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激動難耐,一顆心早飛向遼河,恨不能立時飛馬闖進大金軍隊中去。我馬不停蹄地連續趕了五天,在大多數人向西奔逃的危急時刻,我卻反向孤身一人趕到了蕭條冷清的歸化城。
五月二十九,這日天剛濛濛亮,我便出了歸化城往東趕,到得傍晚時分,赫然在納裡特納河遇見了大金軍纛,軍營就駐紮在河邊。入夜悶熱,來回穿梭的八旗巡邏士兵整齊劃一地踏著堅定的步伐。
那瞬間,我幾乎忘記了呼吸,只能聽到自己如雷的心跳聲將我的耳膜震痛。
回來了……我終於再次見到了大金國的軍營!
黑壓壓的帳篷,一頂連著一頂,彷彿永遠望不到邊際的蒼茫草原。旌旗在晚風中獵獵作響。我用力深吸一口氣,然後慢慢地、一點點地將胸腔內渾濁的鬱悶吐盡。回身將馬鞍上的刀箭取下,負在腰背上,我繞到馬後,咬牙在馬臀上使勁踹了一腳。
馬兒受驚失措,一聲長嘶,瘋狂地尥著蹶子衝進軍營。
原本井然有序的軍營頓時像被炸開了鍋,呼叫聲、呵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我趁亂貓腰閃入黑幕之中,在一座又一座的帳篷間尋找皇太極的黃幄金帳。
鳴金示警聲此起彼伏,我低著頭飛快地步行,在經過一座馬廄時,卻被一陣熟悉的哧哧聲吸引住。黯淡幽冷的月光下,一匹雪白的戰馬一邊甩著鬃毛一邊打著響鼻,忽閃的大眼睛警惕地瞪著我,一隻前蹄不斷地在地上刨土……如果不是有韁繩拴著,說不準它已怒氣騰騰地向我撞了過來。
我又驚又喜,顫抖地伸出手去,「噓……別叫,是我……小白,小白……」念了幾遍它的名字,激動難抑地流下淚來。
小白只是不理,瞪大眼睛惡狠狠地仇視我,刨地的動作越來越不耐煩,晃動的腦袋時不時地扯動韁繩,拉得臨時搭起的草棚頂上簌簌地落下一層稻草。
我心裡涼了半截,只覺得脊樑骨有股冷氣直衝到頭頂,令我手足發顫。
它不認得我了!不認得……
我捂著嘴倒退,淚流滿面。我已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我」……不再是布喜婭瑪拉,不再是東哥,也不再是那個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我現在是我自己,是活生生的一個步悠然……可是,這裡沒人再認得我,沒人認得我這個貨真價實的步悠然!
啊……我慘然跌倒,回來了又能怎樣?
皇太極……皇太極還不是一樣會不認得我?!我現在這個模樣算什麼?我到底算什麼呢?
心如刀割!
小白突然放聲嘶叫,我震駭得從地上彈跳起來,搶在腳步聲聚集前,慌慌張張地躲到了一座軍帳之後。
「去那邊看看……」
「那裡有動靜……」
「好好找,別給放跑了……」
我咬緊牙關縮在角落瑟瑟發抖,心裡仍為剛才小白視我如仇敵般的牴觸情緒而隱隱作痛。侍衛們倉促的交談我明明聽得一清二楚,腦子裡也明明白白地知道,這個時候我必須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小白隨時可能會引頸嘶叫,引來更多的人!
可是……我邁不開步,一步也挪不動。
腳下彷彿重逾千斤!
渾渾噩噩地站直身,這一刻我明白了一個不得不面對的事實——即使我能突破千山萬水的重重阻隔,即使我能順暢無礙地站到皇太極面前,相認……也未必如我想像的那般簡單。
啪嚓!頭頂突然劈下一道閃電,我茫然地抬頭,黑如濃墨般的夜幕像是被劃開一道口子,就如同我的心一樣……
嗒!嗒……雨點子砸了下來,伴隨著辟辟啪啪的聲響,地面上迅速漫延開一汪水塘。我踩在水塘裡挪了挪腳步,發覺雙腿沉重得如同灌滿鐵鉛。腦袋有些眩暈,我吸了吸鼻子,滿心委屈地落下淚來。可淚水很快被滂沱的雨水沖刷殆盡,我在冰冷的雨水裡戰慄不止,突然很想在這樣的雨夜裡肆無忌憚地放聲號啕。
「呼啦——」風中送來一陣奇怪的細微聲響。我先還沉浸在悲傷之中,沒多大在意,可那哧啦啦的聲響來勢兇猛,竟倏地掠過我的頭頂。眼前一花,只見有團黑影朝我的面門直撲過來,我下意識地伸臂一擋。
「呼啦啦!」
是什麼東西?居然扇風似的落在了我的頭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