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皇帝已是不知多少次的,問起過這位公爺的行蹤了。隨著皇帝北巡的皇城士卒,更是知道,此番若不是這位公爺孤身殺出,直往塞外用計調開突厥大軍,怕是自己等人早化作雁門關外的一堆黃土了。故而,此番見這位公爺回轉,其興奮激動之情,絲毫不下於當日逃離雁門時的心情。
莊見在宮門外等了不久,就見黃門大開,小太監德全已是跟頭把式的跑了出來,滿面的激動之色。老遠就施禮哭道:「郡馬爺,果真是您。嗚嗚,小的日夜為您求神,感謝老天保佑,您終是無恙返回了。快快,快隨小的去見陛下吧。陛下不知念叨了您老幾回了都。每次都是歎息,說此番若不是您,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德全迎著莊見,絮絮叨叨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說個沒完,莊見見他性情流露,也是感動,微微拍拍他肩頭,笑嘻嘻的道:「哭的什麼勁兒,咱是金剛命,神不敢收,鬼不敢近。得了,走吧,先去見過陛下。你好好引著路,這兒我可是頭回來,太陽的,這裡咋感覺比大興還大呢。」
德全抹了把眼淚,喜孜孜的哎了一聲,這才轉身在前引著,一路往裡行去。有那原本駐紮在皇宮的侍衛,眼見平日一副死人臉的德公公,今日竟然眉花眼笑的一幅諂媚之態,再看到莊大少竟然很隨意的拍著他的肩頭,都是不由的眼珠子掉了一地,紛紛向隨著皇帝回返的士卒打聽,這人究竟是哪路神仙。
那些士卒聞聽問起莊公爺,登時眉飛色舞的講了起來,什麼雁門關頭霸王勺擋箭,單騎闖敵營,千里求援等等,只把莊見說的如同天神下凡一般,不知演變出多少個版本。至於那所謂的霸王勺,卻是見莊公爺當日手拿的兵器黑沉沉的,如同霸王所用的大戟一般,只是樣子是個鐵勺,便直接叫做霸王勺了。
莊見一路隨著德全而進,放眼打量四下景致。但見殿、台、館、閣數十所。殿堂相峙,樓台林立。高低相間,沿皇城中軸線兩邊展開,次序井然,錯落有致。正門上兩個斗大的大字,寫的是「則天」二字。莊見心頭一凜,不由的心中嘀咕,建這宮殿的,莫不是位穿越來的人,知道後面要出個女皇帝,提前把這個彪悍的名字給搞了出來?
抬頭打量間,卻見那門極為崇宏。門做三重,建於長達百多米的台基上。門上飛觀相夾,觀有二重,上重為紫微觀,左右連闕高達三十多米。人站在下面仰望,不由的頓生渺小之感。
過了則天門,又是兩道大門,分別是永泰門和乾元門。隨後就是一座巍峨的大殿展現,正是乾陽殿。大殿居於三層台基之上,九間九檁的三層重簷樓閣,前面一排是八根浮雕著騰雲起霧造型的盤龍金柱,每根兩人難以合圍。紅牆黃瓦、飛簷排角、雕樑畫棟、透花欞窗,真是神功鬼斧,光怪6離。前面平台上擺著不少鎏金鑄造的飛龍、綵鳳、麒麟、雄獅,使整個乾陽殿呈現出一派雄偉壯麗的景象。
到了殿門,莊見腳下一頓,不知是要等通報還是咋的,卻見德全腳下不停,並不進大殿,而是向後繞去。莊見急忙跟上,問起來才知道,皇帝已經很少上朝了,現在一般不是在紫薇閣上,就是在後面的寢宮的登春閣上召見大臣。現下兩人正是往登春閣而去。
繞過大殿走不多遠,一座美輪美奐的建築便呈現眼前,正是煬帝的寢宮。到了門口,德全方才躬身請莊見稍後,自己小跑進去通報。不多時,就聽裡面一片聲的喊道:「快快!快讓他進來!」隨即就見德全一路跑出來,請莊見入內。
莊見一踏入閣內,就覺得一陣熱氣撲面而來。外面雖已經是寒意森森,但這登春閣內,卻是因為燃著幾個巨大的火盆,而變得如同暖春。
這老渣可真會享受!莊見心中嘀咕著,這才抬頭看去。只是一看之下,卻不由的頓時目瞪口呆。
只見煬帝此刻只著春衫,斜斜依臥在一張軟塌之上,數個衣衫單薄的絕色少女團團圍著,個個輕紗附體,燈光掩映之下,酥胸粉腿,雪股玉肌,一片春光無限。以前見楊廣時,老楊總是收拾的利利索索的,每每都是眉峰微鎖,似是總在思考著什麼,極為端莊肅嚴,何曾有過今日這般景象。
老楊面色蒼白,面頰上帶著一股不正常的潮紅,兩頰陷落。只是那雙鷹目,卻是更加的犀利,看人之時,給人一種攫取的感覺。此刻,見莊見進來傻呆呆的模樣,目光中大見柔和之色,抬手招招,笑道:「小見仁,你終是回來了。很好,你很好,朕心甚慰。怎麼傻在那兒了,來來來,近前來,給朕說說,這一趟塞外之行可還順利?」
莊見聞聽楊廣說話,這才反應過來。緊忙上前幾步,跪倒磕頭,假哭道:「皇上啊,臣可是想死你了,嗚嗚,您老人家如今可是瘦了好多啊。太陽的!光祿寺這幫子王八蛋是怎麼伺候您的,臣要去宰了他們。嗚嗚。」
他邊哭邊罵,言語粗鄙。旁邊眾多姬人直看得目瞪口呆。平日見慣了大臣們在楊廣面前戰戰兢兢的,哪裡見過這般人物,在御前竟敢破口大罵的。眼見楊廣不但毫無慍色,反而滿面欣慰之色,不由的都是好奇的打量著下面這個少年。
楊廣輕輕歎口氣,歎道:「愛卿起來吧。也便只有你尚掛記著朕的身子。行了,起來坐下說話吧。給朕說說你這趟塞外的事兒吧,朕想聽聽。」
莊見眼見老楊此刻直如個垂暮老人,再也沒了初見時的那個神采飛揚的景象,心中忽然有些難過。怔怔的看看他,謝恩起來,在德全搬來的一個胡登上坐下,這才將自己在草原上的一番際遇細細說了一遍。當然於那楊安兒一節,自是大力施展春秋刀法,刪減乾淨。
楊廣靜靜的聽著,聽到他說起草原人的彪悍,面色不由的極是陰沉,只是最終也只是默默點頭罷了。並未向以前那般,顯露不屑或是好戰的模樣。等到莊見講完,楊廣歎息一聲道:「此番可是辛苦你了。此次朕能得以全身而退,卿家與安義皇妹當居功,唉,只可惜了朕那皇妹,竟是隕落異國他鄉。」說罷,極是黯然。
莊見聞聽他聽完,只是口頭撫慰,竟是提都沒提給自己點賞賜啥的,心中不由大罵:渣!太渣了!***,老子拚死拚活的跑了這麼一大趟,丫的也不說再賞咱幾樣寶貝,就連銀錢官職也不見你個老渣給老子一星半點兒的,真是摳門到了極點了。哼,看老子以後還給你賣命不!
他心中惱怒,面上卻是絕無半分異樣。嘴上更是連聲謙遜道:「臣不過是跑跑腿兒,沒啥功勞,這全賴皇上您坐在帳篷裡指揮,贏在了千里之外。要是沒有皇上您的高瞻遠矚,臣哪能得有寸功啊。」
楊廣已是許久沒有聽到如此舒心的馬屁了,面上不由的喜開了顏色。聽到他那什麼坐在帳篷裡指揮啥的,不由的莞爾,笑罵道:「你便還是如此不學無術,那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什麼坐在帳篷裡指揮啊?你可是走了趟草原,看多了帳篷看的嗎?哈哈……」
楊廣哈哈大笑,只是笑著笑著,忽的戛然頓住,面色漸漸沉了下來。揮手將眾姬人喝退,自己卻在那兒怔怔不語。
莊見心中忐忑,不知這老神經又在哪門子瘋病。哎呀,莫不是提起草原,讓他想到了自己的敗績,惹得這老渣不爽了?太陽的啊!這老渣不會因為這個飆吧,不行,得趕緊想辦法!
他心裡時刻提防著楊廣神經,對於楊廣的表情就愈的留心了起來。正自轉著眼珠子想辦法時,卻聽楊廣忽然長歎一聲,輕輕的道:「愛卿啊,朕當真像你說的那麼高瞻遠矚嗎?真的有那麼睿智嗎?」
莊見正滿腦子轉著怎麼忽悠老皇帝呢,這乍聞皇帝的問話,神思不屬下隨口就溜躂出了一句:「睿智你個頭睿……啊,您頭腦聰慧,自然是睿智了,嗯嗯,睿智很!那是相當的睿,相當的智啊!」莊大少不自禁的伸手摸摸頭上冷汗。***,差點就說了實話。
楊廣轉頭看看他,目中射出奇光,緩緩搖頭道:「小見仁,你又何必口是心非。朕從未跟人說起這些,你身為朕的侄女婿,又向來最懂朕,難道你也不願跟朕說點實話嗎?」
他語音低沉,似是有些無限的落寞,無限的孤寂。莊見不由的一愣,呆呆的看著他,只覺此刻的楊廣,跟以前大是不同。不再像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更像個孱弱的老人,心中對他忽的有些可憐。這個皇帝看著風光的很,其實卻很孤單,他一生中,每一言每一行,都在和人鬥,都藏著機鋒。其實他內心也是渴望能有個人交流的。
這一刻,他忽然有些瞭解,無什麼楊廣對他,總比對別人好些了。實在是因為自己年紀小,又不學無術,在楊廣心中,其實自己一直就是個孩童,一個沒有野心的孩子,對他構不成威脅。自己無形中,便成了楊廣潛意識中,一個虛構的,可以傾訴對象的影子了。
此刻,聽到楊廣問的這話,莊見一次有些沉默了。楊廣淒苦一笑,又道:「朕若是真的高瞻遠矚,怎會中了突厥賊子的偷襲,怎會平復不了天下此起彼伏的叛亂。嘿,對於朕此次來洛陽,你有沒有聽到下面人怎麼說?他們可都說朕睿智嗎?」
莊見愣愣的看著楊廣,心中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麼回答了。這老渣幹啥呢這是,要開展自我批評嗎?那也別跟老子這兒扯啊!太陽你個老母的,這不是拿老子放火上烤嗎?
莊見有心繼續編瞎話糊弄他,只是看著他那蒼白孤寂的面孔,實在是狠不下心了。半響只得苦笑著,做了個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道:「那啥,咳咳,皇上啊,這事兒吧,呃,是有些不和諧的聲音,您那啥,要不,您大度些,隨了他們一次?就算體現下那個什麼如流的風度啊。」他口中吞吞吐吐的,終是說了實話,未能如以前那般胡說八道下去。
閣內一片寂靜,只有火盆中的火炭,燒的嗶嗶碌碌的聲音。楊廣默默的看著他,久久未一言。
就在莊見心中大是緊張之際,楊廣又緩緩回過身子,嘴中似是回答他,又似是自言自語一般的道:「大興!嘿,大興!你們又怎麼會知道,大興給朕的壓力有多大?朕自十三歲得封晉王,就離開了大興,從此,這個城市就一直是在朕的夢中出現而已。當朕鎮守江都時,大興對朕而言就是父皇居住的地方,是勒在朕脖頸上的一根繩索。每逢聽到有使臣從大興來,朕都是既興奮又忐忑,興奮的是,可以趁機在使臣面前好好表現,可以博得父皇的歡心;忐忑的是,不知道使臣這次傳達的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那種煎熬,你們又怎會明白?就這樣,朕度過了十年鎮守江都的生活,十年啊!從那時起,朕就覺得,大興,不是朕的地方。此刻,坐鎮大興確是重要的,朕又何嘗不知?但朕真的好累了。朕修了大運河,朕打敗了契丹,打敗了吐谷渾,平了高句麗,朕做的夠了!朕想回家,朕的家不是大興,朕的家在江都,那裡,才是朕的地方,朕要回去好好歇歇,好好歇歇了。」
楊廣喃喃自語著,雙目有些呆滯,也不理莊見,邊說邊往後邊緩緩而去,腳下竟是有些踉蹌。德全急忙搶上前扶住,悄悄對著莊見打個眼色,攙扶著楊廣離去。
莊見坐在那兒,耳中聽著他的聲音,只覺的飄飄忽忽的,似乎不是他口中說出的,而是自天際飄飄渺渺傳來的。廳中燈火搖曳之下,映著他一頭半白半黑的頭,襯得他的背影,愈顯出一份頹廢來。
良久,莊見才歎了口氣,眼見屋內只剩下自己,不由微微搖頭。任他怎麼聰慧機靈,也不曾想到,這次見楊廣竟是這麼一個場面。
起身走出登春閣,只覺得似是有些昏暗。抬頭看去,只見原本來時還是晴朗的天空,不知什麼時候變得陰暗了起來,天地間忽然刮起了風,嗚嗚咽咽間,似是也在詠歎著什麼。
是歎息一個靈魂的沉淪?還是哀歎一個朝代的衰落?莊見不知道。他只知道,楊廣,完了!以前那個雄心壯志,敢為天下先的,銳意進取的君王已經死去了!現在剩下的,只是一個軀殼,一個只想著逃避,只想著躲起來的可憐蟲而已。
歷史,再一次以他巨大的車輪,瘋狂的碾碎了一切,按著既定的軌道,呼嘯而過