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之夜。天空晦暗無光。
段瑤一路疾馳,在一座荒山頂上落下,前面,是矗在黑暗中的一座廢棄的小廟。四周寂寥無聲,廟門破敗,斜斜的虛掩著。
她無聲無息的走過去,手剛觸到門上,便有一道低沉的嗓音自廟內傳來出來
「阿瑤,你又來遲了。」
段瑤一笑,推門進去,對著屋內或坐或立的數人,眼珠轉了幾轉,「今晚風太大,我回來的時候,迷路了。」
「撒謊!」她話音剛落,對面陰影裡那個娃娃臉的少年就猛地跳了出來,衝著她怒目而視。
段瑤無謂的朝他瞥了一眼,懶懶分辨道:「我又不是說給你聽,愛信不信。」
呂幻強壓住怒火,「你說會準時回來,我才讓你單獨行動的!」他邊說便瞟了瞟中間那個身著黑色大氂的男子,像是在對他解釋一般。
段瑤揚了揚眉:「還不到半柱香的時間,閣主都沒開口,你計較什麼!」
「你」呂幻被氣的夠嗆,伸手指了她半天,從牙縫裡擠出一句,「目無法紀!」
段瑤乾脆的撇過頭去,裝沒聽見。旁邊那個穿火烈長袍的胖子樂呵呵的插嘴道,「年輕人火氣還是這樣大,呵呵呵,感情真好,感情真好啊,我老人家實在好生羨慕」
「周叔」兩個人同時黑線的看向他。
「哦,對了!」胖子一拍手,轉身朝那角落裡的白袍客叫道,「老獨孤,丫頭沒超過半柱香,這局可是我賭贏了,三瓶碧月清酒,不要忘記了!」
那白袍客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段瑤無力的瞅著胖子周衍:「你竟然拿我打賭」
「小賭怡情,小賭怡情,呵呵呵呵」
胖子拍了拍肚腩,仍是一臉笑瞇瞇的表情。他旁邊那一位紅衣女子,也是掩口吃吃笑了起來。
「玉衡姐,怎麼連你也」
「噯呀,阿瑤可不能說我,打賭的是周叔和獨孤叔叔,我只是給他們做個中局罷了」
「你這是助紂為虐」
「助紂為虐,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他們殺人你遞刀,他們放火你送草」
「咯咯咯,真是好有趣的比喻」
「喂喂,你不要在這裡混淆視聽啊,我們是在審核你,你遲到了半柱香還敢狡辯,我說要把你關進黑門裡去!」
「周叔都說了沒有半柱香,你才是在這裡混淆視聽」
「怎麼沒有,我記著就是有」
「所以說你記憶混亂」
「你才記憶混亂」
「」
…………
「好了。」
一片混亂當中,忽有一道聲音淡淡的響起。像是驟然落下的月光,即使是在嘈雜聲中,仍顯得無比的清晰。
段瑤與呂幻同時安靜下來,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落在正中那一個身著黑色大氂的男子身上。
「阿瑤。」那男子輕聲的喚道,嗓音中透著一抹淡淡的磁性,在這空屋裡聽來,彷彿空靈而又魅惑。
「下不為例。」他一雙鳳目直視向她,隱含警告之音。
段瑤迎上他的目光,神情自若的微微鞠了一躬。
譚青末唇角往上一揚,開口吩咐道:「呂幻,將你剛才說的,再重複一遍。」
「是。」少年恭恭敬敬的答道,「太陰山上下,連同拜訪的客人,總共一百三十二人。那太陰祖師所殺的毒龍屍骨,是藏在太陰神殿下面。」
「可聽清楚了?」譚青末輕笑的道,目光,卻仍是對著段瑤。
後者面上露出一個微笑。他轉回頭,右手慢慢抬起,黑暗當中,那抹身影顯得高貴而又莊嚴。
「人已經到齊,我們這便出發吧。」
是夜的太陰山,並不像往日的那般平靜。
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風捲長空,電閃雷鳴。一片火光將那山頭的半邊天空都燒得通紅。
不過短短的三個時辰,派中弟子一百二十七人,連同前來投宿的山客五人,就被全數屠殺,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時間往前倒退三天,端月十五日晚,孤雲山上下二百一十一口,被人滅門。
再往前,端月七日晚,蒼松嶺,一百五十八人,不留活口,滿門上下,只有松石長老五歲的孫子因隨母回娘家,才得以倖免。
此三件血案一出,頓時在江湖上掀起轟然大波。那太陰山的乾清真人從夷山趕回,見到門人橫死的慘狀,睚眥盡裂,形容欲狂,當場立下重誓,不將兇手碎屍萬段,
誓不為人。
後有人分析,這三場屠殺,其手段之殘忍,場面之血腥,種種跡象,莫不與兩百年前那個曇花一現的神秘組織相似到極點。
『七劍閣重出江湖,此舉乃是向天下群雄立下戰書!』
謠言,不知從何處傳了出來。
一干正義之士自發聯合起來,以乾清道人為首,其中不乏一些熱血沸騰或是前來純粹湊熱鬧的閒修散仙,幾百號人,浩浩蕩蕩的趕赴落舟山,就要屠魔頭而後快。
他們卻撲了個空。
呈現在眾人眼前的,並非原來想像中那宏偉輝煌的地下宮殿,而是佈滿了蒼苔蛛網,彷彿幾百年沒有人住的一堆斷垣殘牆的瓦礫廢墟。方圓百里之內,荒蕪並無半點人煙,倒好像那傳說中的七劍閣,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一般。
滿腔熱血而來的人們敗興而歸。
疑問,卻像是冬天的雪球,越滾越大。
一時之間,就連那當事人之一的乾清道長,也不禁產生了懷疑,滅了三個門派的,到底是當年的七劍閣,還是有人故意從中作祟?
沉寂數百年的江湖如同在平靜的池子裡撒下一把細碎的石子,波紋悄然蔓開。
正道中人將矛頭指向了無惡不做的魔道中人,開始聚集起來四處誅殺各方魔頭;邪道則指責對方乃是栽贓嫁禍,妄圖借此抹殺異己。兩方戰況激烈,不過數十天的光景,已經各有百餘人傷亡。
衝突,順理成章的上升到了門派的高度,正派以夷山為首,邪派則聚集在南方魔教最大的一系瓊煌殿的門下,積怨深厚的黑白兩道,就如一鍋被翻攪起來的沸水,轟轟烈烈的戰鬥起來。
江湖上腥風血雨,更有那居心不良之輩在其中興風作浪,兩派之爭愈演愈烈,待到第一次夷山鬥劍爆發,雙方矛盾,早已是不可調和。
正當這兩派鬥得風生水起,死傷無數之時,七劍閣諸人乘了一艘新造的龍骨大船,悠然出海,去尋找那傳說中無名仙人遺留在東海之中的水底仙府去了。
「這世間,沒有什麼是不可以捨棄的」。
這是譚青末的原話。當他們離開落舟山的前夕,他帶領七人以五行秘術將週遭所有的一切破壞殆盡,然後望著那一片狼藉,表情平靜的說了這麼一句。
茫茫大海上面,行駛著一艘形制奇古的戰船。
船體足有近百丈長,前端高昂,雕成一條巨大的金龍,中段略寬,上有二層樓閣,雕花門窗,紗簾飄揚,龍尾即是船尾,其上金龍鱗片,精細分明,栩栩如生。這一
條大船在海面上迎風破浪,宛如一條真龍,速度之快,更是有如神助。
段瑤坐在高高的桅桿上,望著那一片碧藍的晴碧空,遙遠的一線水天相接,藍碧碧的海水在金色的陽光下泛起一片粼粼的波光。
溫煦的海風吹拂,她舒服瞇起眼睛,像是犯懶的貓兒一般,一手托著下頜,就在那一根細細的桅桿之上打起盹來。風帆漲得鼓鼓的,大船輕快的劃破海浪往前駛行駛
,她的身形隨著波浪的起伏輕輕搖擺著,像是隨時都要跌落下去。
下方有人不厚道的笑了起來。
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些許魅惑人心的磁性。
她半撐開眼皮,見譚青末正站在對面的甲板上面,饒有興趣的觀察著她。
陽光照拂下,那一雙鳳目灩光流轉,眸色明朗動人。
段瑤瞳孔微微一縮,看到他笑容的瞬間,腦中不由自主浮現出一副畫面來。
滿地支離破碎的屍體,瀰漫在空氣當中濃重的血腥氣息。他站在在那片修羅場中央,目光靜靜朝著這邊望了過來,暗夜微光,他面上的笑容一如現在這般,優
雅而又從容
這個男人,是天生的王者。
就在當時,她便已經這樣認定。
此人以一己之能,將各大門派玩弄於鼓掌之間,覆雨翻雲,輕鬆隨意。一念及此,心底就有一個角落蠢蠢欲動,像是嗜血般難以隱忍的衝動,無端的生出一種興奮莫名的情緒來。
段瑤欣賞他,卻又本能的排斥著他。她欣賞他對於自己和對別人那種狠厲決絕的態度,和他的果斷決絕敢作敢當,與這樣的人一起,相當的隨性自在,然而潛意識裡,她卻又本能的排斥著他對於人心的洞察力在這個人面前,就是一絲一毫也不能透露半點心思,一刻也不能放鬆下來。他那敏銳的洞察力,輕易便能夠洞悉人心的動向,這一點,早在他邀請自己入閣的時候,就已經充分的展現了出來。
『你已經取得了你想要的,那麼作為補償,在下要請姑娘留下一樣價值相當的東西。』
『哦?那麼請問,閣主你想要的又是什麼?』
他眸光深沉,唇邊若有意無意的掛上一抹攝魂的微笑,『我七劍閣想要的,自然是下一位劍主。』
『怎麼?』她冷笑一聲,『只為這一柄劍,閣主就想要我為你賣命?莫非本姑娘看來,是這樣單蠢的人嗎?』
『呵』面前的男人愉悅的笑出聲來,狹長鳳眼輕睨,他眼中的笑意愈顯深沉。
『正好相反。』低沉磁性的嗓音徐緩說道,『在下向來以為,段姑娘是我所見過最冰雪聰明的人之一。』
『不瞞姑娘所說,在下費心挑選劍主,不過是要為當年的父輩向這天下討還一個公道,而據我所知,段姑娘之願,卻是要覆滅那冥天老祖所處的瓊煌殿姑娘
難道不覺得,你我二人很有合作的必要麼?』
毫無疑問,正是這最後一句話改變了她的初衷。此人心機深沉,舉世無雙。與之為敵,不若奉其為友。
於是在那電光火石之間,她已然明白了過來,由始至終,根本就沒有什麼賞劍大會,一切,不過是他一手策劃,將自己網羅進來的一個陷阱。
怕是早在三年前,他早已經起了這番心思,直到現在,方通過南宮之手,將自己引了過來。
卻是不知,他給了南宮多少好處,才肯讓他答應倒戈相向。
心中不由生起一種微妙的錯落與憤怒交織的感覺,卻不是三言兩語能夠道得清楚。果然,最終能夠相信的,不過是自己一個人罷了。
譚青末的聲音卻又響了起來。『在下能夠理解,被人背叛的滋味並不好受。』語音輕柔,那一抹磁性彷彿帶著絲絲誘惑人心的意味,他緩緩傾身過來,輝光溢彩的眼
眸直直對上她的,『不過段姑娘放心,在下此舉,不過是為了替我七劍閣,尋到那一位合適的劍主,在下也可以向姑娘保證,在這七劍閣當中,絕對不會有一人,為了利益出賣同伴,賣友求榮』
目光相接,他一雙瞳孔當中虛幻迷離,似有一股致命的吸引力,直欲叫人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段瑤眼中犀光一閃,再次笑了起來,『既是如此,你何需對我施展瞳術?這搖光劍既然已入我手,自然沒有還回去的道理。』
『我只想再問你一句,世上雷屬性者甚多,為何偏偏看中我一人?』
譚青末面上慢慢現出一個魅惑至極的微笑,那雙眼中的迷幻色彩漸漸散去,最後重又恢復到他黑不見底的幽深瞳色。
然後,他只說了一句話,就打消了她所有的疑慮。
『利益相同者,其心必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