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天地間嘩嘩的大雨聲,將一切聲響盡皆淹沒。黑漆漆的夜空中,不時的響起陣陣的悶響,似是從極遠的天邊,有人在敲著戰鼓。
如此大雨之夜,整個唐軍大營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窩在帳篷中貓著。這種天氣,只要不是心中有事兒,實在難以入眠的人,那麼蒙頭睡大覺,絕對是最好的選擇。
但就在這種氛圍中,驀地一陣刺耳的嚎哭聲,卻從中軍大帳附近傳出。那哭聲淒慘悲絕,如喪考妣。細細聽去,竟不是一個人在哭,而是好幾人的聲音,同時出。不同的是,只有其中一個的哭音兒,肝腸寸斷的,另外幾個,與其說是在哭,還不如說直接就是在乾嚎。
那聲音刮燥異常,讓人不禁的心生煩亂。中軍帳四周幾個帳篷紛紛掀起帳簾,探頭來看,欲要看看是誰,為了什麼事兒,竟能如此傷心。只是當最近的人看明白後,便霍的將頭縮回,再也不肯多看一眼。無他,只因他們看得分明,其中那個哭的音兒最大,哭聲最悲切的,不是旁人,正是幾日不見的那位莊公爺。
這位爺整日裡古靈精怪的,唐軍士卒大多有些瞭解了。如是碰到他心情不好時,沒準逮著誰,誰就要被他整蠱一番,其手段讓人哭笑不得,鬱悶不已。而今看明白竟是這麼個主兒大哭,而且那聲音竟如此悲切,只怕那心情肯定好不到哪兒去。是以,看明白的人,頓時紛紛縮回頭去,將被子往頭上一蒙,只當聽不到。你老人家愛咋鬧咋鬧,咱們是絕對不會自己去找不自在的。
士卒們可以如此,但身在這噪音中心的中軍帳裡的李淵,卻是不能不聞不問。他今天一天心情就是奇差,即擔憂後方的穩固,又擔憂真的回軍,大軍散了。這會兒雖說對外說是休息了,其實卻是正在大帳中鬱悶著呢。
此刻,猛然聽到這麼一陣的噪音傳來,而且這兆頭極為喪氣,不由的心頭大為光火。當下喚人來問,是何人在哭。親兵面上微一遲疑,這才躬身稟道:「稟大將軍,是忠國公帶著羅、雄二位將軍在哭。而且,還有……還有……」親兵說到這兒,不由的面現古怪之色,遲疑著接不下去。
李淵聞聽竟是莊見回來了,先是一喜,隨即就是上火。這個小無賴,就不肯有半分安定嗎?怎麼這人一回來,就搞出這麼大的動靜來?這會兒又哭的個什麼勁兒?難道你老子死了不成?
心頭惱怒之餘,卻見親兵滿面古怪,吞吞吐吐的,不由的更怒,喝道:「還有什麼?為何不說?」
親兵眼見大將軍怒,連忙躬身道:「除了仁公和二位將軍外,還有敦煌公也在一起,好像也在哀哭,只是沒有仁公哭的那麼……呃,那麼悲慘。」親兵語帶無奈的回道。在他心中,莊大少每日裡搞出些花樣來不奇怪,但敦煌公可是素來端嚴的,怎麼竟能和那位爺一起鬧呢,這事兒實在太過古怪了。
李淵聽的也是一呆。自己這個二兒子什麼脾氣,他最瞭解,少年老成,處事穩重。如何竟能和自己那個無賴女婿,一起犯渾搞事了?難不成真的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家這個兒子,被那小子給拐帶的,也轉了性了?
李淵心中氣惱,怒道:「去!去把他們幾人都給我帶來,我倒要問問,究竟為何事,竟如此大放悲聲。」
親兵連忙應了,轉身下去。不多時,莊見隨著李世民走進大帳,躬身參見李淵,隨後往旁邊垂手而立。那羅世信和雄大海二人,自然是留在外面了,有莊見這個大頭在,他們可是不用進來挨罵的。
李淵靜靜的坐在席上,瞪眼看著眼前這倆小子。眼見自己兒子是滿面的慚慚之色,不時的拿眼睛偷瞄莊見,顯然這件事兒的主導,定然是那個小無賴。反觀那個小無賴卻是滿面春風,眉花眼笑的,何曾有半點方纔那哭聲中的悲傷之意。站在那兒,眼珠子滴溜溜轉著,看到自己看他,隨即眼皮子一耷拉,裝模作樣的端嚴站好,一言不了。
李淵心中這個氣啊,知曉定是這小子搞古怪。也不去問李世民有何事,只是看著莊見,氣惱的道:「賢婿,你究竟為了何事,做出這般古怪之舉?竟攪得我大營四下不安的,不覺得太也過分嗎!」
莊見不慌不忙,笑嘻嘻的唱了個喏,這才漫聲道:「岳父大人啊,這可是不能怪我啊。我這頂風冒雨的,千里迢迢的來回奔波,好容易有了點成績,哪知一回來,就聽到了噩耗,知道咱們快要死了。生怕到時候哭都來不及,所以就提前哭哭,免得到時候後悔啊。」
李淵雙眉一軒,面上已是怒意森然。恨恨的瞪著他,沉聲道:「你這話什麼意思?什麼叫咱們快要死了?」
莊見不屑的撇撇嘴道:「怎麼不是?我聽說岳父大人,只不過聽了個小道消息,就要大軍回撤。這麼一來,先不說後面那消息是真是假,但就這麼一退,那位對面的宋老先生要是趁機追來,岳父大人覺得咱們這些兵,還有心思迎敵不?只怕,到時候跑的比誰都快吧?人家幾萬大軍圍過來,就咱們幾個失魂落魄的呆人,不等死還等什麼啊?唉,可憐我那秀兒老婆,還不等跟老公成婚,這可就要成了望門寡了,小婿我這心裡啊,難受。太難受了,嗚嗚。」這廝說著說著,最後竟是又哭上了。
李淵心頭恍然,轉頭看看一旁不說話的李世民,不由的心中一陣的無力。知道定是兒子找上了這個剛回來的小子,說了今天的事兒。他一直不肯相信後面的消息,不肯撤兵,這個小子這會兒自然是為他出頭的了。
心中想的明白,對著一邊擦天抹淚,一邊偷眼瞄著自己的莊大少擺手道:「罷了罷了,你也不用這般作態了。有什麼話,便只管說就是,休要再出這般噪音,沒得真讓人折了壽去。」
莊見聞聽此言,哭聲戛然而止。笑嘻嘻的道:「岳父英明,那咱就說道說道。先跟您說說洛陽之行吧。李密已是答應了咱的結盟,他自會全心攻略洛陽,不會再來尋咱們麻煩的,岳父大可放心了。至於眼前這事兒嘛,我看還是世民兄再說說吧,他為了求見您老一面,可也是在雨中淋了好久呢。」
李淵心中一歎,轉頭看看李世民,喟然道:「你還有何話說?今日即已經定下了的事兒,怎麼還要再說?」
李世民霍然抬頭,直直盯著李淵,忽的撲通跪倒,大哭道:「父親,今日之決定大錯矣。我們的大軍為大義起事,進攻一定獲勝,後退一定失敗。一旦撤軍,宋老生和屈突通追擊,太原周圍忠於隋室的兵馬堵截,我們必定死無葬身之地。人都死了,那基業又從何說起?此之為皮之不存毛將附焉之理,還望父親三思啊。」
李淵看著面前淚流滿面的兒子,不由的一時間沉默下來。半響才道:「如今糧食一天比一天少,這軍實從何而來?宋老生、屈突通橫亙在前不易攻破,李密雖然結盟但為人狡詐,東突厥雖然號稱出兵但可能出爾反爾,劉武周是東突厥的臣屬,極有可能跟東突厥一起行動。先回救太原,穩定後方,再圖進取,實為權宜之計,有何不妥?」
李世民猛然抬頭,怒道:「父親莫要被裴長史之言左右,如今歲收在即,滿地都是莊稼,還用擔心沒有軍糧;宋老生輕率急躁,一戰就可擒矣;李密雖狡詐,但他離不得洛口倉的糧食,就算想走也走不遠,不會對我們構成威脅;劉武周和東突厥表面結盟,實則各自肚腸,就算想襲擊太原,豈又不擔心別人抄他的後路?要知這在他周圍,不說突厥人,可還是有其他人在的。現在最關鍵的是不能回撤,一旦回撤,大軍必定四散崩潰!屆時,只消數百小卒,我父子便成甕中物矣!」
李淵面色微變,再次沉默,忽的又轉頭看向一邊,正自無所事事的莊見,沒好氣的道:「你折騰這麼大的動靜出來,還不是要說話,這會可有什麼說的?」
莊見心中鄙視,你丫別說楊廣說你是老太太,奸猾狡詐是足夠了,但就是這魄力可是大大欠缺了。都已經玩出這麼大的架勢了,還前怕狼後怕虎的,這不等著找死嗎?
此刻聽李淵問他,不由的撇撇嘴,懶洋洋的道:「還有啥說的?進有一線生機,退就是死無全屍。這事兒還用考慮?咱們出來混的,早就該做好這個打算。否則的話,還玩的個什麼勁兒啊?不如老老實實的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委屈窩囊一輩子就是了。至於說那個什麼根基,切,只要殺出條路來,哪裡不能成為根基?這最大的根基不是什麼太原,而是天下!岳父難道以為,就算你回了太原,憑著那麼塊小地方,就能扛的住全國的兵馬來打嗎?只有真正主了天下,才算自己有了根基。這一點,我想不用我說吧。反正我和世民兄一個觀點,玩,就玩到底,有進無退!岳父要是非得退兵,那也行,小婿這就告辭就是,好歹這些年還攥了點家什,湊合著也能過了。」
李淵聽他這麼一說,不由的悚然而驚,霍的站起身來,來回走了兩趟,終是停住身子,回頭看著二人,半響,面現堅定之色。上前將李世民扶起,按著他的肩頭沉聲道:「好!既是如此,事情成敗,盡在於你。為父不再多說,便按你們的想法做吧。」
李世民聞聽此言,不由的心中狂喜,大聲應諾,滿面俱是激動之色。李淵點點頭,對著二人揮揮手,讓他們自行退下就是。
二人施禮告辭而出,出的帳來,李世民看向莊見,久久不語,眼中閃著莫名的光芒。半響才微微一笑道:「賢弟,此番多虧你在,否則我等俱死矣。如今你剛剛奔波回來,且先去休息吧,小兄還要去追回左翼大軍,一切他事,咱們容後再說吧。」說著一抱拳,轉身沒入風雨之中。
莊見站在原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中暗暗思索剛才他眼中那股神色。李世民雖然掩飾的很好,但莊見兩世為人,對人心揣摩之功豈容小覷。那神色中,分明是一種防範,是一種戒備,當然還有許多佩服之意。但被這樣一個日後的雄主,有了戒備和防範的意思,對於莊大少來說,卻絕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兒。
他在防範什麼?戒備什麼呢?哼哼,不過是覺得我竟能影響到他老子的決策,他有些擔心了吧。以我這個女婿的身份,竟能做到他做兒子做不到的事兒,他有些害怕了。只是,世民兄啊,你難道真的不明白我的性子嗎?唉!
莊見不由輕輕歎了一聲,突然心中有些蕭瑟之感,只覺得這般爭殺之事,甚是無趣。起初對古代大戰的那種興奮,此刻已是蕩然無存了。心中這一刻,竟是強烈的想家了。想念家中的老父,想念黑熊、小棒槌那些兄弟,想念家中眾多美麗的妻子。一張張面容,不斷劃過心頭,一時間不由的癡了。
羅世信和雄大海站在他身後,雖然看不到他面容,卻忽然感到一份寂寥之意,從他瘦削的背影透出來,不由的心中一沉。對望一眼,雄大海上前一步,輕輕道:「少爺。」
莊見身子輕輕一震,回過頭來,看看二人,忽然一笑,道:「***,老子年紀漸大,竟也莫名其妙起來。走了走了,回去好好洗洗,睡他娘的一覺,管他什麼帝王將相的,統統跟老子無關,誰要敢來惹咱,一樣跟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走!」說罷,頭也不回的直往自己大帳而去。
羅世信和雄大海對望一眼,都是看到對方眼中顯出一份擔憂,隨即同時輕歎一聲,急急跟上。三人身影不多時,便沒入沉沉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