彷彿輕輕一觸就會泛起波紋。
段瑤靜靜站在這一面玉璧之前,眼神飄忽的望著那鏡面,不知想什麼想得入神,就連譚青末走出後苑,從那一扇屏風後轉了出來,她也渾然未覺。
「此乃鑒天鏡,」他悠悠然走上前來道,「是這仙府中的十大寶器之一,可破天下間所有污穢之氣,諸般邪法在它的面前,都要削弱三分法力。」
段瑤被他這一句話,彷彿剛從夢中清醒過來,緩緩轉回身,只以眼角的餘光淡淡瞟了他一眼。
譚青末走到那面玉璧之前,伸手輕輕在那鏡面上一拂,一束金色澄澈的光輝湛然從鏡中瀉出,如暖日之光揮灑了一地,將對面的水晶牆輝映出霞光隱隱,幻彩離離。
「此鏡卻還有一處妙用,有傳聞說,它能照出人心中最想要之物……」他說到此處,鳳眸輕輕轉向段瑤,低迷的嗓音似是透出無盡的誘惑,「阿瑤方纔,可是看到了什麼?」
紫衣黑髮的少女微側過身,眼中似有笑意,語音卻帶著輕寒,「即便我是你名義上的屬下,閣主你未免……也管得太多了!」
長髮一揚,她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轉身步履輕快的朝著殿外走了出去。
譚青末目光追隨著那一抹纖纖人影,黑不見底的瞳孔當中,忽而映出一抹瑩彩迷離的顏色來。
盧玉衡在一株高大的銀葉樹上找到了段瑤,她支著下頜,正若有所思的望著頭頂那一層透明的晶罩。
「又在研究這元磁光罩麼?」她輕飄飄的飛起,落在她旁邊一根枝桿上面。
「嗯。」段瑤輕輕應了一聲,彷彿並沒有注意她的到來。
盧玉衡將眼在她臉上瞥了一瞥,話鋒一轉,「方纔在那殿中遇到少主,他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大高興。」
「哦。」段瑤又是應了一聲,全然沒有在意。
盧玉衡面上微微一笑,傾身過去,聲音輕柔的對著她道:「阿瑤莫要再與少主生氣了,他縱是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心中也是關心你的。」
段瑤一雙大眼睛眨了幾眨,甚是怪異的看向她,「玉衡姐你在說什麼呢?誰跟誰生氣了?」
盧玉衡詫異道:「難道你不是跟少主慪氣,跑到這邊來生悶氣麼?」
「怎麼可能?」段瑤哭笑不得,「我是在想,這仙府的主人為何要費這麼大的功夫,在這海底中建起這麼大一座宮殿,跟他有什麼關係了?」
「原來如此。」盧玉衡聽她這一說,也是忍不住的笑了起來,「剛才看見少主的樣子,我還以為你二人是鬧了矛盾呢……」
「鬧矛盾?」段瑤從她話中聽出些端倪,不悅的皺起眉頭,「玉衡姐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跟你家少主沒有半點關係,你可不要聯想到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上去。」
「你這丫頭,胡說八道些什麼呢?」盧玉衡好笑的輕敲了她一記,「我是怕你倆鬧了矛盾,影響到別人身上來,又哪有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哦,那是我多想了。」段瑤摸了摸頭頂被她敲疼的地方,嘟囔了一句。
七劍閣當中除了呂幻,就屬盧玉衡跟她最是親近,平常幾乎把她當作親生妹妹來對待,段瑤口上不說,心中也還是感激的,只是此刻聽她這一番話,內心也不禁微微一涼。盧氏一族從來都是奉譚氏為尊,她既然稱譚青末為少主,私心裡自然是偏向他多一些,又哪裡會當真為自己著想。
他們這一行人已經在這海底仙府停留了一個多月,自從那天蕭清音退走,三仙島的人再也沒有出現過。原來當時盧家兄妹正駕御了大船朝這邊趕來,路上就撞見了蕭清雲,三言兩語不合之下,盧破就與之動起蕭清音趕來助陣,獨孤絕等人卻也及時趕了回來,蕭家兄妹見己方勢微,只得暫且退了回去。
事後譚青末得知,也只是一笑而已,此間水府雖然與三仙島同處東海,但其間相距上萬千里,海中更有妖獸颶風阻隔,只要那蓬萊仙子不主動來找麻煩,他自是願意與對方井水不犯河水。
段瑤揣摩他的心思,竟是打算在此長駐下來,她雖喜愛這海底風景綺麗,卻是不想在這裡多耗時日,不過待了幾天,心中去意已生,只是尋思著那中原各派紛爭未休,一時也不願回到大陸上去。
盧玉衡在旁見她不再言語,自也不便多說,正要走時,卻聽見半空中一個渾厚的嗓音四處叫了起來,「瑤丫頭瑤丫頭你在哪裡」
那聲音初聽時還在百里開外,稍下一刻已是近至身前。盧玉衡聽到,便是掩口一笑,「周叔還在找人幫他捉那頭通天獨角犀呢,呂幻跑了,他就找上你來了。」她說著便從樹上飄了起來,「我可不想被他纏上,阿瑤你自求多福吧。」
段瑤怔了一下,見她已經飄下地去,轉眼消失在瓊枝玉樹當中。
呼啦一聲,眼前陡然騰起一團光耀火焰,紅光一閃,一個禿頭大肚的胖子正落在剛才盧玉衡站立的樹枝上面,將那枝丫壓得往下沉了一下。他一雙小眼睛朝這邊看了過來,兩條眉毛擰成了麻花狀,「我說瑤丫頭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我老人家都找你半天了!」
段瑤慢悠悠的從樹上站起身來,「找我?有事嗎?」
「你這丫頭年紀輕輕,怎麼比我老人家還健忘,昨天不是說要陪我去找那碧眼金晴獸嗎?這麼快就反悔了?」
原來這碧眼金睛獸乃是東海中有名的異獸,顱頂一支獨角內生有奇香,珍貴無比,乃是釀造玉液仙飲的上品之物。周衍四處打探之下,才終於在幾千里外的一處荒島上發現了它的行蹤,幾次追截之下,卻不想這獸遁速奇,性又狡猾異常,竟都被它逃了開去,周衍無奈,只得回來尋找幫手,又怕獨孤絕笑話他連一頭畜生都拿不下,這才巴巴的跑過來找段瑤商量。
「怎麼已經過了一天了?」段瑤愕然的道瀏覽器上輸入39;看最新內容-」,眸間閃過一絲懊惱,「這深海底下我總也分不清楚,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
「白天!正是白天!」周衍一邊說,一邊急不可耐的拉了她就往外走,「你這丫頭可不能再食言了,今日被我逮著,就乖乖的跟周叔去,拆骨熬湯了這頭牲畜,取了犀角回來正好做酒……」
「周叔你可以放手了,我答應不跑就是了……」
段瑤鬱悶的從他手中抽回胳臂,周衍嘿嘿笑了兩聲,放出一枚烏沉沉的徹地梭,周圍一圈光焰隱隱的紅色魔火,便將海水也逼了開了來,兩人鑽將進去,星馳電擎往海面上空飛遁上去。
周衍所說的那一座荒島距離此處足有數千里,兩人一路飛馳,大半日時間方才趕到那處。
段瑤遠遠瞧見那島上彤雲如染,紅霞滿天,不由暗自稱奇。待到近處,才發現竟是一片廣闊無邊的桃花林,直將整座島嶼都掩蓋其中。又有一團艷似朝霞,輕若薄雲的煙霧,從林中隱隱飄了出來。
周衍收了神梭,兩人於空中現出身形。
「此乃桃花瘴,與那金錢瘴並稱為天下兩大毒瘴。」周衍咳嗽了一聲,便朝段瑤望了過來。
段瑤見那粉紅霧氣當中似有桃花朵朵盤旋飛舞,心念一轉,已是明白了過來。這島上桃樹密集,又是海域當中,空氣濕熱,其中多溝壑沼澤,正是那毒蟲惡豸衍生之處,桃花落沉入沼澤當中,經過千萬年的腐化,越積越多,腐爛之後就形成了這一重瘴氣,便是傳說中厲害之極的桃花瘴。而這桃林當中又蟄伏了無數毒蛇猛獸,呼吸吐納間融進了桃花瘴的毒性,更是凶殘成性,彼此互相殘殺,屍首又沒入那沼澤當中,與桃花濕在一處腐爛,使得這瘴氣的毒性越來越厲害,如若沒有相應的法寶,貿貿然闖進去,很容易就迷失其中,被那沼澤濕地吞沒無形。
周衍定是在追那通天獨角犀的時候,不小心誤入其中,吃了大虧,這才將她找了過來。想到此處,她不禁也覺得好笑,原來前些日眾人瓜分那仙府中的寶物,她正好得了一朵九品仙幢,乃是護身至寶,此等毒瘴,自是不在話下。
當下段瑤想明白這一點,忍俊不禁笑了起來:「周叔你也太仁厚了,直接把這一座小島燒掉不就可以了嗎?哪裡還需這般大費周折。」
周衍將眼一瞪道:「燒掉,你說得輕鬆,這桃花瘴要是這麼容易滅掉,我老人家還要找你前來嗎?快把那九品仙幢借我,等我把那頭小獸趕出來,你就在外面幫我攔住它,注意先不要弄死了,我老人家還要慢慢跟它磨蹭。」
段瑤搖頭道:「這九品仙幢我已經煉得心與靈合,我還是跟周叔你一同下去吧。」
周衍想了一想,便道:「也好。」段瑤輕手一揚,空中便飛起一團五彩煙霞,形似寶幢,淡淡的一層彩煙,便將兩人罩入其中,她隨即俯身一衝,攜起周衍便朝那桃花林中飛了進去。
桃樹林中陰暗潮濕,到處都是一片紅霧瀰漫,頭上花瓣片片落下,如雨如幕,幾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足下沼澤濕地不斷往上噴出劇毒之氣,汩汩作響。蟲豸如雲,在粉霧當中來去如電,撞在
九品仙幢上面,便是蕩起一陣彩煙飄搖。
段瑤二人走的一陣,沿途清理了無數毒蛇惡獸,卻連那傳說中碧眼金睛獸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她終有些沉不住氣的問了出來:「周叔你確定那碧眼金睛獸是在這個島上嗎?找了這大半天了什麼也沒看見。」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周衍連聲說道,「這頭畜生狡猾著呢,它能遁形,教人分辨不出周圍的靈氣,此刻說不定這小東西,正躲在什麼地方偷看我們呢。」他說到此處,刻意把聲音壓低,還將手指放到嘴邊噓了一聲。
段瑤嘴角抽了抽,愣是轉過頭去裝沒看見。
兩人又往前行了一段路,忽聞前方數十里處,隱隱有人聲傳了過來。
段瑤不由大吃一驚,如若不是對方出聲,這麼近的距離她竟然完全沒有感覺到對方的存在,這人法力之高,實在超乎想像。當下只朝周衍看去,只見他眼中也露出凝重之色,二人遂收斂靈氣,凝神聽著那邊的動靜。
然而對方似乎用了隔音之術,段瑤凝神靜氣,也不過模糊的聽見隻言片語:「……桃花瘴……外圍……人過來了……」
她心中一凜,暗中已將搖光劍蓄勢待發,卻在此時,又有另一道清朗聲音響了起來,「……法明兄……不必擔心……」
段瑤聽到這個聲音,初時只覺如山間清泉,透著一股淡淡的清寧之氣,再一細辨,心中陡然就是一個大震,這個人……這個人的聲音……不就是記憶中他的聲音!
腦中轟的一聲,心中竟再不能思考任何事情,她不由自主的往前踏出一步,雙手攥得死緊,身體卻抑制不住的輕微顫抖起來。
周衍在旁窺見她的模樣,頓時也是嚇了一大跳,連連問道:「丫頭,你怎麼了?!」
段瑤兩眼發直,似是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說話,突然縱身躍起,直直就朝那處撲了過去。
周衍大驚失色,「那兩人非同小可,丫頭不可莽撞!」急忙將身一縱,企圖將她拉回來。
卻不料手尚未觸及她的衣物,一頭渾身金碧相間、美麗異常的獨角獸,突然自桃花林中一躍而出,噠噠就朝前方奔了過去。
「碧眼金睛獸!」周衍大叫一聲,段瑤已經從他面前一躍而過!
「丫頭!」周衍又是一聲大叫,連忙跟在她身後飛了過去。
近了……近了……
段瑤心中輕呼,目光已經能捕捉到前方桃花樹下那一抹飄然的人影,白衣素然,長髮如墨,他正要轉回身,朝自己這邊望了過來。
心臟的位置,猛然劇烈的跳動起來,彷彿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是不是你?是,還是不是你?
那人轉回身來,揚起的長髮遮住了他的面容,飄飛的花瓣中間,那人影彷彿看不清楚
眼前突兀現出一頭渾身金碧相間的妖獸,硬生生將他的身影阻隔了開來
「滾開!」
混合著無上真氣發出的一聲怒吼,手上無窮雷火已是奔湧而出
轟轟
一片灼眼的白光當中,那頭妖獸騰起道道霞光,嘶吼連連朝著自己撞將過來,右手下意識的反手一揮,轟然一道紫焰騰起,火舌如鞭將之席捲開來,她的身形疾如電閃,從空中朝那花樹下的人影一撲而下
清寧的氣息抱滿懷,餘光隱約瞥見那人面上震驚的神色,她將臉埋在他溫暖的胸口,唇角不能自抑的往上揚起
「終於……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